城南竖碗村,零零落落地立着几座民宅。这里本有二十几户人家,生活平淡而温馨,某日,有一村民去到武昌赶集,回来大肆炫耀武昌有多么繁华,其余村民按捺不住,纷纷搬家迁去,此地便再无人烟。
萧玉笙领着陆三川一路跑来,进到一座民宅之中,才敢停下来大喘粗气。虽深秋,接连跑了两个时辰,陆三川仍觉浑身似火烧一般,汗水不断逼出,打湿衣裳,掌心亦是湿润,刺痛着伤口。
他左手扶着墙缓缓坐下,右手捏住衣领不断拉收,让风漏进胸膛,好凉快一些。
萧玉笙同是疲惫不堪,一手贴在门后,一手撑在腰身,呼太疾而吸太缓,气只出不进,肚子便愈来愈扁,到得后来,只觉前腹贴着后腰,便连气也踹不上了,只得用力拍打小腹,让空气倒灌入口。
喘了约莫一炷香的粗气。
萧玉笙终于直起腰,摸着黑走去桌前,点亮油灯。屋内顿时明亮不少。
陆三川抬头望去,但见屋内床柜齐全,桌椅崭新不沾灰尘,全然不似废弃之地。床边半丈之远,更是摆着一张躺椅。乍看之下,只是一把普通躺椅,陆三川双眼扫过,总觉有些不对,细看之后才发现,左右两只扶手上各竖着一根一尺余长的短棍。
萧玉笙见陆三川盯着那躺椅看,脸颊一红,抓起陆三川右手察看伤势。陆三川手掌伤处血已凝结,疼痛虽未全消,只是断断续续,经她这般拉扯,伤口又裂,疼痛复来,忍不住一声轻吟。
萧玉笙一声尖叫:“啊,少主,你的手又流血了!”
陆三川低头望去,果见有血流出,苦笑一声,说道:“并无大碍,静休片刻便可。”
萧玉笙道:“你等着,我去给你取块布来包扎一下。”她便走去打开一只衣柜,从衣柜中挑出一件红衣。
陆三川左右环顾,虽不见人,仍觉不妥,劝道:“笙姑娘...此乃他人住宅,我们强闯已是不对,若再动他人物品,岂不是大错一件?”
萧玉笙顾自拿了剪刀裁下一条长布,一边说道:“什么他人住宅,这是我家。”
“什么?”陆三川微微吃惊,将屋内细细打量,这才看清,屋内打扮得与金鸡山山脚的木屋子一般,甚是鲜艳,“可袁弟说,你家人遭山贼尽数杀害...”他见萧玉笙动作骤止,知晓自己说错了话,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萧玉笙如若无事那般,放下剪刀走来,用红布在他手掌缠了几圈,而后打上一个蝴蝶结固定,微笑道:“这样应当好一些。少主,跑了这许多路,你应该累了,不如上床歇息吧。”
陆三川望着蝴蝶结,心下甚是喜欢,正待走去床边,见她却打开门,心有担忧,问道:“笙姑娘,你要去哪?”
萧玉笙背对着他,望向漫漫无尽的黑夜,声音有些飘渺,“我只是,在等哥哥回来。”
“嗯...”陆三川再无理由憎恨袁博匀,若不是他,自己与萧玉笙怕已变做了刀下亡魂,“那我陪你一起吧。”
“不用了!”萧玉笙道,“少主,您还是快去歇息吧。”
陆三川不再多舌,走去床边,正要躺下,想起自己浑身汗水臭不可闻,心道:笙姑娘闺床这般清香,我怎能糟蹋?他将身一转,去到桌旁坐下,望了一眼坐在门口的萧玉笙,趴下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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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三川睡得迷迷糊糊,觉得右腿异常酸麻,闷声一哼,便伸手要去揉 抚,却听得萧玉笙一声惊叫。他以为又有人杀来,猛然惊醒,大叫道:“笙姑娘,莫怕,有我在!”却见萧玉笙双臂搂上袁博匀脖颈。
原来是袁博匀回来了。
袁博匀衣衫残破,左袖被划开两道口子,露出沾了血的手臂,右袖亦有三道,胸前,后背各有一道,不过精神抖擞,似并无大碍。他抬手拍了拍萧玉笙项背,安慰道:“我没事呢,不要哭了。”
萧玉笙不愿松开双臂。袁博匀顿时将脸一沉,左手成爪,抓住萧玉笙颈骨轻轻一提,萧玉笙只得松了双臂。他轻轻拨开萧玉笙,走去桌旁,拱手与陆三川行过礼,谦道:“少主,让你受惊了。”
陆三川微微一笑,说道:“并无大碍。”
袁博匀也便放了心,却见陆三川右手缠着红布,双眉一紧,问道:“少主,你的手...”
陆三川抬起右手看了一看,笑道:“当初情况紧急,没有办法。”
萧玉笙跟上前来,仰头凝视着袁博匀,说道:“少主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袁博匀微笑说道:“少主对玉笙可真是关心。”
陆三川望了一眼萧玉笙,便未再说话。
袁博匀正待说些什么,却忽然闻见一股酸臭,忍不住皱眉捏鼻。陆三川也闻到了,抬起双臂嗅了又嗅,不好意思道:“是我...”
见袁博匀平安归来,萧玉笙显然心情十分愉悦,不曾被酸臭坏了情绪,始终一张笑脸,说道:“少主接连跑了两个时辰,出了许多汗,这才散发了酸臭味。”
袁博匀也同露了笑,转望向萧玉笙,说道:“也是,该洗澡了,只是少主手有不便。玉笙,你照顾着点。”
萧玉笙笑容骤止,呆呆地望着袁博匀,应了一声“哦”。
陆三川忙道:“这点小伤并无大碍,我一人即可!”
袁博匀道:“话虽如此,总归右手有伤,稍有不便,还是让玉笙帮你一些吧,毕竟你救了她一命,她这样帮你也算报恩。”
陆三川欲再推脱,张着嘴,却半晌讲不出一个字。
袁博匀又道:“少主,玉笙,你们跑了许久应当饿了,我便先去一趟镇上,买些吃的回来。”说罢,向萧玉笙瞧了一眼,向屋外走去。
陆三川点了点头,“嗯,早去早回。”
萧玉笙低着头,眼珠左转右转有些窘迫,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去给少主烧水。”跟着袁博匀走出屋外。
待准备妥当,陆三川拉开屏风,迈入木桶。热气钻入毛孔,令他一阵颤抖,似乎浑身疲劳都随着热气升腾而去。倦怠肉躯泡于热水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陆三川闭着眼静静享受着,脑中却浮现出萧玉笙的音容笑貌。
“少主。”
他以为是脑中的萧玉笙呼唤自己,露了微笑,轻轻回了一声“玉笙。”
“少主,我来帮你洗澡。”
他自然欢喜,碍于礼仪道德,于心底挣扎片刻,还是说道:“这怎么可以呢?”
“没事的。”
却忽然肩膀一凉。他猛然睁开双眼,见萧玉笙已褪去衣裳,双颊绯红双眼迷离,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陆三川忙捂住裆部转过头去,一边想看一边却又不敢看,嗫嚅道:“笙姑娘,你...你怎么...”
萧玉笙却跨入木桶之中。
陆三川浑身猛然一颤,心跳愈加剧烈,几要撞破胸膛,便连话也讲不清楚了。“笙姑娘...孔圣人云...曰...李太白...男女...”
萧玉笙却是含着笑,双手捧住他的脸,声音低而媚,“少主,我来帮你洗澡...”。她在木桶之中尽情驰骋。陆三川却是始终牢牢抓着木桶,双眼紧闭,不时发出闷吟,直到风浪褪去,春波渐止,他才自喉间长长吐出一口气。
萧玉笙赤身倚在陆三川胸口,娇羞道:“少主...你救我一命,我便将我最宝贵的献给了你...你可不许嫌弃我。”
陆三川心下甚喜,紧紧抱住萧玉笙,轻吻在她发上,“你若不离不弃,我定生死相依。”
袁博匀回来之时,他们已洗完澡,正坐在桌旁交谈着,言语之间甚是亲昵。袁博匀将烧鸡、包子与烧酒一并放在桌上,坐下说道:“少主,就近城镇之中仅此这些,还请不要嫌弃。”
陆三川本就不挑挑捡捡,加之方才享受过男女之欢,甚是愉快,自然不会嫌弃,抓了一只包子给萧玉笙递去,“玉笙,吃一只包子。”
从“笙姑娘”到“玉笙”,袁博匀自然猜到他不在时二人发生了些什么,也不说破,只是笑着握起一只酒杯倒了一杯烧酒,放在陆三川面前。
陆三川举杯要饮,袁博匀忙道:“少主!空腹饮酒伤身,还是先吃点什么其他。”陆三川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说罢,一饮而尽,却仍不能吃出酒中滋味,喉咙又辣又烫。
袁博匀赞道:“少主好豪气!”又给陆三川满了一杯。
陆三川便又一口而尽。
如此六杯,陆三川已是两眼迷糊头晕脑花,眼前似有两个袁博匀,四个萧玉笙。
袁博匀见他面色通红双眼半眯半睁,知他已不能再喝,便拿了一只肉包向他递去。他伸出手,五指一抓,却抓了个空。
果真是醉了。
萧玉笙抓住陆三川左手,晃了一晃,轻声道:“少主,你还好吗?”
陆三川“嗤”地一笑,将手一甩,道:“喝!”
袁博匀与萧玉笙互相对望了一眼,竟露出狡黠笑容,与陆三川说道:“少主,再过一会我便要回家了,留下玉笙一人,她定然害怕,要不,你将游龙吟刀的刀谱交与她,让她练上一练,如此一来,便再无人可伤玉笙。”
陆三川听得迷迷糊糊,“游龙吟刀的刀谱?刀谱...刀谱...刀谱不在我身上。”
袁博匀探过头去,小声问道:“那刀谱在哪?”
门却忽然被踢开,闯进来一手握佩剑、身着淡黄罗裙、面无表情的女子。
袁博匀心底一颤,颇为恼怒,握了剑横于身前,与萧玉笙叫道:“保护少主!”
女子冷冷哼了一声,向陆三川走去,全然不将他放在眼中。
他只觉面上无光,心一横,抽剑向女子刺去,剑还未尽出,女子抽剑反向他攻来,速度甚急。他大吃了一惊,欲收剑躲闪,已然太迟,长剑正刺中他心脏。
萧玉笙一声惨叫,抓了玉笛便往女子头上劈去,女子拧身一闪,长剑飞刺,了结了萧玉笙性命。
陆三川吓得醉意全无,眼睁睁望着萧玉笙含恨而终,悲痛欲绝,便要与女子拼命,待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却有些不敢相信。
那女子,正是那日江洲城中,他从童奇手中救下的。
只怔得片刻,陆三川不顾右手伤势,喝叫着握拳向女子挥去,女子只是微微侧过身,剑鞘点在陆三川肋间,陆三川右臂顿时软了下来。他并不妥协,左拳再去,仍是徒劳。女子脚下一勾,将他绊倒在地。
陆三川心恨难消,正要起身,却见眼前赫然出现一柄淌着血的冷剑,便只好不再动弹。虽然如此,眼中血丝不曾消退,瞪着女子狠狠地道:“你究竟是何人?”
女子面目雉冷,声音也是冷冰冰的:“苏青。”
“苏青?”陆三川心思一翻,从未听说过这名字,“我与你有何仇怨!”
苏青一张俏脸全无表情,“你有恩与我,我乃是前来报恩的。”
“报恩?”陆三川冷笑了一声,抬手指向袁博匀与萧玉笙尸体,双眼渐湿,狠狠说道:“这便是你说的报恩吗?”
苏青道:“若不是我,你早已是死尸一具。”
“死尸?”陆三川微微一愣,又咆哮道,“胡说八道!袁弟乃是袁叔之子,怎会加害于我!玉笙...玉笙本就是...”
“本就是一可怜人,对吧?”
陆三川便愣住了,呆呆地望着苏青说不出话,听苏青继续说“袁启明并无子嗣”,才回道:“胡说!袁叔...”
苏青将他话打断,“你口中的袁博匀本名施博匀,是袁启明的门客,武功低微诡计多端,靠搏人同情才进的袁宅,因此对你稍有了解。况且,你不是怀疑袁启明要害你么,怎又称他为袁叔了?”
陆三川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苏青,苏青又道:“昨夜,有人要杀你们,一共一十三人。除却被你打败的四个蠢货,还有九人与施博匀搏斗,你觉得以他武功,足以以一敌九吗?”
陆三川愈加不愿相信,而事实却偏偏如此,“你是说...昨夜那些人...是袁...是施博匀找来的?可他们分明的的确确要杀玉笙!”
苏青忽得一声冷笑,撇头望了萧玉笙尸体一眼,“施博匀早已烦透了那女子,与他们商谈之时,并未交待不能伤她性命。倘若她死去,正在计划之中,若安然无恙,也好。”
陆三川呆若木鸡,甚至忘了眨眼,“你...是什么意思...”
苏青不语,走到柜子旁,打开衣柜随意取出一件红衣,擦去剑身血渍。
陆三川双眼一瞪,却已无多少气力,喝道:“你...你做什么。”
苏青道:“难道你不奇怪么,这村子废弃已久,却为何此屋一应俱全。”
“为何?”
苏青转头望了他一眼,冷冷一笑,“果真是榆木脑袋。她本是青楼女子,与施博匀交 欢甚多,便生了感情。施博匀赠她玉笛,她愈加死心塌地。二人便住在这屋子之中。随后你出现在袁宅,施博匀生了歹意,以她为饵诱你上钩。山脚的木屋不过临时搭建。你看那躺椅,便是交 欢之用。”
陆三川怒火骤然沸腾,拖起原本无力的身子,挥拳又往苏青砸去,苏青迅速提剑搭上他肩膀,他全然不顾,仍往前冲。苏青无可奈何,收剑入鞘,排掌而出,将他击退两步。“哼,事实已如此明了,却还分辨不清。怎么,与那妓 女交 欢甚愉,蒙了双眼?”言毕,嘴角微微上翘,又道,“要不要与我试试?”
陆三川怒道:“你才是万人玩弄的娼妓!”
苏青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三川丝毫不弱,瞪着两眼咆哮道:“是你不尊在先!”
苏青表情十年不变,此时竟也瞪了双眼,眉尾一根青筋暴起,如虫一般又绿又肥,甚是可怕,“你看那女人,与你交 欢之时,手腕上是否缠着一根红绳!”
“这...这...”陆三川那时不曾睁眼,自然没有看见,却知晓萧玉笙手腕上的的确确系着一根红绳。
苏青又道:“这正是妓 女的习惯,手腕缠一根红绳,陪客之时便不是赤身裸体,以全自己清白。”
陆三川不曾去过青楼,也便不知是否如此,但听苏青愈述愈详,心中已然相信。他垂头拉耳,甚是颓废。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么?
忽觉胸口一阵烦恶,张口欲呕;腹内空空如也,仅有烧酒,在胃里一阵翻腾,和着胃酸一齐吐了出来。喘过几口粗气,烦恶复至,张口又呕,如此八次,直到精疲力竭,头晕眼花。
“呵。”他弯腰弓身扶着木桌苦笑了一声,痛苦地闭上眼去。
我只愿隐姓更名,做一寻常百姓,却为何如此艰难?人人与我为敌,事事与我作对,难道,果真苍天无眼,命运不公么?
消得片刻,他抬头望向苏青,面色平和道:“我想学刀。你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