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第二天这些送来东宫的秀女,就被带到了东宫内廷的太子内坊中;而后呈现在她们面前的是,空旷厅堂内一张张码放齐整的坐席与书案;上面还摆好了统一规格的笔墨纸砚,不由面面向觎。
“诸位秀媛安好。”然后,就见一名灰发鹤颜的老宦,手执拂尘笑眯眯着迎出门道:“咱家太子内坊典直梅凤准,如今尊奉殿中大妃的旨意,为诸位置办下这场内廷小试,还望能当场好生发挥。”
下一刻,这些秀女也不由略有些诧异和惊讶的骚动起来;随即有人在人群背后大声问道:“难不成,妾身人等奉旨入直东宫,还要经过文考和举试不成。”“这可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事情!”
然而,老宦梅凤准却对这种状况早有预见一般,任由她们七嘴八舌说了一通之后,才皮笑肉不笑道:“瞧您这说的,咱家这把不中用的老骨头,又怎敢自作主张,假传殿中(太子妃)的谕旨呢?”
“自然了,殿中也交代咱家很清楚,此事乃是听由自便,断不许有强行授受之事;”梅老宦顿了顿,环视了一圈众女反应才继续道:“这不过是略微考较一下,各位的家门学识和日常喜好擅长。”
“就算不想接受测试,其实也是无妨的,毫不妨碍诸位在东宫的身份名位;身为秀女之选,该有的一应都不会短少分毫。只是在短时内就不好安排职事和位置了,毕竟这是替东宫遴选襄助之才。”
“若是,未有出脱的表现和资质考评,又何以服众并说服殿中,委以诸位以东宫役职和差事呢?只怕在诸位彼此之间,也未必能够甘心吧!”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道:“无意于此尽管退出就好。”
然而这话一出,这些秀女们反而在面面向觎间,露出犹豫、怀疑、猜忌或是相互提防,乃至是沉吟、矜持、释然、窃喜、等等各种各样的表情,然后几乎是争相恐后的涌入厅堂内,自行落坐下来。
然而,大多数人看到行卷的第一页时,却是不足有自主纷纷咦了一声;因为,作为行卷第一页的引子部分,不能说是太难吧,简直就是毫无难度,就是一份随便填的个人履历表,只是填项略多些。
不但有出身籍贯,家世亲族的名讳之外;甚至还涉及到个人生活中的喜好和趋向,曾经师从过的对象,日常擅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艺文技巧;乃至是个人的理念和想法,进入东宫的人生规划。
因此,在大多数人都在冥思苦想的填写之间,已然有人相继完成了首页的填选;然后,迫不及待的翻到下一页;却发现自己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因为后续几页都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印制而成。
但内容也不再是填写留白,而是一条条简明事例的勾选判定;其中的选题也是极其纷繁杂驳,让学问不够的人一看就头大;甚至只能干瞪眼或是手足无措。开始偷偷的瞟向其他人,却又被遮掩住。
而就在这座前后通透的大厅对面,一座小楼上。蹲在女孩儿脑袋上的江畋,也在远远看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幕,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去参加考公的情景了。只是作为身份和角色已经完全换位了。
然后,眼看其中有人绷不住了,当场露出了惶然、忧急的表情;或是小声呼唤着侧近相熟的同伴,或是焦头烂额状的试图窥视,距离最近的行卷,或是在脸上、额间的汗水浸湿,却是浑然不觉……
又过了一阵子后,第一个受害者随即出现;却是一名梳着半月髻的年轻秀女。只见她不免脸色灰暗,两眼无神的站了起来;任由着一名小宦,收走她那张只填满小部分的行卷,步履蹒跚的走出去。
然后,就随着隐约传来了少许啜泣声,变成了掩面而走的远去身形。而这一幕,也大大刺激和督促了剩下的秀女们,加紧了答题或是寻求答案的过程。甚至开始有人的文具掉落在地,溅墨开一片。
“你看,这不就当场卷起来么?”江畋这才踩了踩女孩儿的脑门道:“只要她们之间保持的足够卷,就算是隐藏的再深的那个,也不可避免会被波及和影响,从而露出相应的蛛丝马迹和破绽来。”
“毕竟,通常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总是有限度的;一旦被迫在一些事情上纠缠和投入过多,就自然没有多余的空闲,来自执行其他的任务和使命了。接下来,就该是你的职责了,东宫小名探?”
“原来,您已经知道了啊!”女孩儿身体不由一窒,然后又用可怜巴巴的语气道:“狸奴先生,奴奴不是有意的,只是实在太过好奇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未来国老就在面前,奴奴委实忍不住……”
“也不用多余的解释了,这件事情的居中首尾,还真非你不可。”江畋却是敲了敲她的脑袋道:“因为就你年纪小心眼多,目标还不明显,出现在大多数地方,也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和警觉。”
“这么说,奴奴可以有更多,自行漫游和私下散心的间隙了。”女孩儿不由欢呼雀跃的真心道,差点就将江畋从头上颠飞出去。然后,就听他意味深长的道:“理论上是应该如此,但技术上……”
“怎么!可还有什么不便和妨碍么?”女孩儿不由娇小身躯一颤,宛然祈求道:“狸奴先生,当初您不在的时候,奴奴无人倾诉,这才寻机帮助他人以为乐趣,总不能让婉儿做言而无信之人吧!”
“放心,你和狄怀英的约定,我并不打算管太多!”江畋这才下了相应的判决:“但是你但凡出外,都必须确保我在身边,你在学业上投入的时间减少了,但相应的功课和作业,却一点不能少。”
“当然了,也不是不可以变通一二。”看着女孩儿的小脸,刹那间晴阴转雨的哭丧了下来;江畋又适当跑出了一个甜枣:“关于你的典籍阅读,可以适量减少一些,但读书笔记也得换成观后感。”
“好的,狸奴先生,您真好!”女孩儿再度破涕为笑,浑然没有被忽悠成朝三暮四的猴子一般自觉,随即投入角色道:“狸奴先生,您觉得这些秀女之中,究竟有多少可能是天后的眼线和内应?”
“裴妃不是已筛出了三个嫌疑最大,并让她们成为众矢之的么?接下来只要看好戏。”江畋轻描淡写看着远处临时考场,陆陆续续有小部分人退场,有人同样是哭着走出,或是在同伴的搀扶离开。
“诶诶,难道就连裴妃的本家族女,也有这种嫌疑么?”女孩儿却是略微惊讶道:“她可是裴氏一门专门选送出来的啊!”江畋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稀奇,只要林子大了,基本什么鸟都有。”
“更何况,与那些寒门庶族的普罗大众相比,这些门第在家大业大的同时,也代表着有更多投注的方向和选择余地;未必就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就算是你阿母出身的荥阳郑氏,也是同样的道理。”
“另一方面,由于婉儿你是在宫中长大,所见无非是那些宫人奴婢;所以大概不能明白在宗族之内,也有亲疏远近的三六九等之分。占据优势的大房嫡流,与旁支偏房之间,也不能说一定和睦。”
“如果,有人因此暗中投靠了天后,并且籍此裴氏身份为掩护,进入东宫充当眼线,也是稀松平常之事;甚至,就连裴氏女本身也未必知晓内情,而只知道自己是为了家门的需要,而传递消息。”
“这么说相比之下,另一位武玄霜,反而是概率最低了?”女孩儿随即举一反三道:“毕竟她的身份,对于东宫已毫无秘密了。是以,裴妃提携她,也是一种回应和态度,表明傥荡无私的立场?”
“不错,你这个想法很有见地,但还略差一点。”江畋用爪子摸摸脑袋以示嘉奖:“虽然她对于天后那边,已经个摆在明面上的弃子了,但不代表她本身就不能,被拉拢和策反成为潜在的助力。”
“无论如何,她也姓武氏,是名正言顺的天后堂侄女。我所料不错的话,接下来裴妃会籍此对她有所亲近,并且暗中使人笼络之;只要稍有所成,就能获得一个反向送出消息的渠道来误导对方。”
“也不需要真正的欺骗手段,只要在用来取信对方,大量无关紧要的琐碎日常中,九真一假的夹带一点诱导性消息就好。平时看起来也许毫无价值,但日积月累之后,就可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婉儿,也不要露出那种离谱的表情;你要知道一件事情,武氏也是一个支系颇多的大族,也有亲疏远近之别;就算以天后的权势,也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更多是畏惧和崇敬居多的驱使而已。”
“她固然可以用功名利禄,恩结和收纳绝大多数人,但不代表武氏之中,就没有人会有其他的想法和出路可言?你还记得东宫中那位左卫率府率将武攸绪么?他就是一位懂得趋利避害的聪明人。”
“他现在已是左卫率长史,追随太子去了东都;若我所料不错应是在暗中投效了。从长远上看,就算追随天后的武氏一门身死族灭,他作为武氏最后的血脉,可以延续家门姓氏甚至是荣华富贵。”
当然了,在另一个时空的武攸绪,一度被封成平王、殿中监、扬州大都督府长史、鸿胪少卿、千牛卫将军。但他反在鲜热油之下居安思危、急流勇退;以厌倦俗世为由主动辞去官爵,隐居嵩山。
在此期间,他拒绝一切馈赠,“冬居茅椒,夏居石室,一如山林之士”,也不与显贵交接,常常化名跑到集市上卖卦为生。而当武则天退位后发生的七年四次政变,每次都有吴家人被株连和清算。
唯独武攸绪,受到唐玄宗李隆基的礼敬;“令州县数加存问,不令外人侵扰”,一直活到开元十一年,以69岁高龄寿终正寝。而在这个时空,显然他已经没有那个机会,再去嵩山寻仙修道了。
事实上,在第一次离开这个时空之后,江畋就顺便通过隔空传念的机会,交给留在清奇园内的阿姐一个附带任务;收集当年高宗在位至武周篡国、神龙革命/复辟期间,各种相关人物的具体记述。
其中,就包括了诸多武氏族人的下场和延续下来的后世源流;其中就包括了这位号称修炼有成,最终在嵩山顶上“尸解成仙”的真升居士武攸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