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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极端
    刘承宗踏上安化塬。
    在庆阳府以南,有天下黄土最大的一块塬面。
    从北向南最长二百二十里,东西最宽达到百里,东西在马莲河、蒲河之间,南面则以泾河为界,横跨庆阳府与宁州一带。
    杨鼎瑞在来了的路上,给刘狮子讲了很多关于宁州的事。
    说这里地势平坦,曾是周朝开创基业的地方,号称陇东粮仓。
    过了驿马关再往南走,策马立于山上放眼望去,平坦大塬看得人不胜欢喜。
    但行进其间,却并非如此。
    大块相连的荒地生出野草,山间梯田甚至生木成林,看不到半点粮仓影子,反倒让刘承宗觉得这里打过什么大仗。
    所遇村里,尽为废墟,只有矗立的堡垒周围,才有一望无际的熟田。
    “这怎么回事啊。”刘承宗打马行进在尺高的荒草堆里,甩着马鞭问道:“人呢?”
    旱灾荒了地很正常,可不应该荒成这个德行,就连靠水的地方田地都荒了,还有些地方分明是收割过后的熟田,却也没有人的踪迹。
    除了那些堡子,就好像进了无人区。
    小钻风倒是高兴了,撒开长腿在野地里乱跑,高兴得直打滚儿。
    眉把总就不一样,自有军官气度,坐在红旗屁股上,爪按长弓昂着脑袋环顾左右,俨然领导视察。
    宁州土寇胡三柞在前持柴刀劈路,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回过头喘两口气笑道:“大帅,宁州有人,只是都跑到山上避税,挖个地洞苟活,等夏税完粮,他们就冒出来了。”
    刘承宗干脆也翻身下马,撒了缰绳往前走,红旗在其后亦步亦趋。
    他问道:“这儿为啥会变成这样?”
    陕北的荒山秃岭,刘承宗见得多了。
    平坦土地在这是稀缺环境,就黑龙山刘家峁那地方,一小块平地,老百姓也要给它种上粮。
    可在这儿?
    上万个刘家峁那么大的土地连成一片。
    这么好的地都扔在这,没人种,刘狮子还以为出国了呢,这是中国农民能干出来的事儿?
    “哎呀,咋变成这样呢,大帅,这可说来话长。”
    胡三柞从来没跟刘承宗说过这么多话,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朝廷有仨地方重税,苏松、江西、宁州,分别是张士诚、陈友谅、李思齐。”
    “最初在洪武年,比之庆州四邑,宁州赋税高一倍;宁州的粮要供给宁夏等地一八仓,百姓供不起,官员就说交银,别的地方一石粮能卖八钱银。”
    胡三柞抬手道:“宁州小米便宜,一石粮只能卖四钱,结果纳的更多了。”
    “万历爷加赋,合水、安化等地一亩加四厘三毫,宁州不知道为啥被加了七厘四毫,反正越加税,种地的人就越少。”
    胡三柞说着乐了,俩手一摊道:“再往后加税就没用了,爱加多少加多少,以前宁州不到两万人,有一百多万亩地,如今我估摸也就二十万亩?”
    眼看到了饭点儿,目力之内不见炊烟,刘承宗失去了交谈的欲望,点头道:“找个地方歇着吧。”
    他实在没想到,在自己计划中非常重要的宁州,居然会是这般模样。
    多好的地方啊,硬被收税收废了。
    越收不上税、越要加税、越加税越没人种地,珍贵良田全部成了荒地。
    当然夜晚,他们宿于董志镇的塬上,周围肥沃土地野草生得茂盛极了,荒凉的啥也没有,只有一南一北两座堡子,孤零零立在塬上。
    可怜巴巴。
    狮子营的军兵四出,在塘兵率领下携带书办,于方圆百里测绘地形、道路,为今后做准备。
    这块本应肥沃繁荣却极为荒凉的地带,是刘承宗心目中最好的预设战场。
    黄昏已过,营地中军帅帐里点起油灯。
    虎皮地毯上铺着舆图,刘承宗一手端油灯照亮,一手拿烧饼在舆图上沿泾河向西抚过。
    他的手最终停在宁州最南端,标注宜禄马驿的位置。
    宜禄马驿本身无足轻重,但由那向南,是西安府最西北的邠州长武县;向西,则进入泾河河谷。
    河谷最西端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韩藩驻地,平凉府城。
    看着那个地方,他转头朝帐外喊道:“找个关中兵来!”
    要威胁平凉府城,势必要进入泾河河谷,那么在宜禄马驿必须分兵设守,堵住关中可能北上的援军。
    另一方面固原的三边总制府,也未必会对他的进兵无动于衷。
    他要尽量确定关中可调动的兵力,再决定留人驻守宜禄马驿甚至长武县,以扫除后顾之忧,全力对付西进的曹文诏。
    狮子营的关中兵跟着魏迁儿去勘探地形了,不过没等到关中兵的刘承宗,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高迎恩。
    “高兄怎么来了?”
    高迎恩跑得人困马乏,看见刘承宗就像见着亲人了,大诉苦水:“刘大帅,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差点就死路上了。”
    “死在路上?”刘承宗心中诧异,连忙问道:“怎么回事?这一路应该挺安全啊!”
    “别提了,我还以为你把合水县攻破了,我还去吃了碗粥,才发现那是人家知县设的粥厂,差点把我捉了。”
    高迎恩摆摆手,他倒也不见外,一屁股就坐在营帐地下:“有吃的没?”
    他在路上正赶上合水知县蒋应昌招募民壮,到处是饥民。
    高迎恩还以为那是狮子营攻破城池后给百姓开仓放粮,就欠呼呼的跑去喝了碗粥,结果等县里生员开始登记,他才察觉出不对,赶紧拔腿就跑。
    刘承宗抬手指指旁边小木筐道:“新打的烧饼,你自己拿着吃……出什么事了?”
    “没出啥大事,你在鱼河堡的朋友,还在往延长县送消息,我哥怕你不知道,就赶紧差我把消息给你送来,关宁军进山西了。”
    刘承宗原本神态还很轻松,闻言神情凛然,也在虎皮上坐下,肃容问道:“多少兵力?”
    高迎恩道:“总兵力五千上下,听说入山西三战三捷,三场战斗全被俘的饥民流贼全被杀个干净。”
    “全杀了?”
    刘承宗骂道:“哪个疯子带的兵?”
    高迎恩脸色古怪,原本都打算伸手去木筐里拿烧饼了,手伸到一半,听了这句又收回去:“先锋官,是延安参将杨彦昌。”
    我去你妈的。
    刘承宗断然摆手道:“不可能!杨彦昌带兵怎么可能赶尽杀绝呢,主将是谁?”
    闯字旅早就有人说杨彦昌是刘承宗人,高迎恩对此有所耳闻,但心中不能确定。
    人家都已经是参将了,怎么会是刘承宗的人呢?
    但这会看刘承宗的反应,高迎恩心中了然。
    他接着说道:“杨彦昌只有兵力五百,后面的运粮官是游击将军王自用,领兵一千五,这俩都是延安卫出身的将领。”
    刘狮子没说话,只是摊开双手在面前,心中倍感无语。
    哪个大聪明选的将?
    有这首尾兵将打底,刘承宗对主将是谁已经兴趣不大了,明显是个虽关岳束手的阵容。
    “主将名叫曹文诏,是个在辽东从军的山西人,早前是游击将军,如今升任延绥西路副总兵,从前没听说过这人,但挺狠。”
    刘承宗摇摇头,这不是狠不狠的事,就是个疯子。
    杀人谁不会,这年头四处打仗,别说当兵的做贼的,就是读书的都会杀人。
    一场战斗下来,杀红眼了,愤怒之下把俘虏全干掉,很正常。
    战争是生死之事,站在战场上就该知道自己会死。
    在这个时代一点都不出格。
    但三场战斗全这样,就没有情绪原因了。
    是他就想这么干。
    没有好处,除了逼着农民军完成混口饭吃到阶级敌人的转变,还能带来啥?
    “那是个站在崇祯身边给大明续命的,也算个解决办法,反正他既对付不了旱灾,也对付不了藩王,弄死你个聚众饥民盗匪还不行吗?”
    刘承宗嘲讽一声,对高迎恩道:“陕西闹旱就把造反的陕西人杀光,山西跟着闹就把造反的山西人杀光,不一样咯。”
    “跟这帮王八蛋比起来,陕西的兵将就是混口饭吃。”
    刘承宗的笑容很冷:“有这么个东西,对我们不是坏事,以前都是首领知道,被朝廷逮住一定死,但贼卒子们没事;以后贼卒子也知道,打输了就死,那就只有你死我活了。”
    高迎恩深有同感,点头道:“我哥也这么觉得,让人把这事告诉闯字旅所有人,现在三个营的模样都不一样了。”
    “回去跟高师傅说,先锋和运粮不算,那三千关宁,有机会就全部弄死,一个都不留……杀人谁不会啊?”
    刘承宗道:“这不是各为其主的事了。”
    高迎恩深吸口气,脸上表情发苦:“我们也把他们都杀了?”
    “不然你怎么办呢,放了,让他们再去杀人?二者相争,极端的赢。”
    刘承宗摊手道:“他极端起来了,你还怀柔,吃亏的就是你,我们没朝廷大,想赢只能比他更极端。”
    “行吧,我会把这话跟我哥说的。”
    高迎恩终于拿起他想拿很久的烧饼,边吃边道:“对了,鱼河堡的人说,你兵进庆阳府让陕西三边震动,总督杨鹤担心庆阳府失陷,带兵往宁州来了。”
    “啊?”
    刘承宗一愣,他是真没想到杨鹤会自己跑宁州来:“他带来多少兵?”
    “三百。”高迎恩抬起三根手指道:“不过可能还会从关中调兵。”
    事情跟刘承宗想的不一样了。
    三边总督带三百人跑到宁州来,这不羊入虎口吗?
    但问题出在刘承宗不想俘虏他,更不想杀他。
    这么一个比较温和的三边总督,基本上没在剿贼一事上起到多少作用的总督,刘承宗很喜欢。
    就跟韩王府一样,刘承宗的打算只是围困韩王府,目的不在把韩王拉出来宰了,而在于吸引曹文诏过来。
    你个三边总督万金之躯跑过来,送上门给俘虏就很烦。
    “曹文诏现在在哪儿呢?”
    “他刚刚启程正在往宁……哦,大帅说的是曹文诏啊。”高迎恩说半截才反应过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还没到王嘉胤那呢。”
    刘承宗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又跟高迎恩聊了几句狮子湾的事,等他吃完饭,送出中军帐,这才自己盘腿坐在虎皮毯子上思索起来。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打杨鹤。
    最理想的情况,是在庆阳府收拾掉曹文诏,他的最终目的是转移到陇西,在那建立根据地甚至政权。
    这个时候收拾掉杨鹤,把朝廷所有火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对达成目的起不到任何帮助。
    恰恰相反,还会创造很大阻力。
    当晚,刘承宗找到杨耀,问道:“这离固原有多远?”
    “四百里吧,山路不太好走,大帅咋了?”
    “杨鹤应该正在来宁州的路上,曹文诏还在山西,我想,是不是可以跳进固原,把那边打了。”
    杨耀没明白这中间的联系,只是就事论事道:“山路不好走,从镇原到固原要穿过六盘山,不过平凉也不好走,往北要过萧关。”
    “倒是从平凉府往西还挺好走的,过六盘山就进陇西了。”
    哪儿都不好走,刘承宗摇摇头,对现状很苦恼。
    他觉得自己要做两手准备,能完全理想化的击败曹文诏跃进陇西自然最好。
    如果一定要节外生枝,那便虱子多了不咬,顺手攻陷韩藩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还是先看曹文诏在哪儿吧。
    刘承宗又去把魏迁儿寻来,让他派个亲信跟高迎恩一块回去:“去塞门千户所,找到任千户,延安卫他说了算。”
    魏迁儿点头:“找到任千户之后呢?”
    “让他安排,从延安卫挑个信得过的人,看看家里有什么事能当作借口,进山西找到杨将军,打听接下来的进军路线,知晓具体位置,立刻报回来。”
    魏迁儿领命之后,刘承宗叮嘱道:“一定要让人告诉任权儿,借口必须找好,千万不能让曹文诏怀疑杨彦昌……我记得他家那俩婆姨去年怀了娃娃,看看起名没有,杨将军该给娃娃起名了。”
    注:
    宁州田亩、人口、重税,参考宁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宁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