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还?”假山上的人笑起来,“去罢。”
一大一小手牵着手,不约而同地走进了假山里,又相视一笑。王玫只是不想走回头路,再在湖泊边出现,遇到那人渣元十九的几率也大些。而崔简早熟懂事,自然也理解她的顾虑,熟门熟路地顺着小径走出假山群,越过一个不起眼的月洞门,一路向西行去。
王玫见他对这大兴善寺十分熟悉,索性便完全由他带着走:“阿实,你们什么时候来了长安?如今是住在这大兴善寺中么?”
“前两日刚回来。阿爷不想回家,便带我躲在这里。”崔简回答。
“原来你们也是长安人?”
“嗯。”
“之前你阿爷带着你四处游历?”
“嗯,我们去了蒲州、郑州、洛阳、商州。”
两人一问一答,很快便回到仍然热热闹闹的讲经院。法师讲经显然已经告一段落,正在小佛堂中休息。底下的听众信徒们或正吃着自己准备的简单吃食、饮些浆水,或挤到法师身旁抹泪问那些故事人物命运如何,或干脆施舍香油钱换了寺内的素斋吃。
王家众人先前听讲经的雅舍外,李氏身边的贴身婢女琉娘正安安静静地等着,却不时目露焦灼之色。王玫心中暗叹王旼那乳媪实在沉不住气,竟然没听她的话,莽莽撞撞地便说了出去。她并不是想隐瞒今日之事,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在寺中提起。何况李十三娘也在,委实不好解释。待到回家之后,她自会向父母兄嫂将前因后果述说清楚,寻求他们的帮助。
“琉娘,我回来了,正好遇见一位有缘的小郎君,便带着他来了。”想到此处,她仍是扬起了笑容。
琉娘神色略松了松,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又看了看崔简,笑着将他们迎了进去:“午食的时辰都要过了,娘子、七郎娘子还担心九娘迷了路呢!”
“这大兴善寺的园子确实太大了些,不慎就与青娘、丹娘走散了。”王玫回道,“幸好遇到这位崔小郎君,便央他带我回来了。”说话时,她已经走进了雅舍里。李氏、崔氏、晗娘、昐娘虽然仍坐在茵褥上,却都有些担心地看了过来,王旼更是突然从乳媪身边扑了上来,紧紧搂住她不放。而李十三娘、崔芝娘却并不在雅舍里头。
这时候不必面对李十三娘,无疑又是幸事了。王玫问:“表姊和芝娘呢?”
“有位贵主也来寺里上香,她带着芝娘过去问好,待会儿便回来。”李氏略收起了担忧之色,和善地对着崔简笑起来,“都饿了罢,赶紧用午食。”
崔简躬身行礼,见过长辈、同辈后,这才在食案边坐了下来。
李氏、崔氏虽不知潼关之事,但见这孩童小小年纪进退有据,显然是世家子,仔细一看也煞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清河崔氏还是博陵崔氏子弟。而晗娘、昐娘也甚少见这般年纪的小郎君,很是好奇,时不时地便瞧过来。至于王旼,眼见着自家姑姑对这陌生孩童如此亲近,心中难免有些吃味,一直往王玫怀里钻。
在众人的关注下,崔简倒仍是泰然自若,仿佛早已经习惯一般。
寺中的小沙弥又端上新鲜的素点心、素菜,将两人面前的食案摆得满满当当。僧尼不得破戒食荤,因而最拿手的便是做“糜饼油食之物”,并会为那些特别的点心取些佛门典故名字。诸如婆罗门轻高面、法王料斗、指天馅、罗睺罗饭、道场羹、涅盘兜之类。粗略一看,竟辨不出究竟是什么食材制成的。至于素菜,也无非豆腐、葵菜、雍菜、菘菜、胡瓜之类,较为名贵的波棱菜(菠菜)等却是不见踪影。
不过,这些主食、点心、素菜样样皆很是精致,又清香扑鼻,早便觉得腹中饥饿的王玫与崔简都不由得食指大动。
待他们用完比平日份量更多的午食,丹娘、青娘也陆续回来了,在外头简单地喝了粥汤后,便回到王玫身旁继续伺候着。
王玫瞧了一眼王旼那仍有些惊魂不定的乳媪,轻描淡写地道:“方才不过是个误会而已。那位郎君认错了人,后来也道过歉了。阿娘阿嫂都很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也因此又遇上了崔小郎,我才能顺利地回到讲经院。说起来,他阿爷正在湖边冥思,尚未用午食,我送崔小郎回去,不如也顺便捎带些吃食?”
“这自是应该。”李氏道,吩咐身边婢女向小沙弥要了食盒,装了一份吃食。崔氏又贴心地吩咐天热多放些浆水。
李氏、崔氏自然知道方才的内情绝不仅仅是如此,但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也只能放王玫去了。王玫便带上丹娘、青娘,牵着崔简又一次绕道去了东园湖边。
☆、第二十八章 首次相见
却说王玫、崔简与丹娘、青娘再次循着小路走到方才那座假山群里。先前她急于回讲经院,并没有什么心思看这座假山,如今仔细看过去,突然觉得这并不像是寻常堆砌起来的山石,更像是天然形成的一片碎石区。大块的石头林立,长满了野草矮树,阴影处也生了青苔;小块的碎石被蔓草覆盖,逐渐化成了泥土。这些山石虽不算太高,但若坐在上头眺望生满白莲的湖泊,想必也与湖畔边常人所见的景观并不相似罢。
虽是这样想,但王玫也并没有登上去望远的念头。只是忽然便有些理解为什么崔简的父亲光是在山石上坐着也能出神而已。
崔简连声唤了几句“阿爷”,却久久无人回应。他也不急不躁,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不过,王玫仔细一看,假山顶上那一角衣袍已经不见了踪影:“阿实,你阿爷已经不在此处了,莫非回你们暂居的院子里了?”
崔简想了想,又在假山群里绕了几圈。穿过一个几乎隐蔽在浓密爬藤叶之下的小门,前方便出现了一处回廊。那回廊依着底下山石、水流高低起伏,飞檐上垂着爬藤、长了高低不一的青草,看起来便是久未修缮,很有些年头了。不过,这一切都无法掩去内里廊墙上那整片线条昳丽、色泽鲜艳的礼佛图的风采。
礼佛图的中心是趺坐莲台上的佛祖,周围则仿佛展开的画卷般,描绘了数十个供养人。或男或女、或长或幼、或坐或站、或悲或喜,皆作双手合十之状,神态虔诚地望着佛祖的方向。王玫虽然不懂国画,但仍然觉得画中之人皆是衣袂飘飘、灵动至极。
她情不自禁地登上回廊,走近了细细观看。行了一段距离,绕了个弯后,便见前头一个男子正面对廊墙站着,双目紧盯着画中人,似是在欣赏,又似是在发呆出神。他浑身上下打扮得都极为简单:头上只是挽了个发髻,用竹簪固定,身上穿着与崔简一个式样的牙色圆领窄袖长袍,脚踏皂色短靴。然而,即使是这般朴素的装扮,也丝毫不减他浑身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世家子弟气度。只是那般随随意意地立在那里,便让人忍不住去端详他。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强烈存在感,王玫此前只在自家兄长身上见过。但王珂比此人更收敛、更圆润一些。
“阿爷!阿爷!”崔简唤道。
那男子“唔”了一声,回过头来。他的面容与他的背影给人的感觉完全不符,脸上的胡须浓密得几乎将半张脸都遮了起来,而且似乎很长时间都未曾好好修剪过,令人完全猜不出他现在的年纪。而那双眼睛刚开始尚有些茫然,而后又仿佛瞬间便汇聚起了注意力,变得炯然有神。他的视线迅速掠过了王玫、丹娘与青娘,并未停留片刻,便落在青娘提着的食盒上了。
端看此人形象,王玫便联想到了后世那些个不修边幅的艺术家或科学家。不过,魏晋隋唐时的文人士子也多有狂狷不计形象之人。这些人无一例外,与时下的礼教并不相合,也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于是,她自动自发地将那食盒接过来,递给崔简:“崔郎君请用。”
崔简拎着食盒转交给了他的父亲,礼貌道谢。
“多谢。”他家阿爷也不推辞,抬手便把食盒接了过去,似是有些饿得狠了。
王玫也不欲打扰他用午食或者观赏画作,接着便行礼告辞了。崔简有些不舍地看着她走远,回首就见自家阿爷已经打开食盒,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边吃还边低声嘟囔了一句:“嗯,能吃这种素斋,捐的香油钱也不少。呵,他们家到底是有些家底。”
“反正阿爷你每天也记不起来要吃饭。等饿了再吃,不管是素蒸饼还是天花毕罗,滋味不都一样么?”崔简道。
男子失笑,用竹箸敲了敲他的额头:“你救下她,便是报了潼关的施饭之恩。为何又要随着她去吃素斋?想着日后再报一次施饭之恩么?施来施去,这恩情何时才能了结?你每天又要挂着记着了。”他自己挂着记着倒也无妨,但总是在他这做阿爷的面前念叨替他报恩之事,他耳朵都听得要起茧子了。原本他对这些事毫不在意,如今也不得不记住了“王娘子”这个看似寻常又似略有些不寻常的女子。
崔简捂着被他敲红的额头,低声道:“为什么非要了结?”他见着王娘子便很是欢喜,或许便是祖母曾说过的眼缘。既然是有缘之人,为何不能常来常往?横竖太原王氏与博陵崔氏也是世交。
男子怔了怔,叹道:“也罢。她品性不坏,由得你喜欢便是。”想了想,他又道:“日后走得近了,她定会知道我们的身份。你不担心此时欺瞒于她,她以后会生气?”
“那我马上去告诉她——”崔简转身就要跑。
男子赶紧拉住了自家儿子:“你阿爷我好不容易在这里藏了几日,你就见不得我清净?!”他蓄须自毁形象,就为了将面目遮住,以防熟人认出来,也好继续在外头自在逍遥地过日。如果透露了消息,让家里人得知,来个瓮中捉鳖,岂不是前功尽弃?
“王娘子不会说的。”崔简干脆地答道。
“……她不说,她身后的婢女不会说?你能确定那时候不会隔墙有耳教别人听见?总之,你若不想回家被困上几个月,便去罢!”男子心情颇有些复杂。他怎么突然有种自家的儿子被人抢走了的错觉?
待王玫再回到讲经院时,李十三娘带着崔芝娘也回来了。见她进来,忙不迭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嗔道:“方才听六姑姑说,早些时候有个士子唐突你了?没事罢?”
“没事,认错人了而已,生了些许误会。”王玫笑着回道。
“当真?”
“当真,骗你作甚?”
李氏摇了摇首,对崔氏道:“十五娘,你代我去济世院捐些财物。我这就将玫娘带回去,找医者来仔细看看,以免她受了惊吓反而不自知。”
李十三娘也点头道:“我听了刚才的消息都唬了一跳,你可别不放在心上。今日回去,必是要好好诊断一番才好。明天我再遣人给你送些养神的药材、香片,好生休息几日。”
王玫感受到她们的善意,也便不再坚持:“也好。”倘若那人渣还在寺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又遇见了。今天还是早些回去,尽快向父母兄嫂说清楚此事比较妥当。
于是,一行人便兵分了两路。崔氏、李十三娘仍然带着小姑娘们去济世院,李氏与王玫携着二郎王旼打道回家。行到山门外时,大郎王昉正巧赶了过来,悄悄看了看王玫,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祖母与姑姑要家去?我也一同回去。”说着,他顺手把王旼拎到了自己怀里。
出事之时,丹娘去舍利塔寻了一圈,却并未找见王昉。但如今瞧他的模样,似是知道了些什么。王玫转念想到了钟十四郎,或许是他正巧遇见王昉,与他说了些什么。这一位也是她的恩人,虽然是兄长的朋友,她也仍须找机会好好谢谢他才是。
回到家中之后,青娘、丹娘特地烧了艾叶给王玫去晦气。王玫犹觉得不足,干脆如端阳节那天一般,用兰汤沐浴了一番,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而她换下来的衣物,丹娘也毫不客气地都拿去烧了个干净。
刚刚再次装扮妥当,李氏便亲自带着相熟的医者过来了。王玫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弱到了受到一场小惊吓便会病倒的程度,但为了安抚母亲李氏,也只能顺从地让医者把了脉,又不痛不痒地开了几个凝神的方子。
李氏吩咐厨下赶紧去煎药,又将那些小丫头都遣了下去,只留下了几个贴身女婢。王玫正想着该怎么坦白今天那场意外之祸,便见方才还优雅含笑的她猛然神情一变,脸色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是不是元十九那天杀的混账?!别想瞒着我!听二郎的乳媪说起来,我便知道,一定是那个犬彘不如的畜生!”
她一面怒骂着,一面红了眼圈,把女儿拥进怀里:“你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回来,我们不立刻找他寻仇已经算好的了。他竟然还见不得你安生,非得毁了你才罢休么?!元十九!元十九!往后定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能解我心中之恨!”
长久以来,她虽然一直怨恨元十九,但从未在女儿面前发作出来。一则她深知女儿对元十九仍有情意,必定听不得这样的话;二则她担心提起元十九反而勾起女儿的情伤,徒惹得她哭泣不止。但是,今天居然又闹出了这么一件糟心事,她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王玫没料到母亲的反应竟然这般大,连忙轻抚着她的背:“阿娘莫动怒,因这种人怨怒过甚伤了身子,反倒是不值得。”李氏将她今天气急的时候生出的念头都说了出来,她再想起稍早的恶心遭遇时,反而没有当时那般火冒三丈了。
在她的安慰下,李氏渐渐平复了情绪:“他寻你是想做甚么?”
王玫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应是想迎娶儿罢。”
“痴儿做梦!”做母亲的暴怒得将旁边的矮案一把掀翻了。
“狗鼠辈!想得倒美!”与李氏的怒骂同时响起来的,是兄长王珂的冷笑声。就见他大踏步地走了进来,皱着眉头仔细端详了妹妹一番:“他哪儿来的颜面?还敢三番两次纠缠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