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皇宫,乃是整个大丹朝宝气凝聚之所。而甘露殿,位于整座皇宫的中央,又是皇宫之中至为华美、精致的一座殿堂。殿里处处雕龙转凤,画阁金粉,整个大丹朝,整个中原,最顶尖的享用都聚集在了这座殿堂里。
甘露殿一直以来都是丹朝帝皇起居所在。居住在这座殿堂中的人乃是九五之尊,但很可惜,在大多数的时候,九五之尊也并不比世上的其他人更长命些。
朝臣们鱼贯进入道庆帝的卧房,都是大惊失色,不过短短十来二十日不见到道庆帝而已,这位不过二十来岁、正该年轻力壮的皇帝已经满面枯槁,全是皱纹,连头发都枯干花白了,倒好似五六十岁了一般。
他的一双眼就好象死鱼之眼,被大大小小的满面皱纹包裹了起来,微微睁着朝天。四月初,金陵已经颇为炎热了,但皇帝的身体之上,还盖着厚厚的丝绵被,并且房屋的角落里,还燃点着一个炭盆,屋子里又闷又热,几乎叫人透不上气。
最受阴太后信任的陈御医,还有圣上的两名贴身寺人缩在角落里,规规矩矩地低着头。
“圣上,圣上!圣上该是风华正茂之时,为何隔日不见,圣上龙体便已枯槁如此!圣上……臣心中,臣心中悲痛莫名!圣上……容许臣失态一时罢……”朝臣们当中,年纪最大、也最为忠心的大理寺卿姚三省跪倒在龙床之前,痛哭流涕,其他诸位大臣,也都是面露哀色,还有许多的不可置信。
虽然床边熙熙攘攘,道庆帝却一动不动,就好似早已化成石块了。只有那双死鱼眼一样浑浊的眼睛,在听到老臣姚三省痛哭出声的时候,微微动了动。
阴太后面色哀戚,摇摇欲坠,在两名宫婢的搀扶下拭着泪叹道:“哀家如何想得到,圣上的龙体会衰退得如此迅速。这些日子以来,是千般药方、万般法子,都与圣上尝试过了,只是毫不起效。诸位重臣……还请快快为圣上拟下立太子之旨意罢,千万勿要令我大丹江山社稷无人可继,致使江山崩颓,战乱四起,生灵涂炭……”
朝臣们也知此是要事,便都迅速地分工合作,礼部尚书亲自拟旨,相公、丞公二人亲自坐在圣上龙床边上,一字一字,慢慢地将草拟的立太子诏书念给圣上听。
将草拟的诏书反复念了三遍,下面便是重头戏了——王磐和谢华德二人商量了一下,由华德来问道:“圣上欲择那一位皇子为太子?还请圣上示下。”
道庆帝方才是一直半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那份诏书的内容。但华德问到择谁为太子的问题,道庆帝眼中立即便多了几分活气,他枯干萎缩的嘴唇很艰难地动了一动。
华德低头附耳去听,反复几回,都道听不清圣上旨意。
没有办法,辅公朱谦泺出了个主意道:“不若如此罢。便请圣上以眨眼为号。若是圣上欲择大皇子,便请眨一下眼,若是二皇子,便请眨两下。若是三皇子,便请眨三下。”
朝臣们都道好,遂而华德重新将诏书念了一遍。
屋中十数个人,全数紧紧盯着圣上的眼睛。
道庆帝慢慢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了。
眨眼一下。
众人摒息凝神。
道庆帝的眼睛又一点点地闭上了,眼角有一滴浊泪,慢慢渗下。
“圣上是欲立大皇子威为太子吗?”良久,王磐小心翼翼地问道。
无人相应。
又是良久,阴太后忽然扑到了道庆帝身边,高声哭道:“我儿,我儿!我儿,你去得苦呀……”
王磐、朱谦泺等人连忙叫人请开了阴太后,又叫角落里的陈御医过来为圣上诊脉。
陈御医从圣上鼻下收回了手,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哆哆嗦嗦地说:“圣上……圣上宾天了……”
霎时间哭声便从甘露殿传开了,像涟漪一样,很快荡遍了整个皇宫。
“圣上龙驭宾天了!”
“圣上龙驭宾天了!”
“圣上龙驭宾天了!”
……
道庆五年四月初三夜,大丹朝第六任皇帝,道庆帝宫车晏驾,阖国同悲。
道庆帝临去之前,立大皇子钱威为太子。
四月初四日,年方五岁的太子钱威登钟山焚香行祭,就此登位为帝,每日由太皇太后阴氏亲自陪伴,临朝视政。
……
四月中旬,道庆帝驾崩,威帝登基的消息传到了东北前线。
“国内调拨的粮草还未到鸭绿水?”营帐之中,卫羿冷声问刚刚掀起布帘进来的黄斗。
黄斗清瘦黄黑的面上扯了个大咧咧的笑容,回答道:“是还未曾有粮草到来的消息。都尉,属下感觉着呢,如今的丞公比起老丞公可差得远了!当年老丞公在世的时候,何曾怠慢过我等粮草?便是最艰难的时候,我等兵士所需物资,也是使劲儿管够的。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丞公如此轻慢,怕是压根儿不晓得贻误军机是何意思。”
卫旺大声道:“那些个高官都是身在金陵,日日高床软枕,如何能知我们边地辛苦。如今小皇帝登基了,金陵大概也乱得很,他丞公要做的事是越发多了,我等山长水远的,放一放、放二放他也心安理得呢!真是,干他娘的。”
卫羿厉眸一扫,卫旺立即啪啪给自己脸上抽了两下,嘻嘻哈哈陪笑。卫旺也晓得自己说得不雅,那可是未来夫人、谢九娘子的母族,怎能不敬。
“都尉,我等手上的粮草还能支持十五日。”黄斗细细算了算,告诉卫羿道。
十五日的粮草,听起来很多,但实际上,这个库存已经极其危险了,便是卫羿今日便攻下了熊津城,立即率队返回鸭绿水,也只能勉强保证他手上的一万人回到的时候还不必饿肚子而已。
现任丞公是比老丞公差远了。
卫羿心中有了杀意。他冷声道:“大军明日清晨拔营,往熊津去。”
“遵令!”诸将领都是精神一震,齐声应了。
新罗去冬派出一万人马进入大丹搜刮粮米,但最后是被卫羿率队伏击,夺回了近半不说,又杀死两千余人,令新罗元气大伤。进入这个春季,青黄不接之时也正是新罗实力最弱的时候。卫羿指挥眼光独到,又肯冲在最先,他的兵马一向锐气十足,一路往南,打下了三座城,根本没有遇到有力的抵抗。
他们距离熊津,已经只剩两日急行军的距离。
——
去冬表现差劲的忠武将军殷林力已经被换掉了,连降三级,灰溜溜地收拾包袱去了大丹北部,手上分了两千人马,驻守一个小营地。
如今东北前线是以卫氏长子,卫乾将军为帅,统领卫氏兵马四万,分左中右三路,越过鸭绿水,从北往南压入新罗。而南边是朱氏精锐海军万人,从新罗半岛最南端登陆。
由于去冬在鸭绿水战线的优异指挥表现,卫羿在军中上下饱受赞誉,毫无争议地被提了一级。如今他被任命为大丹东征军右偏将,麾下率一万兵马,从右路攻打新罗。
卫羿分到的一万兵马,除了原本是他麾下的三千余人之外,其余都是之前在殷林力麾下听令的兵士。这样一批兵士,在一开始对卫羿的态度是很有些微妙的,谁都知道这位上司实力高强,在战场上表现优异,跟着这样的上司肯定有肉吃。
但若是论起来,就是这位新东家特别好的表现,对比得他们的老东家成了渣渣,如今还被贬到了极北之地去吃西北风。人总是有些念旧心理的,有了这样的心理和情绪在,这批兵士在心里,对卫羿就不可能完全忠诚了。
不过,这对卫羿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受命之后,他率队从鸭绿水往南一路急行军,一路好好地将麾下这批人操练了一番,打了几场小胜仗,磨得没有人再敢有脾气。军中实力至上,恰好,卫羿他就是那个实力最高的人。
一万人马渐渐被卫羿磨砺出了锋刃,迅速前进,到四月十七日,终于兵临熊津城下。朱氏海军的先头部队两千人,其中便有朱兆新所率领的一支千人兵马,也只比卫羿等晚了半日到达,很兴奋地与卫羿等汇合了。
熊津是新罗都城,地势平坦,也是新罗最为繁华热闹的城市,城中有五万户子民。新罗王的皇宫便在熊津城中,新罗王族子弟也多半都居住在这座繁华的城市。
新罗的城防水平与大丹兵马一路过来所遇的其他城市,完全不在一个等级。
这座都城的城墙是坚固的砖石结构,高有三丈,当中还设有瓮城、敌楼、战屋、藏兵洞。城外环绕一道挖出的护城河,只要城门一关便固若金汤。
熊津城门,如今自然早已紧紧关闭,拒敌于外。
大丹兵马在熊津城外五里扎营,分三个方向,将整个熊津城围了起来。
朱兆新跟在卫羿身边,两人领着一批将领,骑马靠近熊津城的大门视察。
转了一圈,朱兆新啧啧赞叹道:“娘的,看这城墙厚得!这些个新罗狗贼,怕不是从四五十年前就处心积虑地开始修这个城墙罢!这些个新罗王族明显是只管自己死活啊,这处城门一关,他们就都像王八一样缩进壳子里,安全得很!只要有足够的粮食,他们能守上至少半年!熊津外的诸多州城,是都卖与我等了!”
卫羿坐在马背上,忽然取弓搭箭。弦成满月,而后一声嗡响,他手上的一支利箭朝熊津城墙上飞射。
“啊——!”
利箭隔着近四百丈距离,呼啸着从那顶多只有人头大小的小窗里穿过,从瞭望小窗里侦查外界的一名新罗军士被利箭穿入了头颅正中,当即身死。
“将军好箭法!”
“好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