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亚生命中真正嫉妒过的就只有那些来米尔伍德学习读书和雕刻的人。而她的嫉妒之情在艾洛温·德蒙特身上也得到了体现。艾洛温就像在五月柱附近跳舞的那群人中对自己很不自信的人,总是看着别人、模仿别人,但总会有某一舞步或某一个转圈比别人慢一拍,她执著于舞步的正确与否,导致了她拖沓的舞步根本不能被称作舞蹈。莉亚这样想她很无情,但她也承认这一点。问题就在于她不能控制自己这样想。更深层次的问题就在于她很嫉妒艾洛温。问题的关键就是,科尔文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在科尔文受伤之后藏身于厨房的那段时间,他们曾经因为莉亚心直口快藏不住秘密而争执过。科尔文曾经对索伊的羞涩、矜持大加赞赏,认为她的这些品质令人钦佩。这段对话在她脑海中还历历在目。艾洛温就是那样的女孩。科尔文对这位姓德蒙特的女孩所给予的尊重和顺从有目共睹,他对她很温柔,并且——老实说——他对她的关怀是那么细致入微,令人恼火。每当她亲眼看到他的那些举动时,都会感到很不舒服。那种感觉是那样强烈,有时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需要一些缬草茶来舒缓脾胃的不适。她明白那种感觉。那是嫉妒之情,令她饱受折磨。
比如说,当附近的威尔斯大教堂来了一个客人之后,大主教派莉亚去和艾尔萨厨师讨论一下他的用餐问题。路上她看到科尔文和艾洛温在洗衣房附近聊得很投入。科尔文看起来很活跃,边说话边比着手势。艾洛温则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将他说的每一个词都仔细地听进去,仿佛是甜蜜的情话一样。莉亚心中的感觉是那样强烈和痛苦,她转身往另一条路上走,怕自己会被科尔文发现,因为灵力可能会将她的想法透露给他。那将会多么丢人啊!
每晚在厨房里度过的时光对莉亚来说越来越像一种煎熬,于是她回来得越来越晚。大家都享受在谈笑风生之中,但对于莉亚,这就像有外人闯入她的私人地盘一样,让她不适。厨房不再是属于她的避风港,而是属于他们的了。每个晚上,马尔恰娜都会设法从莉亚那儿问到更多的消息。每个晚上,她都要尽力克制自己不要一直盯着科尔文看,以免让马尔恰娜怀疑她有些不对劲。索伊和布琳在这一年中变得更亲密了,让莉亚觉得她的地位也被霸占了。她的这些情绪浓厚而强烈,让她开始担心会不会因此而不能使用灵力。
马丁已经离开一周了。她想念马丁坚定的建议,以及他粗犷的举止。他总是很实际,总是主动推动事件的发展,从来不会躲在后面不去解决。他总是快刀斩乱麻。是什么在折磨她呢?真正让她感到困扰的是什么呢?她深深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眼前浮现出马丁紧锁的眉头和愤怒时鼓囊的下巴。是因为科尔文曾经对她发怒过,如今却对艾洛温如此尊敬?她在害怕他会与这个女孩厮守在一起吗?是这样吗?他们会结婚?这样惴惴不安的想法十分微妙,让她不能轻易控制住。她在因为无法知道科尔文的想法而困扰着。她是不是把他对艾洛温的顺从想得太过了?他对她的举动是不是仅仅出自于礼貌?在苹果园里,莉亚暗暗假设他内心是瞧不起那个女孩的。但他的举动并没有丝毫体现出这一点。她是多么希望灵力能再一次借助她看到他的想法啊!
“莉亚,等一等!”
她刚才思考得太过投入,因此没有看到杜尔登从野鸭池那边走过来。他一手拿着书,另一只手将他的皮包口袋撑开,好将那本书塞进去。他在这一年里长高了一些,但还是不能企及莉亚的鼻子。
“你好,杜尔登。”她放慢了脚步,让他能够追上她。
“我这两天一直在找你。”他拉起书包带子,背在肩膀上。“我看得出来你有急事。我会跟你一起走。我不想妨碍你完成任务。”
他想得真是周到,莉亚喜欢他这一点。“我在去马丁小屋的路上。你今天的课业已经学完了吗?”
“对。你介意我和你一起走吗?”
“不介意。”在他们开始往西边走后,莉亚察觉到他有些惴惴不安。“你今天从奥德普利克圣书那儿学了些什么?你还在圣书上雕刻吗?”
他兴奋地点点头,“我本来希望能在圣灵降临节之前雕刻完毕。为了能在晚上继续工作,我已经费了好几十根蜡烛。其他圣学徒觉得我很愚笨,但我想在
这学年结束之前完成。”
“那上面有什么圣人说的话吗?”她开玩笑地问道,撞了他一下,让他站不稳。他趔趄了一下,然后咧开嘴笑了,接着追上她。
“有几句。今天的内容里面——你可能会喜欢这句话。‘处理得好的负担会变轻松。’还有一句也不错。‘今天如果不准备充分,明天会更加糟糕。’每个圣学徒都被要求记住这句话。很明显。”他又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她可以猜到他内心在演练。“今天我最喜欢的是这句话——‘允许我们做的事情常令我们心生不悦,但禁止我们做的事情却常常让我们心生渴望。’”
这句话中存在的真谛让她的嘴巴感到火辣辣的。这说得太对了。她对读书的渴望只是来源于大主教不允许她这么做。如果她能轻易得到读书的机会,她还能在其中体验到如此大的愉悦之情吗?她希望还是能够这样。“为什么,杜尔登,你今天一整天都在练习那句话吗?”
“我只是……我想你会喜欢那句话,莉亚。”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额头上沁出汗水。天气很凉快。她很疑惑他是不是没有和其他女孩分享过这句话。“你听说王太后要来米尔伍德了吗?你怎么看这件事?”
莉亚看着前方的树木,步伐保持不紧不慢的速度。“我知道她快来了,但我不太了解她,真的。事实上我一点都不了解她。我猜她年纪很大?”
“不,她很年轻,”杜尔登答道,“她今年十八岁,我想。”
莉亚停下脚步,紧紧地盯着他。“和瑞奥姆一样大?”
“我们还小的时候,老国王的第一任妻子就去世了。我想我那时候才八岁吧。我记得那时候有这件事。她去世三年以后,他就娶了蒙特德龙国皇室的达荷米亚公主。她的名字用达荷米亚语来说是帕瑞吉斯。那就意味着小国王只比他的继母年轻一点点。她肯定会再婚的,因为她和老国王没有孩子。”
“真恶心。”莉亚答道,感到很厌恶。她继续往前走,他也跟着走了起来。“老国王娶她的时候多大岁数?”
杜尔登露出疑惑的神情,迅速思考起来。“将近六十岁,我想。她嫁给他的时候才十五岁——跟我们现在一样大。对,他被谋杀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
“谋杀”这种谴责的说法让莉亚感到良心不安。杜尔登每次对温特鲁德那件事情表示质疑的时候,她都会感到很生气。“他不是被谋杀致死的,杜尔登。他是战死的。”
“这和我听到的不一样,”他用质疑的语气说道,他们走入了一排树林中,他俯身从橡树枝底下穿过。“我不知道温特鲁德那里到底有没有真正发生过一场战役。”
这时她突然看到科尔文在橡树林的另一边。穿过这片树林,来到鸭子池的另一边,就到了猎人的小屋。在小屋的西边有一片薰衣草坪,浣衣女们用这些来熏染衣服或者制作药剂。她看到科尔文蹲坐在花丛中,手中拿着一根断了的花茎。他们没有闪避开,所以科尔文看到了她,然后抬起头,站了起来。他向他们走了过来,她心跳加快,同时又很惊讶。艾洛温不在他身边。
“那是科尔文·普莱斯,”杜尔登嗫嚅着说道,语气中透露着敬畏。“他是伯爵,来自……”
莉亚打断他说道:“他是大主教的客人,曾经呆在温特鲁德。我想我可以去问问他那里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战争,或者如果……”
“那样很冒昧,莉亚。他是一个严肃的人,可不会容忍傻瓜……”
科尔文把玩着手中的那根花茎,穿过那片杂乱的紫色花丛,朝他们走来。
“我要去问问他。”莉亚轻声说道。
“莉亚,别这样!”杜尔登也轻声地回应道。
“你好,莉亚。”科尔文说道。他看向杜尔登,然后一瞬间脸色阴沉下来。莉亚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注意到了这一点。“我相信我们还没互相自我介绍过吧,”他对杜尔登说道。“我叫科尔文·普莱斯。你好。”
杜尔登愣愣地盯着他,仿佛刚刚耳边响过几声炸雷,现在什么也听不到了。
尽管场面很尴尬,科尔文仍旧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
“这是杜尔登·费斯特,”莉亚拉住他的手说道。“来自费司庭百里区。”他的手心冰冷又满是汗水。“他就是我
跟你提过的那个朋友。”
科尔文一脸泰然自若,而杜尔登脸色却白得像鸡蛋壳。
“我们刚刚在谈话,”莉亚继续说道,怜悯地拍了拍杜尔登的手。“谈论有关温特鲁德的各种谣言。你那时候在场对不对,科尔文大人?在那场战役中?”
他有些戏谑地看向她,“是的。”
“刚刚杜尔登跟我说,有些人说那里并没有发生过战争。也就是说盖伦·德蒙特可能并没有击退国王的部队,不像传说中那样没有损耗一兵一卒,没有经历任何险境。据说老国王是被谋杀的。你听说过这些谣言吗?”
突然,杜尔登的说话功能又复苏了,“那不是我说的……我的意思是……那是别人说的,而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毫无疑问相信灵力的力量,但是为了证据和立场,我不能为我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打包票,因为我在这里,你们知道的……学习。”他吸了口气。“我很抱歉打扰了你,普莱斯大人。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了。”他的脸色由白转绿。
科尔文眼中闪现出丝丝恼意,但语调还是很平稳,“如果我处于你的位置也会这么想。这件事情太不可思议了。但是就像莉亚说的那样,我当时在场。我亲眼见证了事情的发生。当时我们势单力薄,被重重包围,不得不负隅顽抗。很多骑士在那天得到了他们应有的嘉奖,我就是其中之一。那儿的确发生过一场战役,但是灵力与我们同在。那些事情也是真的——我们没有一兵一卒丢掉性命,但是我们人人都负了伤。我们当时在场的人……都不大愿意……提起这件事。那是我们生命中非凡的一刻。因此,外面流传着很多谣言。”
杜尔登的嘴唇颤抖着。“我恳求刚刚的话没有让您感到冒犯。”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如果你是莉亚的朋友,你就不会冒犯到我,”他回答道。“告诉我,你比较喜欢什么学科?在抄写哪些古人的著作?”
“我看过很多,但其中维里伯德大主教的著作我学习得最细致。”
“奥德普利克圣书?”
“就是那本。”
“我觉得那本书冗长无聊。但的确也蕴藏了一些智慧。祝你们今天过得愉快。”
说完那句话之后,他优雅地颔一颔首,便走回大教堂。莉亚感到如释重负,想知道他看到他们之后心里是怎么想的。真是困难啊,要在其他人面前伪装成他们只是不熟的关系,不能泄露对彼此的分毫了解。几乎没有其他人知道科尔文曾经藏身于大主教的厨房中。他们不知道莉亚曾经偷了克鲁齐格十字圣球,在穿越比尔敦荒原的时候利用它找到通往战场的方向。他们不知道是她用乔恩·亨特的箭将国王从马上射下。只有大主教和梅德罗斯知道。
她看着科尔文从她面前走过,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身说道:“当你有空的时候,莉亚,你可以来找我,沙利文的著作中有一段话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我读到那段话的时候想起了你。”
莉亚心中涌过一阵别样的情绪——感到温暖,又感到晕眩。她也看向他,看到他的手指又在心不在焉地绕着手中的薰衣草玩。
“我现在需要完成大主教的一个任务,要去朝圣者驿站那儿一趟。我回来的时候会去找你。”
他点点头,转身走进树林中。
杜尔登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真是……令人畏惧。就像大主教那样。”
莉亚听到他的形容之后笑了起来。“他只是一个普通男人,杜尔登。你在大教堂完成学业之后也会变成那样。”
他摇摇头,略带妒意地说:“我不大相信,莉亚。我不大相信。我觉得我永远也长不到他那么高。”
就像台灯在灯芯和燃油干净的情况下能发出明亮的光,我们的脑子也一样。当一个人脑中充满邪念的时候,任何事情都可能让他堕落。在渴望赞美的人的耳边亲切地说上一句赞扬的话,就可能消除他破坏的意图。我们经常因为心血来潮而意气用事,招致祸端,仅仅因为我们想要贪图片刻的欢愉。在我们的愤怒即将爆发的时刻,只需要轻轻撩拨便可以燃烧起来,然后灼伤我们周围的所有人。但是当我们的意念十分纯净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值得大家学习的明灯。
——高登·彭曼于米尔伍德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