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采觅乃是马家家主,但是却鲜少出现在公开场合。旁人以为他是因为身价不菲,自矜自重这才神神秘秘。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患有一样怪病,肌肤见风起癣,所以如非必要,从来不肯出门。成亲之后,更是几乎足不出户了。
胡满婵听胡太妃问了这样一个没意义的问题,更觉心灰,连回答都不愿,扶着殿门咬牙摸了出去。
胡太妃亦黯然,摩挲着腕间带了多年的碧玉珠串,求得一丝安慰。
胡满婵回了马府,先去了女儿马庆茹处。
马庆茹才从宫里出来,被软禁了好几天,她一回家就叫水洗澡,要去去宫里“污浊恶心的气味”。
胡满婵到她院中的时候,马庆茹还在泡澡。
她的心情极度恶劣,为了一件没有做过的事情被扣押了好几天。马庆茹从小跟小公主一样被养大的,真是众星拱月,捧着宠着,所以脾气很大、性子也直。若要问她平生最受不了什么?那必然是委屈!
不和她的眼缘,不投她的脾气,都不是大问题。充其量,她会把那人整治一番,消了气也就好了。
但是如果有人敢委屈了她,把她没做过的事情扣在她脑袋上——那马庆茹是一定要死磕到底的!
“孟!七!七!”马庆茹一字一顿念着这名字,一想起来还是满心烦躁憎恶,恨得用力拍打着水面。水花四溅,撒得周围侍女满脸是水,衣服也都湿了。侍女们垂眸敛容,一声不敢吭,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啊啊啊!”马庆茹烦得吼出来,想起来就觉得要气炸了,“我推她?她爹是傻子吗?”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孟七七是彻底上了马庆茹的黑名单。
“等着瞧,等你嫁到我家来,看我怎么整治你……”
胡满婵在外间听了一耳朵,闻言道:“她不会嫁过来了。”
“娘?”
胡满婵阴郁道:“皇帝悔婚了。”
马庆茹呆了一呆,她此前被软禁在宫中竟是丝毫不知请,反应过来后怒道:“他们当咱们马家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戏子吗?”她气得大叫起来,“我哥哪一点配不上她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想起孟七七的种种异常之处。
“你知道什么?”
马庆茹看了她娘一眼,不知为何却只是道:“我就知道皇家没有好人!”她转而问道:“我哥呢?”她哥跟孟七七关系还不错来着。她下意识地站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在泡澡……又矮身沉下去。
胡满婵叹了口气,见女儿无恙,放心了些,“我去看看庆忠,你先休息吧。”
马庆忠正在后院喂马。
上好的粟米,连普通百姓都吃不到的粟米,被他大把大把抓在手中送到马嘴边。
“梨花,多吃点。”马庆忠轻轻拍拍马头,这名字还是孟七七给起的,因为这马通体乌黑,四蹄上方却有梨花状的白毛。那会儿是两年啦,俩人渐渐玩得好起来的时候。孟七七说出这名字的时候,他还嫌弃来着,“果然女孩起名字就这么矫情”。那会儿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唔,她说,“也有不矫情的。比如,脚上穿着白袜子,简称白袜子。我敢起,你敢叫吗”。他果然更嫌弃后边这个名字,一比较竟觉得“梨花”好许多,至少是个叫得出口的名字。
此刻看到梨花蹄上的白毛,想起那“脚上穿着白袜子”的名来,马庆忠不由笑了。
“庆忠,”胡满婵掩着口鼻走过来,马厩里的气味可不怎么样,“怎得跑到这里来了?这里腌臜,走,咱们去前边说话。”
马庆忠没动,又摸了摸马头,道:“娘,您去前边歇着吧。我喂完梨花就过去陪您。”
胡满婵担忧得望着儿子,欲言又止。
马庆忠抬头看了一眼他娘,又低下头去,他笑道:“娘,我没事儿。您先去前边等着吧。我这还要一会儿呢,瞧,梨花吃得正香呢。”
胡满婵嗫嚅了一下,道:“南朝多少好女孩,娘一定仔仔细细帮你挑一个最好的。比那个什么安阳公主好上千倍万倍的。”
马庆忠笑道:“娘,您说什么呢?就算皇上没下这旨意,我也要找机会解了这婚约的。她那么凶悍,我可不喜欢。娘,您何必为这种事儿置气?”
胡满婵狐疑得看了他一眼,“当真?”
“当真。”马庆忠有些无奈地放下手中粟米,上前握着她娘的肩头,将她推转过身去,“好啦,您先去前边歇着。去吧去吧……想想要给我挑哪家的好女孩。”
最后一句话成功转移了胡满婵的注意力,她顺着儿子的力道迷迷瞪瞪得离开了马厩。
马庆忠看着他娘离开了,这才反身回来,重又抓起粟米喂马。
他爹因为怪病,连家人一年都见不上几面;他妹妹是个直脾气,有时候心里软了也不会说出来体贴人;他大哥是他娘当初最溺爱的,结果已经不在人世;他娘更是这些年屡遭磋磨,现在一受刺激就会有些病态的偏执。
男子十五当门户。偌大的马家,他得能撑起来才成。
马庆忠见梨花吃得欢快,轻轻摸了下它脖颈,见它舒服得抖了抖耳朵,忽而出神问道:“你开心啦?你高兴啦?”
梨花甩甩脑袋,打了个响鼻。
马庆忠笑着又捧了一把粟米给它,喃喃道:“你自然是称心如意了。”明明是青葱少年,话音里却有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怅惘。
胡满婵离开马厩,却见前院管家守在院门口,便走过去问道:“家主今日可还好?”
管家一板一眼道:“回夫人话,家主一切都好。”
胡满婵探头望了望院内,却见甬道尽头停了一顶青布小轿,疑心问道:“可是有客人来了?”
管家道:“是常来给家主看病的寸大夫。”
“哦。”胡满婵点点头,也没有旁的话说,如常交代了管家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只是马采觅这里来的,却并非什么寸大夫,而是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太阳国小皇子,殷倾玉。
殷倾玉下午在“有间首饰铺”撞上孟七七。孟七七用一支珠钗换回了他母亲的遗物。店里的伙计也照着她要求的,果然将超出的部分兑换了银子包起来给了他。
殷倾玉抱着银子,一路跑到药店,买了师父治病所需的药材,又一路跑回子爵府。
为了给师父治病,殷倾玉节衣缩食,早就把府中大多数下人遣散,只留了一个耳背年老无处可去的秦老伯。
见殷倾玉将药材带回来,秦老伯就在檐下生起小煤炉,架上砂锅,熬起药汤来。这秦老伯也是个可怜人,原本是湖州人,只因祖上是吹鼓手、身在贱籍,社会地位比较低。他那个独子,十三四岁的时候心高气傲,被人耻笑,生了要做人上人的心思,与父亲拌嘴挨打后,竟然摸上商队的运货车孤身去了京都。秦老伯寻到京都来,二十余年,苦苦寻觅,却是始终不见儿子身影。
秦老伯蹲在地上,小心吹着炉火,眯眼抬头看殷倾玉,皱纹深刻的脸上满是质朴的憨笑,“爵爷,小的给您在里面留了一笼菜,俩白面馒头。快去趁热吃吧。”
堂堂一个子爵,竟只能吃这样东西,传出去只怕没人会信。
然而有时候现实就是这样惨淡。
殷倾玉已经习惯了,他问道:“你吃过了吗?我老师醒了吗?”
秦老伯歪歪脑袋,露出个羞愧的表情来,指指自己耳朵,摇头叹气,“不中用……听不清哇。”
殷倾玉冲他安慰得笑了一下,他这样精致的脸上,一笑起来好似有光洁的月色落下来一般。秦老伯蹲在地上仰望着这小爵爷,虽是个粗人也不禁呆了一呆,心道:怪道人家能做爵爷,生得可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
殷倾玉快步进了北屋,只见他老师季华正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
“老师,您病还没好……”
“殿下。”季华忙转过身来,在榻上跪下来,叩首道:“臣死罪,竟然卧于殿下榻上,居于殿下之北。”
殷倾玉叹气道:“咱们流落到南朝来,哪里还分什么君臣。这里没有君,也没有臣。你是我的老师,我是你的学生。你安心养病就是了。”
季华顿首道:“臣惶恐。君臣之礼乃是大道,万万不可逾越啊。”他说到这里,情绪一激动登时心慌气短,几乎喘不上气来。他本就是久病之人,身形单薄,好似一架枯木,此刻急促喘息,几乎能听到胸前骨骼轻撞之声。
殷倾玉见他如此,不愿与他争执,便道:“我知道了。只此一次,等会儿你将药用了,若好了,我便放你回西厢去。”
季华道:“这便是臣要谏言的第二件事。大妃娘娘的遗物何其贵重,殿下万万不可以臣残躯为念,遗失了自证身份之物。来日殿下重登大宝,还要靠此物取信于旧臣啊!”
毕竟殷倾玉从流亡时的儿童成长为如今的少年,相貌身形多有变化。
殷倾玉问道:“老师,你当真觉得我还能重回太阳国,从逆贼慕容氏手中夺回帝位吗?”他现在无兵无粮无银钱,连一艘能送他回太阳国的船都没有,老师说的这些,未免有些天方夜谭了。
季华泣涕道:“殿下,您要有信念啊!先帝之耻未雪,您当奋发图强才是,决不可丢掉信念啊!”他将从前先帝在太阳国的辉煌事迹一一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