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一行人骑着马在午夜前回到了米尔伍德大教堂。莉亚坐在马上,脸靠着科尔文的背,睡着了。米尔伍德周边的村子一片沉寂。大教堂的大门紧锁。中心街市两边三三两两坐落着几幢房子,被油烟熏得黑乎乎的窗子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叶子从粗壮的橡树上飘零而下,同这拂煦而过的微风一样发出一阵叹息声。
科尔文骑着马往大门去,一个门童睡眼惺忪,提着灯笼,早已候在门口,“大人,明早才开门。”
“请转告大主教……”
“普莱斯伯爵,大主教知道您来了。我奉命在此等候您。他已经在朝圣驿站为你们留了几间房。就在那边。明早,请作好准备前去觐见大主教。等大门一开,会有人请你们过去。”
“谢谢,”科尔文说罢,便扯了一下缰绳,让马掉头。埃德蒙和其他几个骑兵也跟着科尔文前往驿站。
“到驿站花不了多少时间,”埃德蒙若有所思地说道,顺便打了个哈欠,“你还要为她守夜吗?”
科尔文看着眼前的驿站,回想起上次在这里是谁救了他,往事历历在目。想着想着,便出了神,一语不发,最后点了点头。
“我和你一起吧,为了她好。她配得上最好的一间房。”埃德蒙跳下马,帮着科尔文把莉亚抱下马,科尔文便一个人抱着莉亚上楼了。
莉亚在软绵绵的床垫上醒过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雪白干净的被褥,靠着蓬松的枕头,这些可都是整个村子里最好的床品。屋子也被火盆里星星点点的余火烘烤得暖意融融。她抬起头,环视四周,渐渐认出了这间房。几天前,就在这间房里,治安官的手下坐在桌子边饱餐一顿,随即便昏睡了过去,她趁机救下了科尔文。正想着,有人敲了敲门,门打开后,一个姑娘走了进来,莉亚一眼认出那是布琳。她一手捧着一条棕色的长裙和一条新的腰带,另一只手端着一盘面包和白奶酪。
“他们让我来帮你,”布琳欢快地说道,“大主教的管家刚刚从地道里上来。他准备带你回去,但我们先得让你把自己洗干净。”
莉亚把双腿伸到床沿外,抓着被褥和床单,留恋着那一份柔软,“我是一个人来的吗?我都不记得是昨晚到这儿的。”
“难道你还想让圣骑士和你共处一室,在这儿睡觉?”布琳把餐盘放到桌上,走到窗前,打开百叶窗往外看去,“大部分圣骑士都睡在楼下的大厅里。有两个守在你门外。弗什伯爵和诺里斯·约克伯爵整晚都呆在公共休息室,没有睡觉。我们问他们累不累,他们就说不累。现在他们和普雷斯特维奇一起在厨房里等你。你还记得我吗?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吗?”
莉亚点点头,“我叫莉亚。我当然没忘记你,你叫布琳。我也不会忘记你们一家人为我做的一切。”
“好吧,弗什伯爵也没有忘记,”她沾沾自喜地笑着,“他赏了我们一大堆东西。快来。我来帮你梳头。你的头发像草窝似的。或者帮你洗洗吧。”
莉亚走到窗前,向外看去。黎明时分,天边透着一抹淡淡的粉色,在紫色天空的映衬下,大教堂的轮廓模糊不清。莉亚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莫名有些激动。布琳拖过一只小凳子放到火盆边上,莉亚便走过去烤火。
旁边有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她让自己都觉得有些讨厌。她转过身,拿起一片热面包吃了起来。布琳拿过一把梳子,先是把莉亚头发里乱七八糟的杂草清理干净,再把头发绑起来,梳得更加起劲。莉亚的衣服其实已经可以拿去烧了,幸好布琳拿来她自己的裙子。虽然有些小,穿着还有些紧,但是挺合身。她把装着十字圣球的袋子挂在腰带上。布琳从火盆旁边的水盆里捞起一条毛巾,绞干后,把她的头发拎起来,擦了擦她的脖子和耳朵。莉亚又洗了洗自己的脸和手。水很暖和,让她想起了比尔敦荒原的那块灵石,当时科尔文帮她撩起头发,她才能擦擦洗洗。想到这里,心头便像小鹿乱撞一样。真想现在就见到科尔文,虽然还有些紧张。他让她睡在最软的床上,还不让别人打扰她。莉亚内心不禁一阵欣喜。
擦洗完毕后,莉亚走到镜子前,细细观察镜子里的那个自己。曝晒在太阳下面这么多天,皮肤比自己想象得更黑些。脸上和手臂上还留下了一些细碎的小伤疤,下巴下面那一条伤疤最明显,这还是在温特鲁德的时候,从山上摔下来的时候留下的。她看见自己脖子上那条绳子,便轻轻扯出一直戴着的那枚指环。听见布琳走过来,便又赶紧塞了回去。
“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她捧着一条皮腰带、短剑、护腕、卸了弦的弓,还有一个箭筒。看到乔恩·亨特的物件,莉亚眼前便闪过他的身影,心如刀绞。没错,她安全回到了米尔伍德,可是他却孤身死在比尔敦荒原。顿时,莉亚哽咽起来,痛苦浓得化不开,多说一个字都像是要崩溃一般。她怕自己又哭起来,便强行忍住。
“它们一定得回到大教堂,”她最后轻轻说道,“我会带上它们。谢谢你。”
莉亚迫切想要见到阳光下的大教堂。可一想到要离开科尔文和埃德蒙,内心又泛起一阵失落。他俩马上就要成为伯爵了,可抛却阶层观念,始终平等对待她。她一把抓过乔恩的东西,跟着布琳走出房间。出门时,又回头看了房间最后一眼。
守在门口的两位士兵都穿着德蒙特军队的衣服,莉亚经过时,他们诚恳地向她点头示意。下楼的时候,脑海中又浮现出科尔文当时与几个治安官的手下在楼梯间缠斗的情景。斯卡塞特瘫在地板上不停颤抖,而科尔文也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圣剑,那也是他父亲的剑。
“诺里斯·约克伯爵可真是帅,”布琳说,“我给他送早饭的时候他对着我笑了笑。他帅吧?”
“没错,很帅。”可是她私下觉得,他太漂亮了,
太彬彬有礼了,有些过头。在她看来,两个人里面,还是科尔文更出挑一些。
布琳打开厨房的门,莉亚走了进去,科尔文和埃德蒙同时站了起来。管家普雷斯特维奇也在那儿,正拿着面包蘸蜂蜜,吃得很香。待吃完最后一口面包,他慎重站了起来,同莉亚打招呼。普雷斯特维奇是个秃头,头顶上留着没几缕头发。虽然很矮,不过举止从容,讲话有些慢条斯理。
“莉亚,欢迎回到米尔伍德。”普雷斯特维奇语气中带着热情而真诚,随后他示意布琳关上门,布琳照做了。布琳的家人都过来了,莉亚认出了他们每一个人。再次看到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她心中很是高兴。
普雷斯特维奇往楼下看了看,双手背在后面,拍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两位骑士,眼光锐利,“大主教传令,今早大教堂开门以后,他会接见科尔文伯爵和埃德蒙伯爵。你们两位可以带上随从,大教堂欢迎你们。但是太阳下山以后,你们必须离开。你们只是路过这里,如果逗留的时间过长,我们就会怀疑你们此行前来的真正目的。”
他看着两位,神色严肃,“大主教接下来还会有其他的指令。我再重申一次,只有今天,你们才是他的客人。下山之前,你们必须离开,前往下一站。莉亚,你随我从地道走,不能让别人看见你们一起从大门进去。”
莉亚有些犹豫。科尔文盯着她,可是她看不太懂他眼里的意思。他下巴咬得紧紧的,可看上去也不是为了要控制自己不发脾气。脸上的污泥早已擦干净,胡子也刮过了,下巴非常光滑,可是过去几天留下的伤疤依然明显。他似乎是想单独和她说几句话,但是又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口,特别是大主教的管家还在这儿。
“走吧,”普雷斯特维奇向莉亚招手示意。
她手里抓着乔恩的东西,随普雷斯特维奇走到梯子那儿,准备下到地下室去。
“莉亚。”
科尔文叫住了她。她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一步步走来。他看着她,那份深情仿佛直抵她的心底,“姑娘,我不会忘记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会信守我的承诺。”他又靠近几分,在她脸上轻轻印下一个吻。虽然只是轻轻一扫,莉亚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走之前,科尔文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圣灵降临节。”
言下之意便是邀她当日一起跳舞,她看着他,虽然只是微微一笑,可胜过千言万语,毕竟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不合适。圣灵降临节就要到了,今年是她第一次在五月柱舞会上亮相。她点了点头,便随着普雷斯特维奇爬下楼梯,心里千万种情绪缠绕在一起。能回到家里真好。想到方才科尔文印在脸上的那个吻,那种温暖让自己的内心雀跃无比。等到了那天,她一个贱民和一个伯爵跳舞——那些洗衣房的姑娘都会怎么想呢?瑞奥姆指不定会怎么想呢?莉亚心里似是喝了口蜜一般,甜得不行。下楼梯之前,她又回头对着科尔文笑了笑。他也回了她一个愉快的笑容,目送她消失在大教堂的地道里。
在密道里,普雷斯特维奇从容地走着,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没有去大教堂,而是另走了一条密道,往宅邸去了。一块灵石挡在路中央,普雷斯特维奇对着它默念几句话,莉亚听不清楚。他转过身,看着她,压低声音严肃地说道:“大主教绝不允许你撒谎,”他顿了顿,“但是,为了你好,他希望大教堂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过温特鲁德这件事。你的小伙伴索伊,自打你走后,便被藏了起来。从你逃走的那一天起,没有人看到过你或者她。我知道你们都有小秘密,我们也无能为力,不论你们互相之间说了什么,一定要确保第三个知道你们秘密的人是绝对可靠的。孩子,听明白了吗?别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谨遵大主教的命令。”莉亚答道。
“希望如此,”他说道,“一切都不容易。”普雷斯特维奇又转向负责开门的灵石。门的另一端也是一间地下室,一些光亮透过地板缝钻了进来。即便离梯子还有一段距离,莉亚都能听到帕斯卡嘟嘟囔囔的声音。
“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她现在应该到了啊。普雷斯特维奇死哪儿去了?他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快活。现在也没什么事情可干,我是不是应该……是你吗?普雷斯特维奇,你把她带过来了?”
“她一直在我旁边。”他答道,示意莉亚先爬上梯子。
莉亚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爬上梯子,掀开地上的暗门,便卸下了心头的担子。帕斯卡一把抱住她,她感觉自己的肺差点都要挤破。索伊也站在一边,眼中泪光闪闪。
“孩子啊,孩子,我的孩子,你终于又回来了。哦——莉亚——我最亲爱的莉亚!”帕斯卡紧紧抱住她,差点把她的眼泪给挤出来,“哦——莉亚,谢天谢地,我的伊渡米亚。你好端端地回来了。”她靠在莉亚的肩上,哭了起来,双手越抱越紧。帕斯卡的反应让莉亚受宠若惊,完全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在乎自己。帕斯卡紧紧抱着她,不停地前后摇晃,“孩子,不能再像这样离开我们了。求求你了……你不知道,我的小心脏可承受不起。你走的这些天,我心里是多么着急难过。我受够了。”她双手捧起莉亚的脸,吻了吻她的额头,“找你的时候,我还差点摔断了腿。”
“没错,”索伊说道,泪珠在脸上滑落,“我一直在照顾她。”
“帕斯卡,”莉亚顿了顿,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索伊。”
帕斯卡又抓起她的手,亲了亲,“不,孩子。不,让我来说。你完全不了解我的心。你还太小,你完全不了解。可有一天,当你成为母亲,你就明白了。现在,你先安静一会儿,我来说。这么多年来,我早该说这些话的。我一直没告诉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你当女儿一样看待。”她的手又握紧了几分,“你就像是我的亲
女儿一般,是我的亲骨肉啊。真后悔你走的时候,没有及早告诉你,我心里如千刀万剐般难受。亲爱的孩子,灵力把还是一个婴孩的你留在这儿,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爱着你。我的伊渡米亚,谢天谢地,你又回来了。莉亚,你回家了。这里就是你的家。索伊,你的姐妹还是回来了!”帕斯卡一下把索伊拉进怀抱,“你们听明白了吗?我爱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女儿。我最亲最爱的女儿。”
莉亚满眼是泪,眼前一片模糊,索伊抱着她们的时候,她也紧紧抱着帕斯卡。她太高兴了,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爆炸一般。
大主教见到莉亚的时候,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他转过身,让帕斯卡和索伊呆在走廊里。“容我和她呆一会儿。”说罢,便在她身后关上门。
他走到桌子后面,坐进自己的椅子,调整到一个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桌上摊着一本圣书,下面是一张羊皮封套。翻开的那一页,就写了几行字。另一半还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痕迹。莉亚认出来那是梅德罗斯的圣书。
“欢迎回到米尔伍德。”他的声音依然低沉,如此熟悉。
“大主教,谢谢您还容我回来,”莉亚轻轻说道,觉得好像往哪里站,在他眼里都不对劲。与帕斯卡和索伊的团聚,改变了她的心意,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此刻她的内心就好像水沸腾之际,那扑扑直跳的壶盖一样。两只手绞来绞去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大主教往后靠去,皱了皱眉头,“你能安全回来,我感到非常欣慰。”
莉亚愣了一下,鼻子一酸,又忍不住要哭起来,“是的,我回来了。可是,乔恩·亨特没能回来,我真的很难过。您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难受……”
他双手交握,神情甚是痛苦,似乎非常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事已至此,我们都无能为力。莉亚,他的死不能怪你,这样不公平。是我派他过去的,所以要责备的也应该是我。现在,大教堂需要一个新的猎人。弗什伯爵派人传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便开始考虑了。不要为此感到自责。这都是灵力的意念。”他抹了抹眼睛,不管是要抹去眼泪,抑或是眼里的脏东西,他的难过显而易见。“这一生,我们能成为最亲密的朋友,已是奇迹。下一世,我们依然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遇并永远在一起,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因此,当朋友离开的时候,我们才会哭泣。但是,我们定会在另一个世界与他们再次相遇。”说罢,泪珠从他眼中滑落。
看着眼前这位老人,莉亚心里五味杂陈。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他哭泣。
“莉亚,”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该如何措辞,“你可能会觉得,我不允许你在米尔伍德学习是因为我反复无常的脾气。我敢肯定,你也已经替我想了千百种不答应你的理由。你或许还会觉得,你的这趟温特鲁德冒险之旅,会让我改变主意答应你的请求。”他又往后靠了靠,手放在身前,交叉而握,“我和别人一样,有许多顾虑。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不答应你,是为了你好。莉亚,请你一定相信我。你要相信我做的任何事情,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好。那个暴风雨的夜晚,我早有预感。那晚,你从我房间里偷走一枚指环。也正是在那一晚,我开始真正意识到你的灵力已经非常强大了。”他身子向前靠去,声音低沉,饱含深意,“只要我还是米尔伍德的大主教,你就不会有丁点机会学习。”
莉亚听罢,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失望透顶。
“孩子,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还没说完。刚才的话,并不是全部。我并没有说,你一辈子都不能学习。我不知道,这个大主教,自己还能做多久。而你,要比我年轻许多。这些话在那时便经由灵力的意念告诉你了。现在我依然觉得一点没错。莉亚,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圣学徒。而这也是我不愿让你成为圣学徒的原因之一。”
虽然很失望,但莉亚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谢谢您,大主教。在这点上,我相信您的判断。现在,我才知道,我早该相信您的……”
“能获取你的信任还是挺不容易的。谢谢你。”
她转过身,准备离开,可中途又停了下来。她摸到腰上的袋子,便松开绳子,拿出十字圣球。虽然内心有一万个不愿意,但现在要把它还回去了,“非常抱歉,我把它从您这儿偷走了。以后,我再也不会了。”
正当她准备把圣球放在他的桌子上时,他抬起手制止了她。他脸上的表情——还有手上的动作,都让莉亚很疑惑。
“我得更正一下。莉亚,你没有偷走它。别的人来偷,都可以说是‘偷’,只有你不是。因为它原本就属于你。”
莉亚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您是说?”
他的眼神仿佛能洞悉她内心的一切,这双眼睛中的深邃如海洋般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我们在你的睡篮里发现了这只圣球。所以,你明白了么?它听从你的指令,为你带路,我一点都不惊讶。既然你早已掌握了它的力量,你就得拥有它。莉亚,它本就属于你。这个十字圣球从来就属于你。”
有许多器物经由灵力的意愿被打磨成为圣器,供那些信仰灵力,甘愿奉献的人所用,助他们一臂之力。比如各种发光石,还有嵌在胸甲上的玻璃碎片,穿戴这样一件胸甲,便可听懂他国语言。许多圣器中,十字圣球可能是最为玄妙的。它的设计可谓巧夺天工,其工艺水准非人类所能企及。圣球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圣器。根据浩如烟海的记载来看,总有肩负重大使命的普通男人和普通女人,于偶然之际发现圣球,并代代相传,严守它的秘密。只有圣球试图保佑的对象才可使用圣球。我个人认为,它们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来源于伊渡米亚圣界的神力。
——卡斯伯特·雷诺登于比勒贝克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