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船夫名叫潘意林。他体格健壮,但是不像莉亚想象中那样庞大而粗笨,身材倒与科尔文不相上下。他一边划着船,一边喋喋不休地跟他们讲话,莉亚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像索伊一样缄默无声的时候。船夫手臂肌肉紧绷,节奏有致地摇动着船桨,与他的妻子一起分享着生意往来和奇闻逸事。在得知达荷米亚骑士侵入他家之后,他二话不说便把妻儿一起带上了船。比起珍贵的家人,屋子里的家当便无足轻重了。他啐了一口,口中喃喃咒骂着王太后的名字和她不地道的行径。
小船划过水面,向普莱利的远岸行进。潘意林在这期间嘴巴就没合上过,莉亚和科尔文根本没有单独交流的机会。莉亚的帆布背包中装满了食物,还放了一个篮子。科尔文从船夫那儿买了几件衣服,乔装之后看起来便像个平民了。他这些天都没刮过胡子,下巴上络腮胡的雏形已经依稀可辨,不禁让莉亚回想起他们俩在温特鲁德那段艰苦的时光。她仔细地端详着他眉处的疤痕,心中痒痒的,想伸手碰一碰。她按捺住这个小心思,脸一红,赶紧移开目光。
潘意林转头,更加大声地说道起来。他在讲莉亚那边的语言时有外省口音,但还是讲得很好。“那边有一座小岛叫作尖岛。有的人以为那儿就是普莱利的岸了,压根不是。每次我觉得乏了,或遇到了大雨,就在那儿躲躲,等好了再走。只要我愿意,一天可以来回去普莱利两次。实际,倒也没那么累,反正我也挺壮的。当你持续而匀速地划桨时,它就会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就像笛子一样。我真希望我能一边划船一边吹笛子呀,可惜不能。”
“爸爸,要是你吹笛子的话,谁来划桨呢?”他的大女儿布洛蒂恩问道。
“真是个好问题。不如你替我吹笛子吧,姑娘,我来划桨。有时候我的女儿们会跟我一起出去,如果她们妈妈不需要她们帮忙的话。我一般一天出去一趟。有人知道桥堡码头的路,也知道我在哪里。治安官时不时会喊我,但是他以为我在打鱼,虽然我的船上并没有渔网。不过我可以买一些渔网。不知道打鱼是不是会更好些呢?”
莉亚看向科尔文,他看起来因为船夫的喋喋不休而头疼不已。
“我们现在去哪儿?”莉亚问道,“那里有城镇吗?”
“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往哪个方向去的。但是河对面有个小村庄,叫作厄纳斯。稍微大一点的一个村庄叫作卡戴沙,是连接与桥堡码头做生意的港口。那儿有一个驻扎堡垒,治安官就住在里边儿。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里面,总觉得待在外面不知何时就可能有一支箭插到了他的脖子上。普莱利时不时就会发生这种情况。或许他们会先去堡垒。那里离厄纳斯并不远。”
科尔文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莉亚觉得马丁不会带着艾洛温去普莱利的一家属于国王的堡垒。潘意林又念叨了许多事情,关于笛子、羊毛贸易、征税者、治安官、米尔伍德的苹果酒价格、打鱼、暴风雨,以及他的家人。莉亚的脑中却一直浮现着他们今早分别的景象。那些鲜活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马尔恰娜紧紧地抱住科尔文,泪眼婆娑地道别。她也紧紧地抱着莉亚,莉亚差点喘不过气来。她在自己耳边轻声叮咛道:“别让他出任何事!”埃德蒙也不像往日那般不正经。狄埃尔毒辣直白的言语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里,让他无法再做到像往常一样笑容满面、和蔼可亲。他坚毅地站在岸边,向科尔文保证会把他妹妹安全送到桥堡码头。在他们离开之后,马尔恰娜靠在埃德蒙的肩膀上恸哭,狄埃尔就在一旁凝视着她,目光中夹杂着古怪的同情与赤裸的嫉妒。他向科尔文挥挥手,貌似好心地告诉科尔文如何在晚上保暖,然而说出来之后,让莉亚羞恼地涨红了脸,但想到狄埃尔一向这么油腔滑调,便也没跟他再计较。船桨没入河中,缓缓地推着船只开始前行,莉亚看着他们在岸边骑上马,对她和科尔文挥手。埃德蒙会把马尔恰娜安全送到桥堡码头之后,从那儿带一批人马过来,等待他们的归来。
科尔文碰了碰她的手,想要和她讲话,莉亚下意识地就想躲开他的触碰,但还好最后没有做出这么尴尬的举动。她看向科尔文,笑了笑。
“你怎么会说普莱利语和达荷米亚语的,莉亚?那是马丁教你的吗?”
她微微地摇头:“其实是大主教赐予了我通语神力。我能理解任何语言,也能说出任何语言。这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并不通过我的大脑。”
科尔文点点头,“这个神力很强大。”他回头看向船前的景象,“我想,这就是你的祖国了。你的父母已经不在世了,但我想他们是来自普莱利的。你在这里还是有优势的。我觉得我在这里还是少说话为妙。”
“这对你来说肯定有难度。”她揶揄道。
科尔文对此没有什么反应,继续说道:“有了圣球,我们就不需要四处问路,追寻他们的踪迹了。我只希望我们可以抓紧时间赶上他们。你有什么好主意可以胜过马丁吗?”
莉亚看向河对面,“我敢肯定他会提防我们跟上他。如果我们能赶到他们前面,他肯定会意想不到。我猜他们不会待在城镇里,而是露宿野外。他带着艾洛温,肯定不想被很多人看到。要是有人看到了,就会议论纷纷。他肯定会在晚上守夜,但是虽然如此,晚上还是解救艾洛温的最好时机。我也许可以让守卫先睡着。”
“就像你在朝圣者驿站做的那样。”
她点点头,“那是
缬草茶。但我觉得它的作用不会这么快。我觉得应该是灵力的作用。如果它不起作用了,我可能就得试着和马丁谈判,跟他说明一下当前的情况。”
科尔文摇摇头,“事已既成,他心中有了决定,不会被你说服的。但是如果你可以把他从其他人身边骗走,我可以制服他。”
莉亚咬唇说道:“我没有冒犯之意,科尔文,但是我觉得不大可能。他……他很优秀。”然而科尔文的神情说明她已经冒犯到了他。她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腿,“我觉得狄埃尔形容他的一句话说得很对。他是个士兵。我想他也训练过其他士兵。他教了我很多杀人或是把对方致残的方法。但是我不想杀了他。”她皱起眉,“请不要杀他,科尔文。”
科尔文冷哼一声,“现在看起来反而他想杀了我吧。”
“我很抱歉伤害了你的感情。”
他耸了耸肩,摆摆手,“是他告诉你仅仅拿着一把短剑、背着一把弓箭就可以冲进一大群敌方骑士中的吗?”
莉亚顿了顿,然后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你在批评我吗?”
“啊,现在我冒犯你了。我很好奇是什么驱使你一个人冲向这么一大群人的?你没有跟我们沟通过。我看到你站起来,射倒了外面那两个倒霉蛋,接着就冲向了他们一大群人。我根本没料到你会这么做,简直把我吓坏了。你这么做倒是有两个好处,一个是出其不意,可以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你身上;第二个好处就是强迫狄埃尔在那时候站队。恐怕王太后并不会原谅他杀了自己的手下。所以你虽然无意如此,但也把他拉入了我们这边。你这么做很英勇,莉亚。但是请不要再这么做了。”
她好奇地看向他,“你担心我?”
“你应该多几个心眼。下次当心点。”
莉亚对他的关心感到很受用,接着说道:“马丁教会我一件事,就是要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你的做法要让他们预料不到。比如向他们眼睛上扔沙子、踩在他们的脚上。当你把一个人的大拇指砍下来之后,他就无法继续战斗了。出其不意是最好的武器。如果你能牵动他们让他们对你做出反应,而不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你就有更多的选择。老实说,我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不让他们杀人。所以我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屋内引向了屋外。我知道你和狄埃尔会在我后面。我们只是做了不得已的事情。”
他的表情不再严峻,而是变得疑惑。“下次一定要预先提醒我一下,”他坚持道,“在你做任何草率的举动之前。”
当他们再一次回头看去,看到了不远处的陆地。
“啊,那是尖岛,”潘意林说道,“我们会在这里暂时歇脚。”
厄纳斯的村庄要比米尔伍德的小。里面大概只有十几个茅屋,路上满是泥泞,岸边的码头非常简陋,只有一些小渔船停靠。
“这个地方很荒凉,但是我们得在这里待一晚,我妹妹就住在不远处。”潘意林说道。他依次握了握他们的手,“大人,按照我们的约定,我会在岸的这边等你回来。你付了两天的费用,所以我们会在这里等上两天,不管是否损失,都会推掉其他的生意。如果那些达荷米亚的懦夫回来了,他们会发现我们的住处没有人。如果我们在这里再等下去,恐怕我们的牲口都要被抢光了。我们会从厄纳斯的牧牛者那里拿到牛奶和奶酪,我们不用担心这一点。当心点。这片土地上危机四伏。当心蛇和蝎子。”
莉亚对他的忠告表示感谢,然后他们俩就开始朝着圣球指引的方向前进。她把圣球捧在手中,在脑中构想出艾洛温满是恐惧的脸庞,然后命令圣球指引出一条能一路上安全找到他们并且远离普莱利人的道路。圣球在她的手中依然冰凉,指针开始旋转,停在了一个明确的方位。科尔文看起来如释重负,将帆布包牢系在肩膀上,宝剑悬挂在皮带上。他们循着圣球指引的方向走去,避开了一条泥泞的道路。
普莱利真是一个荒野的不毛之地。这里的树和比尔敦荒原中的树又有很大不同。这里的树更加高大茂密,并且更加古老。道路非常崎岖,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四周到处都是病怏怏的野草。潘意林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应验,这里到处都是蟒蛇和田鼠。那些蟒蛇倒是在他们踏入灌木丛中之后便受惊地游走了,不过莉亚看到它们之后还是觉得很恶心。莉亚和科尔文穿过一片低洼的荒野山谷之后,看到另一边矗立着一座雄伟壮观的悬崖峭壁,上面都是巨大的树木。莉亚对这片土地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就像一首自己曾经熟悉的歌,歌声的回音随着微风逐渐消散。
正午时分,他们偶然在山谷中发现了一间小屋。烟囱里面没有烟冒出来,屋子周围的篱笆也破烂不堪。他们万分谨慎地走近查看,却发现里面没有人住。整个花园已经面目全非,圈里面也没有任何家畜。所有的生命都不见踪影。在这间屋子之后,他们发现了其他相似的被遗弃的茅屋,却没有任何被焚烧或是毁坏的迹象,看起来像是主人自己留下屋子逃走了。
“真是奇怪,”科尔文低声说道,看向其他被遗弃的屋子,“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
莉亚点点头。她寻找着其他迹象,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这些屋子应该已经被遗弃了好几个月了。他们现在逐渐逼近峭壁,道路渐趋陡峭,路上的石块也越来越大,就像是山上的巨石裂开,滚落到山坡上的。随着道路渐趋陡峭,
他们也走得越发艰难。天上万里无云,但并不像一般的大晴天一样能给人带来好心情。莉亚走在各种各样的巨石中,感到异常压抑。它们凹凸不平,但巨大的体积仿佛在嘲笑她的渺小。
眼前的景象开始逐渐变幻。四周的灌木丛越来越茂密而高大,比下面山谷里的树木更加繁茂。树木十分宏大,比城墙还要高,仿佛可以触及天空。山上都是巨大松树和红木树。大风愈加猛烈。这和爬托尔山的时候完全不同。这是一座山峰,而不是一座矮小的山丘。他们的每一步都举步维艰。时间逐渐流逝,他们一边走路一边进食,想在日落之前登到山顶。气温越来越冷,莉亚庆幸自己带了毛毯。
“你看到那边了吗?”科尔文问道,接着不可思议地感慨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大的树木。大概要十个人才能环抱住树干。”
莉亚看到了那棵树,惊诧于它的宏伟。这棵红木树非常巨大,伐木工可能要花上一年功夫才能把它砍倒。它的枝干都集中在顶部,下边很光滑没有任何横生的枝杈,而头顶的每一个树枝就像通常的一棵树那样粗壮。这甚至比她家附近的哨兵橡树还要宏伟。他们走近,才发现不仅是这棵如此巨大,远处还有很多的树,甚至有些比这棵还要巨大。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树,”她满含敬畏地低语道。莉亚用手轻轻地摩挲着树皮,很好奇这棵树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洗礼。这片地方的蕨类植物愈加繁茂,其他植物与之相比都显得矮小许多。
随着他们爬得越来越高,眼前的树木也变得越来越高大。有一棵的树干甚至有三十人环抱那样粗。他们也看到有些残留的树干,像是被闪电劈中之后留下来的。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当时大树断裂成两段倒下的声音该是多么震耳欲聋,肯定都引起了地动山摇。树倒下后,树根翘起,蔓延遍地,也露出了黑黢黢的曾经埋着树根的大坑,现在里边则充满了烟灰和木炭。它发出的味道对莉亚来说很熟悉,这正是伴随她成长的味道。巨大的树根所撑起的空间,足以装下他们两人,甚至更多也没问题。最终,他们登上了山顶,脚下的土地展现出了下坡的路线。山顶两侧还有几个山峰,但是圣球指向了两座山峰夹杂的一个空旷的地方,那里倒着很多参天大树,周遭巨石遍布,还有一条小溪。接着圣球指引他们要下山。
他们到达那里,发现有一棵巨树在倒下后,露出的树根处很深,俨然就是一个洞穴。莉亚用圣球照明,走上前查明,这的确不是什么动物的巢穴。动物可能不敢在烧焦的大树里面筑巢,但是那里面的空间很大,足以让一个人直立于其中。
“马上就要入夜了,”莉亚摩挲着沾满木炭的树干内壁,说道,“如果我们继续拿着圣球赶路,圣球发出的光可能就会暴露我们。老实说,我已经很累了。我们今天走了很多路,而且大部分都是上坡。”这个洞穴看起来很舒服,莉亚很想在里面休息。
“我也累了。”科尔文放下帆布背包,盯着眼前一片杂乱的树干,露出好奇的表情,“这真是一个古老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以后大概也不会见到。”他看向她,“我从来没有在一棵死树里面睡过觉,希望会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莉亚表示同意,然后取出圣球,再次召唤它的力量。有的时候会有文字浮现在表面,对莉亚表示提醒。但是这一次没有文字出现。圣球并没有改变指向。“山里面的气候变化多端。就算现在是夏天,在山地也有可能下雪或是下雨。不过我们现在不用担心,起码有这么一个休息的地方。”
科尔文表示赞同,然后在树根里面搭起了一个帐篷。他们不想生火,以免引起注意,但是为了防止夜间气温骤降,他们还是找来了附近的干柴备用。在夜幕降临之前,他们抓紧时间搜集了引柴和原木。在这片树木中很容易便找到了。他们坐在树中,开始吃饭。夜里寒风冷冽,但是这棵大树中还留存着白天阳光的温热。
“他们可能会绕着山峰骑行,”莉亚敏锐地发现科尔文一直很安静,说道:“我不知道这片地方范围有多大,但是如果他们的确在绕着这里行走,我们明天就可以抓住他们。我很好奇他们今晚在哪里扎营。或者他们也有可能栖息在小酒店里。”
科尔文没有吭声,仿佛已经睡着了。在普莱利的感觉很奇怪,和科尔文一起在这里的感觉更奇怪。这片地方比她想象中还要荒野。不像比尔敦荒原那样蛮荒,而是更加严峻而异样。这里有很多她不认识的植物,空气中也弥漫着不一般的气味。这种来自红木的香气,与她一直闻到的橡树发出的味道也截然不同。她坐在毛毯上,披上斗篷,靠在树干内的树脊上,心里对她的这个故乡的感情五味杂陈。她对这里并不熟悉,但这里就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是这片土地的女儿,就算她对这里没有丝毫的记忆。她低头看向科尔文的影子,心想既然科尔文睡着了,那就让她第一个值夜吧。外面的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那些参天古树的枝丫一边摇摆着,一边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
“莉亚?”科尔文的声音很轻柔,近乎耳语。
“嗯?”
一片静默之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有事要告诉你。我必须承认一件事情。”
我们经常会想要一样东西,又祈祷着获得另一样东西,但我们内心甚至都不愿意承认自己会如此。
——高登·彭曼于米尔伍德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