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眼前这些姑娘,统一穿的是淡紫色锦袍,长发只以一根竹簪高高束于发顶,个个都有一双炯炯有神、似乎透着精锐光芒的眼睛。在她们上菜的时候,谢繁华特意看了她们的手指,指关节微微有些粗大,掌心处有细细的茧。
五公主见谢繁华盯着自己的人瞧,不由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必你们伺候。”又指着案几上清清爽爽的几道菜对谢繁华道,“这些都是我命人在自己庄子上种的,可新鲜了,都是咱们平日里吃不着的东西,你尝尝看。”
谢繁华看着满桌的碧绿,不由捡起筷子夹了一口,平日里好东西吃多了,偶尔吃一次这样的农家菜,反而觉得是美味。慢嚼细咽,谢繁华又吃了一口,才放下筷子。
五公主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纱裙,裙摆层层叠叠,被风吹起,她轻轻靠坐在圈椅里,只单手撑着下颔,遥望着远处的农家。天色渐晚,农家里的人也都扛着锄头往家走,坐落在山间的一个小村庄,家家烟囱里都冒着烟。
云瑛道:“我瞧那些庄稼汉也没什么不好的,贵族公子多的不过是个身份,萌的是祖荫,有的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副皮囊而已。”云瑛想到一些事情,不免感怀起来,轻轻叹息道,“我娘这几日又给我相看了几家公子,一家是长恩伯家的嫡长公子,一个是新科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都是前途光明之人,可又如何?若我不是安璟侯家的嫡小姐,谁又会瞧得上我呢?不过是看上了我的一副皮囊而已。”
听了云瑛的话,谢繁华似乎又想了起来,之前太后寿宴上,云瑛似乎也是这般。
自己何尝不是这样认为的?原本想着要嫁给周哥哥的,结果周哥哥突然间就入狱了,如果不是姐姐想嫁给夏盛廷、如果不是自己在皇子选妃的时候生病,此时的命运怕也是被决定了。
还有张续,若不是李世子略微施计救了自己,自己要真是掉进荷塘里,此番嫁给张续也是有可能的。
因为有些心事,三人都只是匆匆吃了几口,便回了各自房间。
三人出城的时候都没有带贴身婢女,因此,五公主便派了婢女来侍候。
谢繁华歇在房间里,细细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走到一边窗户前,推开窗户,竟然能看见山下的景色。
如墨泼般黛青色的天空,远处有点点星光,山下有一条小溪,谢繁华闭上眼睛,隐约能听见溪水流淌的声音。晚间的风有些大,过了溪水的夏风轻轻吹在脸上,风中带着草的芳香,谢繁华大口呼吸,有些忘我。
直到耳边响起丝竹声来,四周寂静,丝竹之音悄然入耳,谢繁华幽幽睁开眼眸,不自觉便朝外面走去。
前方有一方湖水,虽不大,但湖中却足够建一处亭子。
八角回亭中,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衣袍,一头墨发披散着,他的衣角被晚风吹起,虽然手中弹奏着曲子,目光却是落在远处的。
谢繁华见他似乎一直是往自己住的方向看,不由一惊,脚下不听使唤般便朝弹琴之人走去。不为别的,只因这首曲子,她以前常常听。以前在扬州的时候,她因仗着自己年岁小,无需避嫌,常常跑去县衙玩儿,周哥哥喜弹琴,她那个时候最喜欢听他弹琴了。
也是这样的晚上,四周也是如现在一般寂静,他弹琴,她静静坐在一边,细细听着。
这方湖是为人工挖凿的,路边架了回廊通往湖中央的亭子,谢繁华轻步走过去,待得走到男子跟前时,男子已经低下了头,只专注于手中的琴。
谢繁华没有看清他的容貌,可只凭着这样的气质、凭着这琴音,她便认出了此人来。
“周哥哥……”她眼眶湿润,身子一抖,泪水便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男子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弹完一首曲子,他才将双手紧紧往琴弦上一按,然后默了一会儿,方问道:“是不是还在为他伤心?那样一个杀人犯,不值得你如此,你该要忘记他。”他素手搭在琴弦上,却是用足了力道,琴弦割破了掌心,他没有感受到手掌心的疼痛,因为心疼已经叫麻木了。
一个很好的女孩儿,一个自己放在心窝子里来疼惜的女孩,却不能够以真实的身份跟她相认。
他曾经也挣扎犹豫过,若是一辈子只以周庭深的身份跟她在一起,何尝不好。远离朝堂,远离是非之地,远离这勾心斗角的京都城,或者继续去小地方任父母官,管着一方百姓,或者辞官归田,带着心爱女子远走高飞。
后来他还是放弃了,他有母亲的仇要报,有妹妹要照顾,还有父皇对他寄予的厚望。
父皇给过他机会,若是当初他选择不回来,怕是如今两人已经在一起了。毕竟,她对他有情,他也是只愿意对她好的。
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按着原定计划,做掉周庭深的身份。
恢复皇子之身后,自己出入皇宫并不方便,后来忍耐不住,便冒险派隐卫去谢府查探情况,训练有素的隐卫别说是进她的住宅刺探情况了,便是连谢府大门都进不去。一来是谢家护卫严格,二来,据隐卫报回去的消息,有另外一拨暗中势力在保护着谢家。
那个时候他便知道,李世子也是对这丫头动了心思。
李承堂其人,不热衷权势,自小便在遥城长大,一身的本领不说,还领兵有方,亲自训练出不少精锐将士。此人不但热衷于武学,而且在边远大漠地区很得百姓欢迎,名声威望远远在他父亲唐国公之上。
也因此,唐国公李思汝不喜这位嫡子,当初请封世子的时候,竟然想立庶长子为世子。
若是自己此生不能够娶枣儿,有这样的人照顾、疼惜枣儿,他也是放心的。
原也是打算尝试着放手,可只有真正放手了,他才知道有多么不舍得。那种痛,似是用尖锐的利器慢慢的,一刀一刀在他心窝上割着,他知道,他放不下,忘不了。
既然忘不了,便就无需放弃,自己心爱的女人只有留在自己身边,才能够是最好的。
他今日来,是想尝试着让她察觉出蛛丝马迹,让她慢慢猜出自己身份来,从而能够原谅自己的苦衷。
若她愿意做自己侧妃,自己定当百般宠爱呵护,还跟以往一样与她抚琴。
谢繁华紧紧抿着唇没说话,眼泪却是扑朔朔直往外流淌,明明已经快要忘记了,为何还要有人来刻意提醒自己?
她微微别过头去,脸上湿热了一片,她却没有伸手去擦眼泪,只任由晚风吹干脸颊。
杨善站起身子来,一袭白衣顺着起势直直往下坠去,杨善双手交握,覆在小腹上,温润的眸子望着谢繁华的侧颜。
“谢三姑娘……”他轻轻唤了一声,却见她肩膀抖动得厉害,他心也跟着抽搐着痛,走到她跟前,他继续道,“上次阿喜唐突了姑娘,我是特意前来替她向姑娘道歉的。”见眼前女子微微抬眸望了他一眼,他又道,“姑娘很像我一位故人。”
谢繁华望着眼前男子,秀眉微微蹙着,一双眼睛红红的,她微微呆了一会儿,方启口道:“你声音很像。”倒是没有多说话,也没有多问,眼前男子想纳自己为侧妃,知道自己喜欢周哥哥,怕也是正常的。
不过,她觉得奇怪,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对他有一种熟悉感,后来又见了几次,每次都觉得,若不是他长着这样一张好看的脸,要不是周哥哥关在刑部大牢里,她都以为他就是周哥哥了。
杨善唇边划过一丝笑意,微微勾唇,泛起的笑不免有些难受苦涩。
“枣儿……”他才一出声,便微微怔住了,侧头垂眸望着眼前女子,轻声问道,“谢三姑娘,不知道可否这样叫你?”
人家是皇子,自己能拒绝么?再说,不知道为何,她就是觉得眼前之人并非轻狂之徒。
至少,他没有趁人之危,没有趁机亲吻自己。
想到这里,她轻轻抬手摸上自己的唇,眼前便出现李承堂那张冷肃的面孔,想起了他的霸道,也想去了他在自己耳边做过的承诺。隐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攥了起来,当时他轻薄自己、对自己用强的时候,她只觉得生气恼怒,可现在回想起来,就想到了他的好。
杨善见她面颊上微微泛起酡红,嘴角似乎也泛起了一丝笑意,睿智如他,不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忽而觉得心闷,微微别过头去,还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即刻将身份告诉她。
若是说了,她不原谅自己怎么办?可是再一味拖延下去,怕是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去,便见自己妹妹正疾步匆匆朝自己走来。
杨喜一脸焦急之色,她此时穿着一身红色劲装,墨发高高扎了个马尾。
“哥哥……”她唤了一声,看着谢繁华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言道:“密室……密室里面有人打了起来。”
☆、第九十五章
杨善微微一愣,本能地抬腿就往前面走去,走了几步忽而及时停住,回头对五公主道:“阿喜,你带着谢三姑娘回房间去。”他难得的面容冷肃,说话语气也不似之前温柔,对五公主说的话,带着一丝命令的味道。
五公主不解道:“事到如今,哥哥还打算瞒枣儿到什么时候?哥哥做事向来不是这样的,如今怎么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今日哥哥若是不说,我便替哥哥说了。”说完也不给大皇子反应的机会,转身便道,“你知道我哥哥是谁吗?”
“杨喜!”大皇子双手背负在身后,清幽冷肃的月光打在他脸上,他的眼睛里明显攒着一团火苗。
五公主咬了咬唇,到底有些惧怕他哥哥的,恨恨跺了跺脚,又有些幽怨地看了谢繁华一眼,转身就跑走了。
杨善微微敛眸,隐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也只犹豫片刻,便大步离开。
谢繁华站在亭子边上,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呆呆立了片刻,复又俯身去抚摸琴弦,她纤长玉指在琴弦上拨拉几下,听着熟悉的琴音,往昔的种种便一一浮上心头来。
心里忽而闪过一种念头,可待她再去细细琢磨时,又觉得十分可笑。
周哥哥待自己那般好,他怎么会忍心欺骗自己呢?他如今被拘押在刑部大牢里,只待秋后问斩。
已经入夜,这里的景色很好,暗黑的夜空上繁星点点,晚风吹拂过面颊,风虽热,却带着湿气,谢繁华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