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画,从技法上,还待提高,从气韵上,已经生动。
孟鲜亦陪着仇九州观赏此画,问道:“先生要把此画转赠出去吗?”
“小儿女之情,不能吗?”仇九州动手卷画。
“乔老国公,老谋深算!”孟鲜手压在画上,道:“老国公一片爱女护幼的慈父之心,便是为此,背上了操作裙带的恶名,也无怨无悔。可是先生,先生局外之人,何必趟这摊子浑水。”
仇九州覆着孟鲜的手,道:“我自幼,便想平淡过完一生,无意专研致用之术。你一向多病,又多情,不适合混迹官场。你我本是闲云野鹤之人,逍遥于九州,奈何十年,困在这名利场中,受各方追逐。”
孟鲜抱愧道:“是我误了先生!”
“你在怕什么,怕操作裙带的恶名?还是怕,求不得的情伤?”仇九州眉目疏朗,笑道:“若是前者,你我坦坦荡荡,何须惧怕可能的恶名,若是后者,情还未起……”
“我只怕,情不知所起。”相交十几年,孟鲜第一次和仇九州,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发生分歧。
“若情已起,不好吗?”仇九州后退一步,道:“皇上,爱重太孙!太孙的身上,留着赵家人的血,也留着……”仇九州长叹一声,不忍道出,“皇上把他几十年,几代人,无处承载的情怀,都移情到了太孙身上。皇上在太孙身上,看着他们的影子,皇上在太孙身上,获得了内心的安宁,可是,太孙呢,太孙的情怀,何处承载!”
“太孙,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孟鲜触动道。
“孤悬于高位,若太孙的情怀无处承载而偶生激愤,谁能承当这个后果,这又是从何处开始错的。”仇九州感慨道:“帝王视为天子,上天之子,其实,与普通人有何区别。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躲得了哪一条?”
孟鲜默默无语。
仇九州平复了一番情绪,再为太孙说话道:“怨女说,世上男儿皆薄幸,更甚者,最是无情是帝王。你我同为男儿,应当有别的体会,男儿皆非薄幸,而是此情无寄。”
“尤其是帝王,至尊之位,环绕在侧的女子,多的是骄奢淫逸之女和虚荣浅薄之女,鲜有能在性情,才情上和帝王和谐长久的。自然,这不是那些女子的错,也不是帝王的错。可是,那个位置高寒孤寡,若无人做伴,多么……悲苦!”
作者有话要说:情呢,不单指爱情,而是所有的情哦!
☆、第九十一章 写生
赠送了画,一月内,夏语澹又见了赵翊歆两次。再见的两次,夏语澹没有提及温神念,提多了上杆子,倒显得温神念有过于巴结的之意,而且,人人重诺,何况读书人。赵翊歆应了,就会遵了。
赵翊歆去锦绣坊拿了绣件,与钦天监正的幼子古传益携行。
钦天监正是正五品,五品官在京城算芝麻小官,可架不住古家受皇上的器重,钦天监正古大人的幼子古传益,还是太孙的伴读之一。
据说古家家风纯朴勤俭,和别的官宦之家比,到了清苦的地步。
据说古大人为官二十年,没有收过一次礼,也从不在家中,以婚丧添丁的理由,而大宴宾客,最多自家亲戚凑一桌吃个饭,日常开销全靠正五品官的年俸和皇上的赏赐度日。
据说古家一共五口人,古大人夫妇加二子一女。全家连门房,厨娘算上才七个下人。全家用的下人,比侯门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身边的人都少。古家那么清苦,古大人也养不起妾和通房了。
据说古大人的长子古传略年十七,今年考中的举人,正准备明年考进士。古大人的女儿预备着定亲,正准备嫁妆,经赵翊歆介绍,在锦绣坊买了几匹实惠布料。
如此一来,温神念顺着赵翊歆,古传益的线,就搭上了正在备考的古传略,两人一见如故,切磋了几次文章。
古家是在皇上心里挂了号的,古传略应考,要么不中,要中绝对在一甲和二甲,绝不会给他个三甲同进士,同进士如夫人,这是皇上给一些官宦子弟的体面,不会让他们成为如夫人的。夏语澹怕温神念考不上进士,更怕一考,考到了同进士。商贾之家出来的同进士,进士的最底层,待官都不知道何时可以待到,即使待到官职,一生怕只能混迹在六七品,还是地方上的。这不是温神念所求的,也不是夏语澹希望的,温神念,必须考进二甲!
温神念不会违心说假话,他说和古传略一见如故,就必定相谈甚欢。这届春闱据传有四千人应考,三甲共取两百人,要考中二甲进士,四十取一,已经不是四书五经吃透了就能考入的,考的是心态和运筹。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夏语澹和赵翊歆那么一提,便让温神念和古传略结识了,夏语澹不能再满意了。
赵翊歆果然靠谱!
夏语澹正在收拾画笔,说曹操,曹操到,一只画筒横在夏语澹面前。
“是什么?”夏语澹放下画笔,双手接过画筒。
赵翊歆有点洋洋得意,道:“你的画,先生转交给我了,我很满意。我也不能白收你的画,所以,我想了几天,画了几天,也赠你一幅画。”
怎么是白收呢,温神念的事就是赠礼,不过,夏语澹没有谦虚的说出来,而是笑着迫不及待的边打开画筒,边道:“师兄早说会有回礼,一日日的,礼也没有回来,我想师兄不会忘记了,必是费心画着大作……”
一张色彩绚烂的百花图,图中一只孔雀高傲的拖着尾巴走在百花丛中,因为走在百花丛的阴影里,孔雀美丽的羽毛被遮掩了,只看到棕青二色,只是孔雀身在绚丽的百花丛,依然维持着高傲高贵的姿态,视百花为从属,它虽然位开屏,也知它开屏之后,光彩胜过百花。
凭着一丝直觉,夏语澹拿着画就笑了。
赵翊歆一脸严肃,道:“怎么,我的画很好笑吗?”
“不是,不是!”夏语澹连连否认,收了笑容,努力端出和他一样的一张严肃脸,道:“百花,花开花落,短则几刻,多则不过几旬,虽则美丽,皆一开而消逝,怎及得孔雀,比百花美艳而长盛!”
赵翊歆点头,嘴角含笑,在夏语澹细细观赏过,准备卷起来的时候,忽然道:“所以,不要再留恋百花了,欣赏孔雀就好!”
夏语澹惊得手差点拿不稳画,面颊微热,尽量镇定的低头卷画。他又说了肯定句,就当他是自说自话。夏语澹不管赵翊歆此言,是调戏之言,还是真心之言,欣赏?不是夏语澹想要欣赏谁,一个古代高门庶女,就能死盯着男人欣赏的。
当男人向女人表示好感的时候,女人接受是成其好事,女人拒绝是欲迎还拒,只有毫无表示的时候,才是肯定的拒绝。我对你没有好感,所以,我感觉不到你的好感。
赵翊歆等了片刻,没等到夏语澹搭理自己,就有些不高兴,又鼓了一回勇气,正要说话,仇九州进来道:“好了没有?”
“马上,马上好了。”夏语澹眼扫了一遍桌案上的画具,确定没漏一样,才从桌案下的柜子里,拿上来一个木匣子,专业的画具收纳箱,一支笔,一段墨,一块砚,一个碟,各自归位,提起来,像大夫出诊提的诊箱。
“你们要干嘛去?”赵翊歆这才意思到,刚才夏语澹在准备出门。
夏语澹裂开嘴笑道:“出游写生,今天先生要带我外出写生!”
赵翊歆惊讶的看夏语澹,再转过头看仇九州道:“先生,这不公平,我跟从你两年,还不能出游学生,她来了不到两个月,就能出游写生了?”
赵翊歆十岁溜达出宫,学了两年才到出游写生一步。
仇九州看着夏语澹欣慰道:“你怎么能和她一样。你是基本从头开始学,她已经到这一步了。且你的心思,终究不在上头,她可以!”
赵翊歆并没有特别的,喜欢作画,他喜欢的是出宫。只是刚开始,大家怕他出宫一下子性野了,所以才拘在这里作作画,静静心,棋盘街这一片,好吃好喝好乐,治安又好,渐渐的,才放心他出去走走。
要说,仇九州绝对不会收一个,心思不全在作画上的弟子。可是,赵翊歆不一样,赵翊歆是太孙,历代亡国之君,最常见两类,一类荒淫暴虐,一类沉迷旁技,前者秦二世,后者南唐李煜。赵翊歆这样很好,兴趣而不沉迷。
赵翊歆这会子兴致勃勃,道:“你们去哪里,我也要去!”
夏语澹生在侯门,现养在公门,精致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所见不奇,且夏语澹并不喜欢,这不属于她的繁华,仇九州也知夏语澹的心境,所以把夏语澹带去了繁杂的市井,夏语澹喜欢,俗画。
背着画具,三人晒着冬日的暖阳,悠闲的走在街道上,慢慢的从裱画店往城西走。东贵西富南贫北贱,西边多商人,绅士,住不起东贵的小官小吏,也多在西区安家。
西区的人,钱有点儿,权有点儿,人多点儿,大多数人好享受,店铺鳞次栉比,是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夏语澹一身浅蓝色素面长袄,窄袖收腰,裙裾在小腿上,是男女皆可穿的款式,一般家庭,少女出门,都这么穿。赵翊歆也是类似的一身。一行三人,倒像是爷爷带着孙子孙女逛街游玩来了。
三人走近了一家面馆,是一家二层楼茶馆式面馆。一楼满满的摆了桌子,只是吃面的。二楼一扇形用镂空的屏风隔成一个个小间,空一块搭了一个台子,供说。
仇九州要了楼上的小间,下一场是柏长山的场子,小间几乎坐满了人,仇九州三人坐在了最边边,视线最差的位置。
仇九州问了赵翊歆夏语澹吃什么,要了虾仁,牛肉,葫芦鲜肉,芹菜香菇,韭菜鸡蛋各十个,五十个锅贴,三碗猫耳朵面汤,一盘蚕豆,一盘腰果,一盘南瓜仁。
因着上了楼的,都不赶时间,边吃边听说书,因此,伙计们先把蚕豆,腰果,南瓜仁先上了,锅贴和猫耳朵要现做现上,晚一些。
等吃的空儿,一个六十多岁,留着一尺长白胡须的,老先生上了说书台子,对一圈看客拱了一圈手,声音洪亮,道:“今天,我们不讲书,讲一讲这些年来,历届春闱的考题。”
“好!好!”周围的听客皆赞成的鼓舞了起来。
这位柏长山,弱冠之年中举,中举那年来京,几十年应考了十几次,屡试不第,因此,一边以说书为余业,积攒度日之资,一边在京攻读运筹,以期春闱大捷。
柏长山细细说了,他所经历过的,历届春闱的试题,历届春闱主考官的资料,历届一甲二甲中,试卷里精彩的应答之处。周围的听客们,看着像是读书人的样子,想必其中不乏应届的举子,皆听得全神贯注,有甚者,当堂做起了笔记。一段讲完,三三两两的接头议论,有个伙计笑着端着盘子收小费,可以给可以不给,随意,但大多数人都给了,给的还不少,沉甸甸一盘铜钱,还有好几块银角子,一圈下来,夏语澹目测有小三两银子。
伙计跑近来,仇九州没有要给小费的意思,伙计也没有改变笑脸,退到柏长山身边,把盘子里的铜钱银角当着柏长山面儿倒在一个口袋里,接着站立一边。
这些赏钱,面馆和说书人,二八分成,然后,说书人还要给接赏的伙计七成中的一成,收一圈小费,伙计也能进账一两百文钱。
柏长山说一场,收了三次赏钱,收了十几两,一时高兴,喝了几口酒,声音浑浊又伤悲的歌道:“自古帝王皆好色,我皇风流爱少年。诸位红颜少年,若能一举高中,青云直上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