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客房,仅一张床。
苏青知晓陆三川脾性,便不奢望与他共卧一床,只是将佩剑往桌上一拍,朝床努了努嘴,说道:“你睡那。”
陆三川一反常态地抓起那柄剑,走至床边,轻塞入枕下,回身与她说道:“苏姑娘,今日你睡床上。”
苏青微微一愣,颇为好奇,问道:“为何?”
陆三川摇了摇头,神情呆滞,望着地面若有所思,“我已欠你太多,怕是这辈子也偿还不清了。”
苏青顿时脸颊一红,声音也低了几分,“那就用你的一辈子来偿还吧。”
陆三川并未抬头,勉强一笑,有气无力道:“苏姑娘说笑了。”等他抬起头,苏青面色已有些难看。他当自己又说错了话,便只好闭口不答,走去窗边,望着天色逐渐灰暗,直到一片漆黑。
他叹了一口气,却忽然闻见笛声,朦朦胧胧。
谁会在这夜里吹笛?
陆三川双眉一紧,侧耳倾听,但闻那笛声平缓之至,清幽连绵,似潺潺小溪,轻跳石间,过不一会,笛声转重,悠长婉转,如泣如诉。
陆三川情不自禁吟起一首诗来,“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谁人不起故园情。”
苏青低声说道:“是柳羌。”
“柳羌?”陆三川转过头,往那床看去,昏暗之中,只见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苏青道:“柳羌,人送外号笛中客。他武功固然了得,同时也善于吹笛,可以笛声打断人的内力。相传他不必出手,只需手捏竹笛吹上几声,对方便会七窍流血而亡。不过我听他今夜吹笛,全无肃杀之气,更似追叹回忆。”
陆三川吟思片刻,忽道:“我下去看看。”
苏青一下子坐起,忙道:“别去!”然陆三川已打开门,匆匆走下楼去。她无可奈何,抓起枕下佩剑,跟着走了下去。
陆三川走下楼梯,直往天井奔去,待见了柳羌背影,抱剑拱手作揖道:“在下陆三川,见过柳前辈!”
笛声戛然而止。
柳羌站在一小丛竹前,右手握着玉笛,左手轻抚着竹身,慢慢悠悠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竹吗?”
陆三川不知他此话何意,更不知院中所栽何物,便径直答道:“晚辈不知。”
柳羌顺着竹身往上滑去,双眼随着左手,也缓缓上移,直到无法再触及,才收回左手,拇指依序碾过四指,“这是新州的葸劳竹,一枝百叶,皮利可做砺甲,用久微滑,以酸浆渍过宿,复快利如初。这本该做打仗之用的竹子,却出现在了客栈之中。”
陆三川道:“物非归其所用,实乃大过。”
柳羌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望向陆三川,面色平和神态自若,淡淡地道:“有你爹的消息了吗?”
陆三川低下头,想起一个月来一无所获,饱含愧意,“至今为止,尚未找到爹的尸体。”
柳羌微微颔首,“我去桃仙谷,也的确没有找到陆兄。只可惜一代英豪。”
陆三川正自叹息,忽觉人影一闪,抬头望去,柳羌竟手握玉笛向他攻来。他心下惊诧万分,只得拔剑应对,但听柳羌称陆本炽为“陆兄”,不知他是敌是友,长剑刺出,却不敢用尽全力。
柳羌微微侧身躲过,抬起玉笛点在他右胸外下,他便握剑反削,只是扫了一个空。
柳羌挪移身位,闪到他左畔,玉笛接连点在他手腕与外肘,他手腕一转,先削过一剑,见落了空,迅速收剑再刺,依然伤不到柳羌。
柳羌脚下灵活,在他身周接连挪移腾位,手中玉笛或点他掌根,或按在他大臂,他接连砍削,却剑剑落空,不由得一阵恼怒,便要用劲轰出右拳,正待蓄力,柳羌玉笛刺来,点在他右肩肩窝,他顿时卸了力,只能似人偶一般,任由柳羌执笛点拨。
苏青藏在暗处,见柳羌握笛奔向陆三川,不顾实力悬殊便要冲上去与柳羌拼命,却见柳羌招式之间全无杀意,玉笛虽在陆三川身体各处又点又按,始终不曾伤害陆三川。
过了许久,柳羌终于收笛,却已走回客栈,经过苏青身旁之时,轻声说道:“去看看你的心上人吧。”
苏青心中一惊,脸上顿时飞起红晕:原来自己的行踪早已暴露,便赶忙奔上前去,扶住陆三川,问道:“感觉如何?”
陆三川定了定心神,只觉被柳羌点过的部位隐隐有些发烫,便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似无大碍。”言毕,声音小了许多,似自言自语地道,“难道五杰都这般古怪么?”
他见过贺安,知晓贺安踏遍天下,只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现下见到了柳羌,玉笛横出却不伤性命,只在自己身上点来点去。
苏青将头一低,神色严肃,“他是在授你武功。”
陆三川大吃一惊,“授我武功?”
苏青点头道,“他玉笛在你身上一点,你便挥出一剑。你可还记得,他共在你身上点了多少下?”
陆三川似懂非懂,摇了摇头,“点了多少下我倒是不记得...但,我似乎记得自己如何出的剑。”
苏青听毕,自觉闪出三丈之外。
方才陆三川运内力之时,被柳羌一击打散,当下他也有些担心,试着运起内力,却发现比原先更要顺畅。身体各处还烙着被玉笛点过的印痕,他依着身体记忆,使起剑来虽不十分流畅,却也有模有样,自“风吹影动”而始,经“竹海斑斓”、“千啸狂歌”、“百凿织林”、“沧桑无量”、“一矢穿心”、“波天皓月”、“巨力拓荒”,至“一意孤行”而终。
苏青在一旁,看着陆三川使剑,眼睛一眨不眨地见他将九招使完,不由得大吃了一惊,“竹影九刽?”
却忽有二人自楼上跃下,落在陆三川一左一右。
正是白天的那两个青衣之人。
那两个青衣之人是魏无旗紫金帮旗下,一人名叫杨三思,一人名叫陈熙恒。
那二人也听得笛声,知晓是柳羌,不敢有所作为,只是躲在二楼窗后,偷听天井动静,待听到陆三川自报姓名,忽然心中一惊,将窗户打开一道细缝,探头望来,只见柳羌手执玉笛,如风如影穿梭在陆三川身周,不禁为陆三川捏了一把冷汗。
待柳羌离去,二人见陆三川毫发无伤,虽然倍感奇怪,却也暗自庆幸,便纵身跃了下来。
杨三思与陈熙恒打量着陆三川,见陆三川生得眉清目秀,更加欢喜,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放火烧了自家的不孝子。”
陆三川心下一凛,拱手向二人分别行过礼,好言说道:“在下并未放火烧过自家屋宅,还望两位大哥明察。”
杨三思见他这般恭敬,愈加觉得他是个好欺负的主,没准都不用动手,便可将他擒了,“小子,是不是你放的火,爷爷不关心,但既然你是那陆本炽的儿子,还是乖乖跟爷爷走一趟,不然,有你好受的。”
苏青一早就知晓来者不善,听他们这样说道,便愈加确信他们二人目的不纯,“铖”地一声握剑在手,便欲冲上去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陈熙恒跟着抽出剑,笑盈盈地指向苏青,说道:“燕女,我知晓你武功高强,但劝你最好不要插手,我们不是你可以惹得起的。”
苏青哼了一声,不屑道:“就凭你们两个,也敢说这样的大话!”
陈熙恒哈哈笑了一笑,说道:“自然,以我们两个的本事,绝非你的对手,但,你若是杀了我们,便是惹上了十生之一的魏帮主。你还觉得自己能活下去吗?”他自恃背后有魏无旗作倚仗,全然不将苏青放在眼里。
十生之一的魏帮主?陆三川听在耳中,便立刻想起了那日在江洲,魏无旗的两面三刀,放火了烧了陆宅不说,还嫁祸给自己。这种人,也配在江湖上立足!
不等苏青出手,他便一剑刺出,将陈熙恒当场击杀。
杨三思立时大怒,叫道:“小子,你敢杀我们紫金帮的人,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便拔剑刺去。
陆三川正在气头上,本欲一剑杀了杨三思,转念一想:既然柳前辈教授了我一套剑法,我何不先拿他试试手?
他便收了力,以一招“风吹影动”斜刺而去。
杨三思见他剑路有些古怪,一时间竟不敢再攻,收剑横拦。
他不等撞上杨三思长剑,便立时收剑,再出一招“竹海斑斓”,晃得杨三思眼花缭乱。杨三思脑袋跟着转了几圈,怒气骤然腾起,大叫一声,挺剑向他刺去。
他便出一招“一矢穿心”,哪知此招剑路甚直,全无半点多余行径,一剑刺穿了杨三思胸膛。
杨三思睁着一双眼睛,瞪着他,用尽余力挤出“你竟敢...”,话未说完,噗通摔在地上死去。
苏青收了剑,缓步走去,脸上竟带着淡淡笑意,“很少见你主动出手杀人。”
陆三川盯着死不瞑目的杨三思,叹了一口气,将剑收回鞘中,“我家被一把火烧了,这你知道吧。”
苏青点了点头,“江湖盛传是你放的火。”
陆三川苦笑了一声,“连你也相信吗?”
苏青摇了摇头,“我自然不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正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道,“那日,我躲在门前看得一清二楚。一个是魏无旗,一个是姜恩言,他们两人为争夺刀谱而来,却不知为何在前院打了起来。二人武功不相上下,正胶着,忽听说贺前辈正在赶来,便一把火烧了陆宅。而后我到了袁宅,才得知魏无旗已见过袁叔,并留下一纸书信,书信上写着,是我放火了烧了陆宅。”
苏青听毕,也骂了几句魏无旗老奸巨猾,又道,“可你现下杀了他紫金帮的人,不怕他前来寻仇吗?”
陆三川冷笑了一声,“他不来寻我,我还得去寻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