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渊笑道:“孝敬长辈,自然是应该的。”他穿着宽袍大袖,自是不适合做鱼脍,便下去换了一身紫藤色窄袖圆领袍。此时,已经有仆从抬了一张长案上来,另有木桶、刀等物放在一侧。
崔简、王玫皆从未见过崔渊做鱼脍,一脸好奇地看过去。
就见崔渊挽起袖子,从仆从提的木桶中拎起一尾活鱼,手起刀落,便去了头尾。接着,刀背一推一送,鱼鳞鱼皮便刮得干干净净,不伤一点鱼肉。而后,他利落地剖开鱼腹,细细洗净,再将剩下的微红鱼肉平摊开,手微微抖动,鱼脍细如薄纱,堆起来便如同是一捧新雪一般,洁白无瑕。
小家伙们看得完全呆住了,连郑夫人与真定长公主吩咐分给他们的鱼脍也忘了尝,急切地等着他再料理下一条。崔渊嘴角含笑,再度举刀演示了一番。他一口气迅速料理了五六条鱼,这才净了手,坐回了茵褥上。
崔滔尝了之后,叹道:“果然比我做的鱼脍滋味好。”
真定长公主笑着将一盘鱼脍吃了个干净:“四郎的手比你快,切下的鱼脍也比你薄,都已是透明之状了。”
郑夫人也感慨:“都已经许久不曾吃过四郎做的鱼脍了,险些将味道都忘了。”
崔敦神色微霁,也难得地赞了一句不错。崔敛更道:“下回家宴之时,再让子竟做一回罢。”他扫了一眼底下双目亮闪闪的孙辈们,笑道:“也教一教大郎他们,免得他们连做鱼脍都比不上旁人家的小郎君。”
听了此话,崔简压低声音问:“阿爷、母亲,做鱼脍也是咱们博陵崔氏的家学渊源?”
王玫禁不住弯起了嘴角,瞥向崔渊。
崔渊很淡定很自然地颔首:“自从我学会了之后,便是咱们家的家学渊源了。”
闻言,崔家诸人皆笑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义诊施药
这一天,又到了青龙坊青光观义诊施药的日子。自附近各个里坊赶来的平民妇人早早地便在山门前等候了。来得早些的,不免放心了许多;来得晚些的,便面露愁苦之色,担心轮不上。更有些病症较重的,一心想着往前头挤,却遭到诸人训斥,不得不按捺下来焦躁地等待着。
在众人殷殷期盼的目光之中,山门终于缓缓打开了。守候许久的人们正待一拥而上,却见里头走出一列持刀的军汉来。以他们的眼光,自是辨认不出这些军汉手持的横刀意味着什么。但他们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精悍之气,却显然是升斗小民轻易惹不得的。
“这不是女冠观么?怎么竟还藏着一群军汉?”
“听说前几回挤挤攘攘来了好些外头的人!有人趁乱抢了女冠们施的药,还有人擅闯寮舍让妇人们受了惊哩!”
“唉,那些人也都是可怜人。不过,再可怜也不能坏了女冠们的事!”
“说得很是!要是女冠们受了委屈,不义诊施药了,咱们上哪里问诊去?这么多街坊邻里,都得受他们牵累!”
在一片喧哗声中,山门内又缓步行出一位十岁左右的少女来。那少女生得眉目精致,嘴角含笑,却天生带着一种凛然的气势,令人不敢仔细地瞧她,更不敢妄动。她轻轻地击了击掌:“从今往后,青光观与通善坊昊天观一同义诊施药。义诊施药之日,定为每月二十。青光观只医女子,昊天观只医男子。”
众人轰然叫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更有些家里还有病人的,便转身又家去了。虽说男子不比女子,还须得遵守礼法的约束,随意请一位医者便可诊治。但这毕竟是道观义诊,又能施药,能省则省。另外,青光观女冠们的医术一向颇为令人称道,从没有过误诊的事情发生,想必昊天观的道士们也差不到何处去罢。
那少女环视周遭,笑容绽开,欺霜赛雪的脸上露出一个甜美的酒窝来,不知不觉,众人便又安静下来,继续听她说话。“欲问诊者,往左排列,先来后到,依次取号牌。轻症者取青色竹牌,中症者取黄色竹牌,重症者取木牌。取完牌之后,自有女冠领着尔等去往不同的寮舍诊治。号牌上有数字,你们或许不认得,但女冠认得即可。欲领药者,往右排列,拿好药方,依次去老君殿便是。”
她话音刚落下,那群军汉便狼行虎步走过来,无声无息地立在山门中间,将山门隔出一左一右两边。左边转出三位捧着托盘的孩童,年纪都并不大。托盘中则堆着绿竹牌、黄竹牌、木牌。他们身后站着三名年轻女冠,目光温和淡然,观察、打量着前来取牌的人。若有轻症者想去取重症、中症的牌,她们便轻声阻止。再有想闹腾的,那些军汉的目光冷森森地扫过来后,便不敢再吱声了。如此几番,问诊之人也都老实起来。有几位病情重的,女冠们便让她们的家人赶紧抬了进去,免得耽误了。
右边那些领药之人见状,也不敢造次,按照规矩前去领药。称量药材的女冠们十分利索,给他们药包的时候还特地道:“这都是皇后殿下的恩典。皇后殿下将每月的用度减了一半,特地供施药之用。宫中诸妃、几位贵主也捐献了不少钱财。你们若是心中感念,便为皇后殿下和各位贵人们多祈祈福罢。”
“皇后殿下”、“诸妃”、“贵主”,这些称呼离平民的生活实在太远了。一时间,有些取药的人甚至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像往常一样连声应了。待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之后,不自禁地“嗷”的一声喊了起来:“居然……居然是宫里的贵人们?!”
众人以往都只听得哪位夫人、哪位娘子舍的药材,觉得这些高门世族已经离自己够远的了。没想到,这一回却能听见那些想也不敢想的贵人的名号。不多时,便有人带头朝着北面皇城、宫城的方向磕起头来。一群百姓感激无比地磕了几个头后,欢欢喜喜地拿着药包家去了,更是满口答应必会给宫里那些贵人多祈福、念经,让道祖、佛祖都保佑她们。
见到此情此景,立在一旁的晋王李治、晋阳公主脸上都有些动容。
李治忽地叹道:“兕子,以往我们为阿娘阿爷向道祖、佛祖祈福,总觉得一片孝心便能令神佛感念——虽说确实是孝心可嘉,但若能令长安城的子民、全天下的子民都诚心诚意为阿爷阿娘祈福,岂不是更能感天动地?”
晋阳公主颔首,轻声道:“九阿兄,咱们是阿爷阿娘嫡亲的儿女,这大唐的万千民众又何尝不是阿爷阿娘的儿女?倘若人人都能感受到阿爷阿娘的一片拳拳慈心,自当敬重阿爷阿娘,奉阿爷阿娘为衣食父母。不过,阿爷日理万机,总有些照顾不到之处。如此看来,咱们能做的事,还多得很呢。”
李治弯了弯嘴角,忽地似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攒了起来。
旁边的崔渊与王玫对视一眼,出声道:“大王、贵主所言甚是。圣人治下已经是一片盛世,但偌大的国土之上,亦不可能事事都尽善尽美,总会时不时生些瑕疵。如粮价低贱伤农,总有天灾人祸发生,边疆亦时有不稳——维持这大唐盛世,亦很不容易。”
李治、晋阳公主都垂目思索,并未接话。忽地,方才立在青光观山门处宣布种种新规矩的美貌少女走了过来,清脆的笑声宛如风铃:“九阿兄,兕子姊姊,我去四处看了一遭,果然没出什么茬子!”原来,那胆量非凡的少女,却正是衡山公主。
晋阳公主牵起她的手,仔细打量着她,见她双眸亮闪闪的,禁不住嗔道:“方才我还有些担心你会受了冲撞,吓着了呢。想不到,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
“有禁卫在,哪里能受了什么冲撞?我方才说得是否清楚?”衡山公主摇着她的手问道。
“很清楚。瞧他们都没出什么茬子,便说明你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晋阳公主笑着回道。
衡山公主高兴得很,又缠着李治问了起来。李治自是连连称赞她,将好话都说尽了,她才满意地放开了他,理直气壮道:“九阿兄和兕子姊姊千万记得,阿爷阿娘问起来的时候,也要替我多美言几句。”原来,她却是担心起圣人和长孙皇后的反应了。
李治、晋阳公主哭笑不得,只能点头答应了。
崔芝娘眨了眨眼,有些懊悔地轻声道:“叔母,我……我的胆子是不是有些太小了?”方才衡山公主邀她一同去,她见到那些衣衫褴褛的民众焦躁不安的模样,觉得有些可怕,便退缩了。
王玫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早便能帮着你阿娘理事了,招待客人也有模有样,胆子一点都不小。只是,见到这些陌生人的时候,你心里有些担忧不安罢了。对陌生人心怀防备是应当的,不过,若是有护卫在侧,该出头的时候也理应出头。往后,或许也有需要你出来镇一镇场面的时候,你能做到么?”
崔芝娘犹豫片刻,点头道:“到了那时候,自然义不容辞。”
“好孩子。别将此事放在心上,往后多历练历练便是了。贵主的性情本便爽朗大气,你更沉着稳重些,也不必总将自己的弱处与贵主的长处比较。”王玫接着道。
崔芝娘闻言,略开怀了一些,便道:“我去瞧瞧阿韧、阿实、阿旼,看他们一直在发牌子,会不会觉着累了。”说着,她便带着贴身侍婢悄然离开了。王玫看着她的背影,暗自想着:芝娘一向是位大度的小娘子,也是位再细致不过的小姊姊,想不到也有如此不自信的时候。
这时,衡山公主又来到她身边,也摇起了她的手,半是撒娇地道:“还是表嫂的主意好。将问诊的人按照轻重缓急分开,便什么都不耽误了。这些天,子竟表兄和表嫂带着我们走了这么些地方,确实很有趣。不过,还数昨天、今天在这青光观里的所见所闻最有意思了。我以前还想着,在宫里也是饮宴,出嫁之后也是饮宴,每日都是吃喝玩乐一成不变,又有什么意思呢?如今,总算找着更有意思的事了。”
听得此话,李治、晋阳公主一时间无言以对。任何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恐怕都不会如此大大方方地说什么“出嫁之后”罢!她离订下婚事尚早着呢,便已经想得如此之远了?
“贵主有意主持义诊施药之事?”王玫笑问。青光观的义诊施药虽说每月都有,但毕竟女冠们人手有限,受益的民众也有限。且青光观并不欲出名,一向低调行事,也只有附近的里坊才知道义诊施药之事。更多的长安城寻常百姓,寻医问药仍然十分艰难。尤其妇人们患了妇科病症,不单难以启齿,更难寻得女医诊治,往往很容易便耽误了。她有心想开更多的义诊,钱财尚是小事,却苦于没有合适的女医,更没有合作者。毕竟,以她或观主的名义来做此事,有各种各样的不便之处。而若换了圣人与长孙皇后的嫡幼女衡山公主,便可毫无顾虑了。
衡山公主用力地点点头,略作思索之后,才道:“我曾以为女医的医术必定不如那些太医——宫中的女医便只能做些熬药、推拿之类的事,连针灸都得太医说准了穴位她们才敢动手。但青光观观主却是我见过的医术最高明的医者。那些佛医中,也有很不错的比丘尼。都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不让咱们这些娘子们随意就医,还不许咱们看女医不成?”
晋阳公主也接着道:“幼娘所言,我深有感触。我久病多时,却因身为女子,太医不敢亲自与我针灸,只能传授宫中女医针灸之法,也总有不满意之处。直到观主入宫之后,亲自为我针灸、推拿,我才觉得妥帖。当初阿娘的病情日渐严重,诸太医束手无策,何尝没有这种缘故在里头呢?女医之事,确实事关重大。”
“两位贵主既有意,便是天下娘子们的幸事了。”王玫叹道,“说实话,跟随观主这么些时日,我也有些零碎的想法。不过,这些零零碎碎,如今却不太好说。待回去问询叔母和阿家之后,改日再向两位贵主讨教罢。”
“我和兕子姊姊亦须得再想一想,也得问一问阿娘和观主。”衡山公主回道。
晋阳公主也道:“此事,光凭我们姊妹二人也是做不成的。长乐姊姊、城阳姊姊定不能缺了,真定姑母、丹阳姑母、衡阳姑母若是有兴致,更该教一教我们到底该如何做呢。”
三人说得兴奋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不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