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坐在小院中,默默听着那箫声,仰头望着那一轮清辉,中秋节快到了,该是合家团圆,皆大欢喜的时候,月亮看起来为什么那么寂寞。
余音回荡,八阿哥握箫的手颓然落到膝上,有些失望,又在意料之中,十倍的聪慧十倍的骄傲,一旦恼恨,也是十倍的绝然。抬眼一看,明月已经接近圆满,他的生命什么时候也能花好月圆?喟叹一声,站起身,回去吧,皇阿玛心意不明,只靠他一己之力与太子索额图周旋,极费心思,他需要好好休息,可只要一闭眼,满脑子都是她。
吱呀一声,八阿哥回头,看见小院里走出一个身影,不由又惊又喜。
双眼微抬,正对上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喜悦,楚言叹口气,沿着石阶慢慢往御景亭走去。很快皇宫里又会热闹起来,把他们的僵持展现在那么多双眼睛底下,不论对他还是对她,都没有好处。
到了近前,站定,露出一个月光一样皎洁的微笑:“八爷好兴致!”
八阿哥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此时满脸笑意,柔声问:“你的身子,可大好了?”
“好了!有劳八贝勒记挂。”仍是微笑,掺进了一些客气疏离。
八阿哥凝视着她,良久,微叹一声,他还求什么?还能求什么?
象一贯那么温柔地笑着,轻轻劝说道:“太医开的药,还是吃完才好。”
楚言微笑应是。
八阿哥沉吟了一下,有些突然地说:“那件事,是绿珠告诉我的。”
“绿珠?”楚言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却不明白怎么又有绿珠的份。
“是。她心怀怨恨,千方百计想挑你的错,买通了御花园里的两三个人,专么留心你的言行。去塞外前,你和冰玉那日说话,被其中一个太监躲在花坛后面听到,她……她告诉了我。”见她又吃惊又怀疑,叹了口气,继续说:“那个太监,我已经——,放心!我只是将他调到皇城根菜园子去。这种事,有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宫中人事复杂,耳目众多,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楚言低头沉思,峰回路转,想不到竟然完全出乎她的猜测,略略也听说了绿珠对他的心思,却想不到她居然真想致自己于死地,在这皇宫里还真是一点也不能轻心。
知道她听进了那话,也知道以她的性子,要处处小心谨慎也难,况且,又值得么?略为沉思,又劝道:“以后,说梯己话的时候,先看看周围如何,有没有隔墙之耳,议论到哪个人,尤其是宫里的人,一定要再三想过,能不说最好不说。其他的,还同以前一样才好!”本来还想问“良妃”二字从何而出,不知怎么却不想再提。
见她一脸惊讶不解,柔声解释:“你原来那样很好!你想想,皇阿玛,十阿哥,还有太子,为什么对你另眼相看?只要将谨慎二字放进心里,对人对事象以前那样才好!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觉得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踌躇了一下,道声“保重!”准备拾阶而下。
“八爷,多谢!”楚言唤住他,迟疑了一下,安慰说:“八爷不必太为良,良主子担心。”
八阿哥扭头看她,嘴唇微动,却没有再说什么,只点了个头,大步离去。
楚言静静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直到消失在宫墙之后,看看月亮,又出了会儿神,最终长叹一声。
算算日子,再点点她临的字,发现还少了十来篇,担心四阿哥变脸,楚言抓紧时间赶功课。
她正在沉心炼字,院中传来一阵久违的清脆声音:“楚言,楚言!”
冰玉回到宫里,听说楚言病了,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一件,就跑来摛藻堂,上来一把拉了楚言,不住打量:“怎么会病了?好了没有?绿珠有没有欺负你?”
楚言微笑地看着她,忍不住伸手为她弹掉身上的沙尘,又理了理头发,嗔道:“一回来就大呼小叫的,我的安静日子算是到头了。”
冰玉不依,拉了她的手摇晃着:“楚言,我们天天都念着你,你要是一块儿去塞外,就不会生病了。十爷有没有给你捣乱?绿珠有没有使坏?”
“没有,都被冰玉大小姐给威吓住了!”楚言释然地笑,很感激那个人,如果不是他主动告诉实情,即使再三对自己说冰玉出于无心,心中只怕还是会有芥蒂。忍不住将她拉近,轻轻拥抱:“放心!我全好了!倒是你晒黑了许多。”脸上还起了痘痘。
“真的?”冰玉急着找镜子,看了一眼赌气道:“还不都是那个纳尔苏,他笑话我不会骑马,结果我天天练,风吹日晒,都成这样了。”
楚言凑过去,细细看了看:“不妨,洗干净,弄点上好的面霜,养一阵子,你的花容月貌就全回来了。”
冰玉这才发现她的屋子全变样了,惊跳起来,东摸摸西看看,诧异道:“这些是哪里来的?柜子怎么会是这样?”
楚言微笑地看着她,耐心说明原委,喜欢一个人,远比怨恨一个人要快乐。
冰玉的反应与她当初一样:“四爷?怎么回事儿?四爷转性了么?算了,只要他不打你就好!”
绣绣倒了茶来,缠着冰玉问塞外风光。
冰玉得意洋洋地解说草原怎么辽阔,蒙古人怎么爽朗爱唱歌,赛马会怎么热闹,她怎么学骑马,听得绣绣和随后进来的琴儿素儿如痴如醉。
敏锐地注意到她平均三四句话必要提到纳尔苏,楚言微微一笑,迷糊天真如冰玉,爱情也已经悄悄降临了么?好在他们是注定的婚姻,一定能开花结果。
“想不到,冰玉还会说书呵!”随着一声调侃,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走了进来,见到楚言无恙都很高兴。
楚言少不得又要为他们解说一下这些新家具的由来。
不一会儿,却是十阿哥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手中举着一个木头的船模型:“楚言,你瞧瞧,做成了不是?是不是这个样子?”
这些日子,楚言为了调开十阿哥的注意力,干脆给了他一个最简单的船模设计图,利用皮筋的扭矩,带动螺旋桨,可以让小船自动行驶。十阿哥对这么个东西很向往,可是一接过去才发现没什么头绪,就抛到一边,接下来每次见面楚言都会问起船模做得怎样了,一脸的遗憾。渐渐的十阿哥也不好意思来找她,整天逼着身边几个太监,憋着劲儿,非要把这个船模弄出来。楚言偶尔关心一下,一直没看见有什么进展,没想到如今还真做出来了。
几个人欢天喜地地跑到浮碧亭的水池去试船,十阿哥洋洋得意,指手画脚。
十四阿哥把那个木船拿在手里,翻来翻去,爱不释手:“十哥,照样给我也弄一个,行不?”
十阿哥大大咧咧地拍胸脯:“行!我再去问八哥——”发现说漏了嘴,蔫了下来,偷偷瞧着楚言的脸色。
楚言微微一笑,果然是她想的那样!嘴上却夸奖道:“十爷为做这个小船,花了许多心思。”
十阿哥放下心,开始夸夸其谈这东西如何精巧,这螺旋桨弄了多少个才有一个像样的,这根牛筋又费了多大工夫才弄到手,等等。
看着另外三个人听得津津有味,楚言安静地微笑,风轻云淡。
康熙回宫的第三天,就是八月十五,是夜,皇家在御花园的钦安殿举行中秋家宴。
康熙携太后入座,环顾四周,含笑的目光掠过众人,后宫嫔妃,阿哥公主,各府福晋,整齐地下拜请安:“皇上吉祥!皇阿玛吉祥!太后吉祥!”
“都起来吧!中秋月圆,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今儿家宴,你们不必拘礼!”
众人口中道是,仍是规规矩矩各自坐回位子上。
康熙目光一瞟,看见立在密贵人身后的冰玉,招手叫她过去,笑着对太后说:“太后看看,这个丫头是谁?”
太后眯着眼盯着冰玉看了一会儿,有些迟疑:“这孩子看着怪眼熟的,偏偏一下子想不起来。”
冰玉笑吟吟地躬身行礼:“奴婢曹冰玉叩请太后金安,太后吉祥!”
“曹冰玉?是冰玉丫头!走近点,让我好好瞧瞧。”太后欢喜,拉了冰玉上下打量了一番:“比那年在江宁见到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就是这皮肤,原来挺水灵的,怎么晒成了这样。”
见冰玉垮了笑,急着要把脸藏到身后去,康熙十分好笑:“她跟着去了塞外,大概是骑马晒的。”
太后连忙安慰,说回头就让人给她送去上好的玉肤膏,又怪罪说进宫这么久,也不去慈宁宫见她。冰玉也不解释,陪着笑,只捡些有趣的话题说给太后听,太后更是喜欢,自顾拉着她说话。
康熙微微一笑:“太后还不知道吧,跟她一块儿进宫的,还有一个丫头,更加有趣!难得的是,她两个还是好朋友。”
太后忙问冰玉,冰玉大大方方地把和楚言怎么相识,怎么一起进京又一起进宫,略略说了一遍,太后听得有趣,连声说也要见见楚言。
康熙看看楚言不在殿中,叫十三阿哥:“胤祥,你去把佟丫头叫过来。”
十三阿哥答应着站起身,同桌的十四阿哥忙说:“皇阿玛,我同十三哥一起去。”得到康熙允许,跟着十三阿哥一起出来。
“就这么一会儿,又不耐烦了?”十三阿哥取笑道。
十四阿哥不在意地笑笑:“我是真想帮十三哥,十三哥以为楚言会在摛藻堂乖乖等你去找不成!”
还被他说中了,楚言果真不在摛藻堂,就连堆秀山和浮碧亭也没有。
十三阿哥皱眉道:“天都黑了,她能跑到哪里去?该别是又溜出宫,跑水边去了!”
“咱们分头找吧!”十四阿哥建议说:“我在御花园各处看看,十三哥去问问门口的侍卫,多找人打听打听。”
十三阿哥一听,也只好这么办。当下两人分开,十四阿哥由东向西,一处一处找过来。
走过延晖阁,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猜想一定是楚言,寻声而去,果然见到她抱膝坐在二层回廊上,眼望月亮,口中不停地低声唱着同一首听不懂的歌,本想吓她一跳,待走近些,看见月光下她脸上晶莹的泪痕,不觉呆住了。
今夜的月,触动了她的敏感,勾引出她无尽的思念和哀愁。她的农历生日是八月十六,据说那年中秋节,妈妈吃完月饼,上床准备睡觉,突然羊水破了,第二天一早,月亮还依稀可见,她来到人世,家里人都笑她是被月饼勾出来的小馋虫。因而,中秋节对她家里人来说有着双重的意义,十五或者十六,住在同一个城市的姨妈一家和大伯一家总要到她家小聚,是过中秋也是为她庆祝生日,中间有好些年,她不在家,这个传统却一直沿袭下来。又是中秋夜,她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亲人,爸爸妈妈那里是不是也是月圆之夜?他们是不是也在思念女儿?当初的快乐是双倍的,而今,失去的难过也是双倍。
心中诸般感触,千言万语,全化作了两行清泪,和那一首来来回回唱个不停的儿歌:
“iseethemoon,themoonseesme,themoonseessomebodyiliketosee.
godblessthemoon,godblessme,godblesssomebodyiliketosee。”
千里共婵娟,但愿三百年后,同一轮明月能把她的思念和祝福带给爸爸妈妈。
十四阿哥在她身边蹲下,轻轻叹了口气:“别哭了,眼睛都肿得象两个核桃,一会儿白让人笑话!”
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楚言有些怔仲,惊讶道:“十四爷?你怎么来了?”忙用衣袖擦擦眼睛。
十四阿哥抬眼瞅着她笑:“要不来,还不知道呢!你原来这么会哭!”
一边试图拉她起来,一边说道:“快跟我走吧,皇阿玛叫你呢,太后要见你。”
楚言摇摇头,赖着不动:“我不去!十四爷也说了,我这个样子没法见人。”难得的好月亮,他们自父慈子孝,她自独向一隅,他们花好月圆,还看不得她孤苦伶仃了!放她独个自在不好么?何苦又要把她叫到跟前,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奴婢,哪里就短了她一人!
十四阿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勉强,一撩衣摆,坐在了她身边的地上:“不去就不去!我陪着你,咱们说说话!”
楚言大惊,伸手拉他:“这怎么成?皇上娘娘会找你的。快起来,地上凉,没得坐出病来,又给我惹祸!”
十四阿哥笑嘻嘻地,原本已经抬起的屁股,听得最后几个字,又落了回去,不乐意道:“还当你真心待我好呢,原来只是怕自己落不是!”
楚言无奈,只好蹲到他身边,好言相劝,两人的角色一下子倒了过来。
十四阿哥摆出一脸的倔强,却将头偏到一边偷偷地笑。
楚言劝说不成,气道:“十四阿哥看着办吧,我走了。”起身就要离开。
十四阿哥连忙拉住,一骨碌站起来,赔笑道:“别恼,别恼!逗你玩呢!”
拉着她重新坐下,四周看了看,笑道:“你倒是挺会挑地方。这里视野宽阔,是看月亮的好去处,比钦安殿的月台还强。”
见她默默无语,柔声安慰道:“想家了?别难过!这儿是我家,也就是你家。额娘很喜欢你,我叫额娘认你做女儿,好不好?那样,你就有额娘了。”
楚言噗嗤一笑,斜着眼看他:“你先叫声姐姐来听听!”这样一个弟弟,不错啊,她早想要一个了!
十四阿哥红了脸,佯怒:“好心好意替你排解,你又来占我便宜!”
“不乐意拉倒!”楚言撇撇嘴,又劝他快回钦安殿去。
“我不去!”十四阿哥学着她方才的语气,又撇撇嘴:“找不到你,回去也是挨骂,还不如在这里看月亮,清闲自在!”一边却偷眼看她。
楚言原本的一点乡愁,已经被他闹得没了踪影,叹息着望着他:“你是非要把我弄过去才算!走吧!”
十四阿哥一笑,跟着站起来,满脸得意。楚言气愤不过,伸手在他额头一弹,又趁机揉了揉他的半拉光头。小子个儿抽得挺快,再过一阵子,可就不顺手了。
十四阿哥怪叫着,退了一步,气急败坏:“干嘛摸我的头?嬷嬷说,被女人摸了头,就不长个儿了!”
楚言一愣,随即捧腹大笑。大将军王小的时候,这么可爱啊!
好容易忍住笑,对上十四阿哥愤恨的目光,顺口编道:“没这回事儿,嬷嬷骗你的。听五公主说过,小时候,十四爷的脑袋长的饱满,你嬷嬷没事儿总爱摸两下。十四爷这不也长大啦!”
十四阿哥将信将疑,正要再问,忽听下面有人在叫:“十四弟?楚言?”原来十三阿哥也找到了这里。
三人聚到一处,十四阿哥想找个太监宫女来,打盆水给楚言洗洗脸。十三阿哥凑近看了看,说还是先回摛藻堂去,好好收拾收拾。
洗过脸换过衣裳,薄薄上了一层胭脂水粉,两个红肿的眼睛还是太显眼。
参拜过后,被太后叫过去,和冰玉站在一处,太后和康熙都是一愣:“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哭了?”
十四阿哥快嘴答道:“她躲在延晖阁,哭了个稀里哗啦,大雨滂沱。我说,你怎么不找个有花有草的地方,也省得花匠还要浇水。”
殿中一片哄笑,其中有几声特别尖锐刺耳。德妃和四阿哥都淡淡瞟了他一眼,略带责备,更多的却是笑意。
太后爱怜地拍拍楚言的手:“想家了?以后遇上不顺心的事儿,别一个人闷着,找冰玉说说话,你两个互相排解排解,嗯?”
楚言躬身答应,觉得太后长得有些像去世的奶奶,不由感到亲切。
他们进来时,这一大家子正在玩击鼓传花。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都是兴致勃勃,赶开原先击鼓的太监,十三阿哥拿过鼓槌,咚咚咚地敲起来。不一会儿,那只大红绸花落到康熙手中,太后忙着跟两个丫头说话,没有接过去。十四阿哥悄悄做了个手势,鼓声停了,众人都是一愣,随即都笑起来,等着听皇上讲故事。
康熙瞅了两个小儿子几眼,笑骂:“两个小猴崽子,又合伙儿弄鬼!”
楚言心中暗乐,这话骂的!两个小猴崽子的爹是什么?
不想康熙正朝她看过来,慈爱地一笑:“方才,曹丫头替太后说了一个笑话,这回,佟丫头替朕说一个吧!”
“是。”楚言心中一凛,微一思量,已经有了一个:“奴婢不会讲笑话,讲个故事成么?”
见康熙含笑点头,楚言不慌不忙地说:“从前,有个极聪明的人,名叫阿凡提。他住的村子里有位财主,叫做多依老爷。多依老爷为人苛刻吝啬,贪图钱财,爱占小便宜。阿凡提偏偏喜欢从铁公鸡身上拔毛,作弄多依老爷。
“这天,阿凡提去向多依老爷借锅,多依老爷迟疑许久,想到阿凡提的名气大人缘好,才借出一口小锅。过了一个月,阿凡提来还锅,多依老爷见小锅里面还放了一口更小的锅。阿凡提说,那口锅在他家生了一口小锅,今天满月,所以才把母子俩口锅都送回来。多依老爷十分欢喜。
“又过了一个月,阿凡提又来借锅,多依老爷爽快地借给他一个大锅。三个月以后,阿凡提来还锅时说,这口锅生了一口小锅,满月以后生了场病,刚刚才好。
“多依老爷白赚了两口锅,心花怒放,却不满足,心想可惜是两口铁锅,要是两口金锅该多好啊!
“这天,阿凡提又来借锅,多依老爷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口金锅借给他。半年过去了,阿凡提没有来还锅,多依老爷到处找他,终于在集市上遇见。阿凡提难过地对他说,您家的那口金锅,一到我家就生病了,吃了好多药也不管用,前几天终于死了。多依老爷气急败坏地质问,一口锅,怎么会死?阿凡提奇怪地问,一口锅可以生小孩,为什么不会死?
“多依老爷揪着阿凡提去见官。这县官是乃睿智有为之士,早就对多依老爷欺压乡里不满,认为阿凡提说的很有道理,反而判多依老爷为那口金锅向阿凡提支付药钱。”
康熙和太后都听得精精有味,太后点头笑道:“这个故事有趣!又有警世之意,好极!”
太子突然向诸弟的方向瞟了一眼,笑道:“太后说得极是,真是个好故事!只不知道,九弟会不会也象阿凡提那样,借了金锅就不还了。”
楚言心中大怒,决定数年以后,一定帮着倒太子。妄想阻挡历史前进的车轮,看他怎么被碾成相片儿!
康熙望了望太子,眼中闪过微芒,目光往殿内扫了一圈,厉声问:“胤禟呢?怎么没来?做什么去了?”
九阿哥的几位福晋吓得花容失色,抖抖索索。就连宜妃也惊慌起来。
五阿哥和八阿哥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躬身走前几步,下跪顿首:“回皇阿玛,九弟出京去了。”
“干什么去了?”
八阿哥咬咬牙,向前膝行两步,磕了两个头:“回皇阿玛,九弟去了云南,想弄些好木材回来。”
康熙盯着他,冷声问:“他要木材做什么?他的府邸不是建好了么?”
不等八阿哥回答,太子在旁轻笑:“儿臣听说,九弟想做贩卖木材的生意,找了好几个人才凑了一笔钱,说是正月之前不但还本,还加付二分利息。八弟,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依儿臣听来,这事儿倒与楚言故事里的阿凡提借锅有些相像。听说,还是八弟帮忙找的保人。”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瞟过楚言。
楚言暗中咬牙,好你个太子,还挑拨离间!若不是她早就与九阿哥合伙,弄不好还真被他就一个故事搞出几个大仇家。她情场已经失意,只能希望钱场得意了!
临机一动,向太后凑近了一些,微偏着头,有些天真地笑着:“太后,奴婢又想起一个故事,叫做‘钉子汤’。”
太后瞄了康熙和太子一眼,笑着催促:“还不快说,不许卖关子!”
楚言故作为难:“可是,这会儿讲出来,名不正言不顺啊!不如再等等,待会儿轮到太后或者哪位娘娘,奴婢再替着讲钉子怎么做成一锅美味的汤。”
太后笑骂:“鬼丫头,名堂挺多,讲故事还要什么名正言顺?”
她二人说话声音都很轻,却全都落进康熙的耳朵,又因为在康熙身边,受众人瞩目,殿内一半的人都开始好奇钉子如何熬汤。
康熙若有所思,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快说吧,朕也想听听!”
楚言瞄了瞄还跪在地上的那两个人,恭敬地答应一声,将模糊记得的那个故事添枝加叶地讲了出来。
“话说某地,处群山之中,最热闹之所在是山坳的小镇。每到初一十五小镇上都会有集市,附近山里的百姓都会老远赶来,卖掉辛苦得来的山货,采买生活用品。这天适逢初一,尚未入冬,又有许多人前来赶集,不想刚才还是风和日丽,转眼间乌云密布,下起倾盆大雨,集市一哄而散,人群纷纷寻找避雨之处。
“小镇往北不远是一座山神庙。一个樵夫担了砍来的柴火,正要去集市卖掉换几个酒钱,突遇大雨,跑进山神庙,却看见平日冷清的庙内已经挤了好几个人。一个猎户模样的人背着竹篓倚在门口,一个小姑娘提了一筐蘑菇,一位大叔担了个豆腐挑子,剩着一板豆腐,一位大婶提着篮子,里面放了一些新摘的蔬菜,一个壮年屠户担子里还有卖剩下的一些肉,有些是赶往集市,有些是从集市回家,都是进来避雨的。
这几个人谁也不认识谁,各自占据一角,互相不说话,都焦急地向外张望,盼望着这雨赶紧停下。可是,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时近正午,天色却像日落了一样。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所有的人都感到饥饿寒冷,可惜,他们或者想早去早回,或者想到集市上吃午饭,都没有带干粮,纵然手中有些食材,也是生的,无法食用。
“这时,伴着一阵山歌,走进来一个年轻人,外面狂风暴雨,他将一口大锅倒扣在头上,倒也将身体遮了个严实,没有沾到雨星。进得庙来,这人放下头上的大锅,对众人微笑颔首,从后面的一口水缸里取了水,在庙堂正中支起大锅,从身上摸出两个铜板,走到樵夫面前问,大哥可否卖我一些柴火?
“那樵夫本是一个豪爽之人,眼见今日这担柴是卖不出去了,也不要他的钱,帮着他将柴架起,点起火来,庙内立刻飘起一股暖意,其他几人虽然淡淡地打量他们,却都略略松了口气。
“樵夫见到那口大锅,不觉好奇,问那年轻人,烧那么多水做什么?
“年轻人笑答,做汤,此时天气转冷,唯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鲜汤才好解饥驱寒。说着,拿出两根钉子,放进锅里。
“樵夫奇道,只用两根钉子,能作出汤来?
“年轻人神秘一笑,说此乃他祖传秘方,钉子汤,一会儿煮好了,请樵夫大哥一定尝一碗。
“樵夫自是喜形于色,二人围着火堆烤火,一边拉起家常,那个年轻人不时添柴吹火,细细守着那一锅汤。樵夫十分好奇,又问着钉子汤是怎么回事儿。
“年轻人说那两根钉子,是他家传宝贝,早年他家曾经富贵过,这两枚钉子曾经用各式珍馐佳肴浸泡炼制,吸收了天下至鲜至美之味,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流落四方,食不果腹,幸亏还有这两根钉子,只要有一锅水就能煮出一锅美味鲜汤,聊慰胃肠。
“樵夫听了唏嘘不已,十分羡慕,只因他家境平寒,却没有这样的宝贝。
“年轻人有些遗憾地说,可惜没有盐,汤的味道要淡一些了。
“另外几人听说了这个钉子汤,都十分向往。那个猎户听见此言忙道:我有盐。拿出怀中刚刚买的一小包盐,走了过去。
“年轻人连忙道谢,取了一小点放入锅中。三个人聊天,越发热闹,其他几人看着眼热,却不好意思凑过去。
“过了一会儿,只听那年轻人说,平日做汤,他还会放一些豆腐。那位大叔连忙切了一大块豆腐过去,加入他们。
“有过了一会儿,年轻人提到,若是有肉,喝了这汤,连神仙也不当。屠户笑着取了块肉,切了放进锅里,坐下来一起谈天说地。
“年轻人看看站在两头的大婶和小姑娘,殷勤地请她们一起来烤烤火。小姑娘和大婶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却敌不过身上饥寒,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小姑娘也想为那锅汤做些贡献,拿出几个新鲜蘑菇,问可不可以放几个进去。大婶也拿了一把青菜出来。
“年轻人大喜,连连道谢,把那几个蘑菇和一把青菜都放进锅中。稍顷,锅里的汤沸了,香气四溢,没有碗筷,年轻人出去折了些细小的树枝来当作筷子,一伙人围着大锅,吃了个畅快淋漓,热气腾腾。
“终于,他们汤足菜饱,互相已如相交多年的老友,天空也已放晴。年轻人珍重地收起两枚钉子,洗净大锅。众人依依不舍,各自道别离去,相约后会有期,一边还在心中感慨,想不到,钉子居然能做出如此美味的汤。”
见康熙太后和一干众人都听得入神,仍在回味,楚言微微一笑,突然问:“皇上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不是个骗子?”
康熙眼睛微眯,盯了她一眼,却见她一片坦然无邪,转头问向太子:“胤礽,你说呢?”
太子踌躇了一会儿,才说:“此人伪称用钉子煮汤,确有骗吃骗喝之嫌,不过——”
“儿臣以为,此人不是骗子。”十四阿哥突然朗声说:“如果不是此人出现,庙中避雨的那些人不能互通有无,只能忍受饥寒之苦。”
“哦?”康熙欣然一笑,瞟了太子一眼,又问:“其他人怎么想?”
十三阿哥附和说:“儿臣以为十四弟说的是。此人虽然有白吃之嫌,其行为却使其他几人颇为受益,而其思谋巧妙,也很难得!”
康熙但笑不语,视线飘回楚言身上,有些高深莫测:“讲故事的人怎么说?”
楚言躬身,赧颜答道:“奴婢惭愧!奴婢当初听到这个故事,大呼这些人都上当啦!现在,听了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的话,才知道自己错了!”
“哦?”康熙有些好笑:“你认为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说得对?”
“奴婢以为十四阿哥‘互通有无’四个字说得很好!”
“互通有无,你是说九阿哥行商很好?”康熙盯着她的目光幽深。
楚言有些尴尬地笑笑:“奴婢只是说故事,九阿哥的事情,奴婢不敢妄议。”
“不敢妄议?朕倒是很想听你议一议。”
“这个?奴婢生长在江南,江南人多地少,只因商贾云集,才有称甲天下的繁华。奴婢家中也有人行商,所以,奴婢并不以商人为下品。”
“说得不错!你以为,朕该如何处置九阿哥?”
楚言脑子嗡嗡乱响,心中骇然,膝盖发软,勉强撑着答道:“皇上圣明,奴婢见识浅陋,不敢妄测君心。”
太后见她吓得小脸煞白,身子摇摇欲坠,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深为怜惜,拉了她的手,安慰道:“你大胆说话,皇上不会怪罪你。”
康熙一愣,这才觉得对这个丫头逼得太紧了一些,放松表情,恢复了慈爱的笑容:“你说说,若在你家里,你有个兄弟借了人家的钱跑去做生意,家里会怎么说?”
楚言偷偷看着太后和皇上的脸色,稍稍安心了一些,放大胆子,怯怯答道:“这种事,以前,奴婢的叔叔干过。那时,奴婢还很小,记得祖母听说后,把叔叔叫去,狠狠骂了一顿,最后说,叔叔既然要经商,就要成为一方巨贾,才不坠了祖父的威名。”
康熙望着她,突然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你祖父当年在西南和福建可是威名赫赫,将军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教子更是有方!宜妃,你得学着点!记得告诉胤禟,他既要经商,就要成为一代巨商,不可坠了朕的威名!”更新最快
宜妃又惊又喜,躬身领命。
康熙摆摆手,让五阿哥和八阿哥起身。二人谢恩,退回自己的座位时,目光都在楚言身上一转,五阿哥眼中是纯粹的感激,八阿哥可就有些复杂。
太子的脸色不太好看,看她的目光少了志在必得,多了些阴沉思索。
楚言低着头,目不斜视,感觉到手心里一把冷汗,心中又是后怕又是得意。好歹脑袋暂时保住了,得罪了太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后患。九阿哥做生意没了阻力,她的财路也多了几分指望。再三告诫自己,下回再有这样的情况,宁可被人当作哑巴,再不可贸然开口,赚钱固然重要,保命更加要紧!
康熙笑吟吟地望着她,对太后笑道:“朕没有说错吧,这丫头可不是有趣得紧?”
楚言腿一软,差点摔到地上,她自觉已经在死神镰刀下走了一个回合,合着皇上还只是拿她逗闷子!天威难测,天威难测啊!
太后微笑颔首:“是个聪慧乖巧的孩子。这个故事,你在哪里听来的?”
“回禀太后,这个故事是早些年,奴婢父亲营里一位大哥哥讲给奴婢听的。”楚言他爹手下怎么也有几百上千个兵吧。
“怎么?你打小跟着你阿玛在兵营里长大的?”
“倒也不是。奴婢自幼淘气,常常闯祸,嬷嬷不以为意,继母又管不住奴婢,父亲没有办法,有时会把奴婢带在身边管教,一来二去,奴婢就跟营里那些叔叔大哥们混熟了。”
康熙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前一两年,曹寅提过,杭州知府的儿子在街市上调戏妇女,被一个小姑娘给弄到海边,绑在礁石之中,险些在涨潮时淹死。朕记得,那个丫头是姓佟的,莫非就是你?”
楚言一愣,直觉地就要否认,那分明是黄蓉干的,怎么又算到她头上来了!
“可不是!”冰玉笑嘻嘻地接口,大概是听过以前的楚言吹嘘,当下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犹如亲眼所见一般,听得康熙和太后不时会心发笑。
少说话少出错!楚言低头做惶惶然,悄悄往太后身后躲了躲,暗自开始打量殿内众人,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最醒目的那一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