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嘴上快的,还赶了她走,叉了腰远远啐上一口:“住这么一只狐狸精,尽是一股子骚味儿。”那丫头不过是买来侍候人的,也晓得些首尾,心里也怨家主人的排场直比着官家小姐来,日日桌上八个菜,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要齐活了才肯动筷子。
几天没买齐菜,到市集上头置来的又嫌不如河边刚捞上来的肉紧实,其实哪有分别,一样是河里捕来,才离了湖多久,全是新鲜的活鱼,只不过拿草绳串了拎家来这些路,离了水不过一刻。
偏这个女人嘴巴刁的很,一尝就吃出来了,丫头吃那管事婆子一顿骂抽了两藤条,再出来买菜便各处央告了船家,买不得就泪涟涟的,有多嘴的问一句,小丫头为着买到鲜鱼,把自家的苦处五分也说到个十分。
泺水镇上就是有富户,家里也没这样大的规矩,又问这女子是从哪里来的,小丫头如实说了,是从金陵来的,船娘倒给她行方便,活鱼卖了给她。
这下便打开了嘴,晓得里头的这个姑娘原是犯官的女儿,因着父亲犯了事,全家都叫抄没了,姑娘自己也被卖到了烟花地,她原是官家出身,身份在那等下贱地方显得金贵些,又通文墨又会琴棋,再学了些弹唱,很快便捧起了身价。
烟花地便是风流乡,她原是好人家出来,侵浸得久了,又在那儿学了通身的本事,知道卖笑非长久之计,想着赶紧上岸从良,物色了几个都不如意,直到徐老爷成了入幕宾。
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三十而立,年纪正相当;徐老爷身上还有官职,家里又正兴旺,正头的娘子虽有一个儿子,妾室却俱无所出。耳根软又贪花爱月,着力拢络一番就当是前世的一段夙缘丢不开手去了。
两个便绞作了一股,刀也斩不开火也烧不断,徐老爷替她赎身来,原要抬回去作小,可她原就打定主意不进门,说进了宅门不如外头自在,到时要吃大妇的板子,又要立规矩,这些个弹唱琵琶也俱要收了去。
徐老爷一思是这番道理,家里两个哥哥还有父母在堂,抬进门就不知要吃几板子,便在外头置了宅子,买齐了下人侍候她,天高皇帝远,好不逍遥快活。
等徐老爷外放了,她也租了船儿跟着,到了江州典了宅子来住,盯的紧紧的一刻不离,那原配晓得些风声,没抓着实据不好发落,身上又有病,便不十分理论。
哪晓得这个樊娘竟觉得原配无用,知道她有病在身拖了两年多还未好,想是快要归西,又打起进门的主意来,把徐老爷哄得似喝了迷魂汤一般,自家说得十二分贤惠,说是在外头过了这些年月,如今知道姐姐病重,想进家门为她解忧打理家事。
徐老爷是喝得半醉归的家,跟原配吴氏顶起牛来,几句话不仅认了包养外室三年多,还要抬进门来,话赶话的越吵越凶,吴氏竟然气急攻心,吐血死了。
两边一拼凑,大柳枝巷的人便知道了个大概,原不过在背地里说说,谁知道夜里竟来了四五个汉子,坐着船抬了好些东西,不一会那宅子里便响起了惨叫声。
家家都亮起灯来,原以为是进了贼,举了灯出去一瞧,竟是这家子叫人浇了黄白物,里头的丫头婆子听见响动出来察看,一头一脸全是。
倒是请人报了官,衙门里来人也不肯进门,站在外头问了几句,哪里抓得着人,办这事的早就趁了船逃走,夜里黑灯瞎火怎么看得清,整条巷子都来说她门风不正,却也没有为着门风就把人赶跑的道理。
还是她自家走的,急急雇了车,留下两个下人打扫房子,一桶桶的往院子里浇水,沾在墙上的东西干了洗不掉,拿铲子一点点刮下来,好好一面墙叫刮的斑斑驳驳。陈阿婆自然不依,那家子还倒赔出钱来,夹着尾巴逃了回去。
这个外室跟徐老爷两个都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只当是吴老爷办下的事,哪里知道是刚成亲的吴少爷,他乐滋滋的把这事告诉表弟,徐少爷听了瞪大眼,到底笑了一笑,哄了弟弟高兴,却吃了母亲的责罚,说他跟个贱妇计较,失了身份。
吴少爷长长的“嘁”了一声,“她晓得什么是身份,遇着一回便弄这一回,看她还送不送香粉巾子上门来。”说着得意洋洋的炫耀:“要弄便不要弄这些小机巧,看我叫她没脸出门。”
这个外室,在吴氏吐血卧床的时候送了一方汗巾过来,原是徐老爷的贴身物,洗的香喷喷的,还撒了香粉,上头原是绣的一对鸳鸯,叫她多添了一尾游鱼,正在那公鸳肚皮底下。
为着这条汗巾,吴氏气上加气,这才一命归西。这方汗巾原是吴氏的嫂嫂程氏接着了,知道是妹夫的私物,不方便查看,这才送到吴氏的面前,夫妻两个过后才知道是那外室弄鬼,咬牙不知骂了多少回,吴少爷听在耳里,这才闹了这样一出。
实则樊娘自家也后悔不住,人一死,之前的那些好全都勾了起来,徐老爷好些日子不来,怕就是惦记起了死人的好处来。
徐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她如今还未进门,赶上守孝定不能如她的意了,再等徐老爷妻孝一过,徐家给徐老爷定一门亲,新夫人必也是个年轻轻的头嫁姑娘,大家子里出来的,到时候她哪里还有进门的指望。
她这番非但没得着便宜,失算把人气死了,心里还埋怨原配吴氏挨不住,这样经不得事,若能再拖上个十天半月,等她进了门再死,一切就顺理成章。
里头的官司外人不知,大柳枝巷子的人只晓得把个狐狸精赶跑了,陈阿婆去收房子的时候,那个管事婆子也在,这回是陈阿婆搭了架子,这里挑那里捡了,磨个一上午,才把房子看完。
走的时候也不知是谁从家里拎了一挂炮出来,“噼噼啪啪”点着了,把头前受了气全都撒了出来,那婆子掩了脸急急远走,叫人背后还啐了一口。
荷花打了花苞将将出水,蓉姐儿的生辰就又要到了,这一回的生辰礼又是王大郎送来的,自端午之后,他已经来了好几回,回回都是来送东西。
王四郎既不在,王老爷就待蓉姐儿上了心,家里也有小孙女在,看见宝妞有个甚,便要朱氏为蓉姐儿再备一份,裁衣裳做鞋子,每季都叫人送过来。
原来这些杂事都叫小厮跑腿,端午王大郎去了沈家一回,便回回都争着要来,无事便跑上一趟,每回来都要坐下来磨好些时候,把个一壶茶喝尽了,再走。
王老爷还以为这个便宜儿子转了性子,知道亲近起王四郎来。朱氏暗自纳罕,连苏氏都骂他是个冲头,若是王四郎在,送东西讨他的欢心还能说得过去,如今他不在,巴巴的上门去有甚个意思,回回都拎了满满一盒的吃食,还有单给蓉姐儿的小玩意儿。
他来的多了,瞅准了沈老爹午后要歇晌,桥下还有棋搭子等着,沈大郎不做木匠的时候也做些小玩意儿木梳木冠的送到铺子里头寄卖,孙兰娘有绸机,日日都跟上工似的去织绸,一个潘氏更是闲不下来的性子,东家串西家串的,有玉娘看孩子,她更是从早到晚的同人闲磕。
他瞅准了玉娘一人在家,拎了礼物上门,玉娘又不好不给茶不给水的接下东西就赶人走,一来二去,也跟她搭上些话,只是十问里头只有一两句是答的。
他看明了玉娘是在守孝,却腰细如柳眉目多情,天生了一付好相貌,便拿些个轻薄话去撩动她,一会儿便问她青春多少,一会儿又叹她年轻守寡,问她可想再嫁,他有认识的称头的人,给她牵一牵线。
玉娘行院里出来,有甚看不明白,知道这是想来占便宜的,有心要喝斥他几句,把他骂出门去吧,又怕给沈家招惹麻烦,自家身份尴尬,只得忍住不发躲着他些。
王大郎一来,只给沏上壶茶,就往堂前去,拿掸子抹布擦桌抹椅,假称沈老爹正睏中午觉,王大郎便不敢放肆,只拿眼儿在玉娘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恨不得沾在她身上。
这日他来,眼睛一瞬看见沈老爹拿了茶壶正在桥下看人下棋,心里先乐,推了门看见只有玉娘一人在,屋檐下只有一只猫儿甩着尾巴晒太阳。
王大郎只作不知,把食盒放下就瞧见玉娘到堂屋里去,拿干布抹灰,他大刺刺的喝了尽一杯茶,只觉得日头晒得他从嗓子眼里头痒起来,眼儿在玉娘身上上下溜了好几回,迈步进了堂屋:“玉娘,给我添杯茶罢。”
玉娘赶紧闪身出去,拎了壶把给他倒水,叫他一把握住了手,玉娘挣脱不得,立起眉毛来:“王相公放尊重些,家里叔祖父还在呢。”
对外人只道沈老爹是玉娘的叔祖父,亲眷都不在了,这才投到他门上来,王大郎哈哈一笑:“你叔祖父正在桥下车马炮呢,好精怪的嘴儿。”
说着就要凑上去,玉娘发急来,把茶壶往王大郎身上一抛,滚茶淋在他薄裤上,烫得他哀叫起来,跳了脚起性要去捉玉娘。
他今日午间喝了一壶酒,朱氏苏氏两个在他耳边轮番说,朱氏还好些,不过是劝他出去寻个营生,她来贴些本钱,苏氏的话却难听,说他还不比过没卵的妇人家,整日在家吃闲饭,让她也跟着吃人耻笑,连家下帮灶的妇人嘴里还要不干不净。
王大郎因着王老爷在家,有气儿没地方撒,闷了头要睡又被苏氏摇起来,骂他撑饱肚皮就闷头睡,万事不管,指使他出来找个匠人,把她的铜簪子磨一磨。
王大郎忍了气接过来,苏氏还在后头说个不住,叫他有本事打了金的来,不必磨就是晃人的眼,他既不能在家撒气,碰上了小厮往沈家送东西,酒跟气合在一处便欺负个无力还手的妇人。
玉娘叫他压在堂屋的桌上,两条腿蹬两下就他死死压住,嘴才张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救命”就被王大郎狠狠捂住了嘴儿。
☆、第50章 伪叔祖兴师问罪假儿子扫地出门(修)
玉娘说是亲戚,这几回下来王大郎也看得清楚,不知是沈家哪里来的远亲,八秆子只怕都打不着,平日里只当个下人使唤,若不如此,他不敢这样大胆。
原只是嘴上调戏几句便罢,趁着端茶递水的摸上一把,吃些嫩豆腐,今儿他又是气又是酒,两样合在一处,见着玉娘对他还爱搭不理,还骗他沈老爹在屋里睡觉,寡妇还作这贞节烈女的模样,十分气变作十二分,怒火烧心这才做下这样的事来。
“装什么相,你长得这番模样,前头那个没死就不知戴了多少顶绿帽,如今守了寡,还不由着你快活,乖乖不出声还给你存个体面,就是闹了出去,吃亏的可不是我。”
王大郎自家的娘是个守不住的,便只当全天下的女子便不贞节,那些个三贞九烈不过戏文里头唱一唱,可没见过寡妇真个就饿死的。
他一把捞过玉娘就要上手,嘴里还不清不楚的:“你这么耗有甚个出路,不如跟我了罢。”说着拿出苏氏的那支铜簪子来:“这个先插戴了,明儿给你换金的。”
玉娘叫他捂了嘴,呜哩呜哩叫不出声来,眼见伸手就要解她的裙带子了,大白跳上来狠狠挠了王大郎一下,被他上脚一踹,喵呜一声滚远。
正午时分家家都在歇晌午,玉娘又叫捂了嘴儿嚷不出声儿,眼见就要遭难,外头来了个货郎,担了担子叫:“谁家的猫儿,怎的绕了摊子不走,有人家没有?”
玉娘本已叫王太郎强按在桌上,听见这几句,拿头去撞桌上摆着的油灯,“匡堂”一声砸在地下,泼的满地是油,货郎立在门边听见这一声晓得里头有人,大白抓烂了他担子上挂的好好的彩线络子,他想着主人家不出声怕是要赖帐不赔,伸手推了门进去。
见个吃醉了的汉子正压着个寡妇,抽出担货的扁担,上去就是一通砸,货郎年纪轻身子壮,王大郎后背火辣辣的痛,趁了酒性拎起拳头就想往后砸,叫货郎一扁担拍在脑门上。
头冒金星晕得跌坐在椅上,货郎赶紧去看玉娘,见她花容失色,衣衫凌乱,拢了衣服哭得满面是泪,一立定就冲着货郎拜倒在地,话都说不出来,只一味的给他磕头。
那货郎年轻轻的哪里见过这仗阵,待要去扶手里又拿着扁担,待在把扁担放在一边,又怕王大郎再欺身上来,转头一看,正瞧见王大郎往门外跑。
他吃这一下酒醒过来,瞧见一片狼藉,晓得自己闯下大祸,酒劲一过心里狂跳起来,不管不顾的往家跑去。
玉娘还跪在地下,货郎挠了头追又不是,不追又不是,作了揖道:“小娘子请起来,你可有家人,我这便去寻。”
潘氏一家来便瞧见堂屋里淋漓了一地的水迹,茶叶沫儿瓷碎片撒了一地儿,她心里咯噔一下,推门见室里无人,转身往玉娘屋去,见她呆呆坐在镜前,一双眼儿哭得通通红,脸颊却惨白似个死人。
潘氏吊起一口气,过去摇她的身子,玉娘自镜里瞧见潘氏进来,只坐着不动身,被她摇晃两下,刚咽进去的哭声又涌了上来,捂了脸呜咽起来,哭得肩膀抖个不住。
“他可是坏了你的身子?”潘氏气得面皮紫涨,远远瞧见王大郎掩了脸从屋里奔出去,正要迎上去问,就有个脸生的年轻后生过来问,只说家里大姐寻她,潘氏一想,家里除了玉娘并没人在,脑袋一拍,知道坏事,迈了小脚跑回来。
那个货郎还立在外头没走,蹲在檐下整他的货,王大郎走的时候,把他的担子一脚踢翻了,里头瓶瓶罐罐全洒了,胭脂香粉把青砖地都给糊红了,彩线丝络翻了一地,摇鼓都叫踩破了几个,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点着数。
听见里头潘氏这样问,玉娘只哭不答,他倒立起来呆头呆脑接了句嘴:“这位妈妈放心,这倒不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