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廷飏与吕竞存去玉林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黄绍竑又是个急性人,每天都在司令部里烦躁地踱步,等待伍、吕二人归来。白崇禧见了笑道:
“何不到水娇艇上消遣消遣?”
黄绍竑摇了摇头,说道:“去不得,一到她艇上,我就想抽大烟,这些日子,水娇也不让我见她,她说等我戒脱了烟之后,再让我到她艇上去。”
白崇禧见绍竑面有痛苦和惆怅之色,忙说道:
“戒烟成功后,你一定要酬谢她!”
二人正说着,忽有派往南宁去的探报人员回来报告:
“陆荣廷已任命李宗仁为前敌总指挥,要李率所部及韩彩凤、陆福祥两旅,前来攻打梧州。”
这消息来得不早不晚,偏偏又正撞着黄绍竑的那块心病,他虽然面不露色,但心中却有些打愣,仍在急躁地踱着步子,不发一言。白崇禧瞪着眼睛,把桌子一拍,呵斥那报告情况的人:
“胡说!”
那打探消息的人被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但却硬朗朗地说道:
“总指挥、参谋长,我要胡说半句,你们砍我的头好了!我的一个老乡,正在韩彩凤部下当连长,他们已向玉林开拔,前日已抵贵县,即将与李宗仁部汇合,准备向梧州用兵。”
“这是陆荣廷的离间计,岂能瞒得了我?休要胡说,你再去认真打探消息,速回报告!”
“是!”
那打探消息的人见白崇禧说得如此确切,岂敢怠慢,急急地又赶回玉林那边侦察情况去了。
“健生,我们还是要准备一下,常言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玉林离此只有几百里,而且伍廷飏、吕竞存一去又无消息……”黄绍竑停下步子,两眼定定地望着窗外。他的司令部正好面对西江,江风阵阵,江上舟楫如林,却只不见水娇那篷顶有条木龙的小艇。
“总指挥,”白崇禧瞟了一眼黄绍竑,说道,“我担心的不是西面的李德邻,而是东面的刘震寰啊!”
“你是说,在广州的桂军总司令刘震寰要打回来?”
黄绍竑立即回过身来,仿佛有人从他身后突然刺来一刀似的。除了玉林的李宗仁外,对于已在广州站住了脚的桂军总司令刘震寰,也一直是黄绍竑的一块心病。黄绍竑担心的倒不是从南宁撤退时的旧账,而是在打下梧州之后他独树一帜,自封广西讨贼军总指挥,对于陈雄从广州带回的那纸大元帅府任命他为刘震寰部第五师师长的委任状毫不理会,此事在广州自然引起了很大的震动。而自沈鸿英叛乱被平息之后,刘震寰在广州大元帅府的地位已上升到举足轻重的程度。刘部虽驻广东,但都是广西子弟,对于广西的前途,刘震寰是抱有野心的。对此,黄绍竑一直放心不下,现经白崇禧这么一说,更觉得问题的严重。
“我们很可能先和刘震寰的部队交锋!”白崇禧冷静地说道。
“要严加防范,刘震寰不是个好东西,他很可能趁我们立足梧州未稳,进行偷袭,抢占梧州这一战略要地!”黄绍竑也肯定地说道。
“孙子云:‘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我们区区几千人,岂能分兵把口,两面作战?”白崇禧说道。
“眼下,玉林这边已闻动静,消息虽不太确切,但不得不备。广东刘震寰这边,有杰夫在广东,有个风吹草动,他一定会及时报告的。”黄绍竑道。
“不,”白崇禧把手一摆,“有李德邻在,玉林那边断无问题。我看,杰夫有可能最近回来。”
“刘震寰会来得这么快?”黄绍竑停下了步子,那双冷峻的眼睛有些惊异地望着白崇禧。
白崇禧点头道:“刘震寰回桂,现在倒是最好时机。广东方面,孙中山大元帅已北上韶关督师,广州政府由胡汉民代行代拆,刘震寰有空子可钻。眼下八桂无主,广西各派势力纷争不已,刘震寰在广东已养成势力,现在不图桂,更待何时?”
正说着,门外一声:“报告!”两个人急匆匆地撞进来,黄绍竑和白崇禧一看,心里不由一沉,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伍廷飏和吕竞存的两名随从,他们衣冠不整,面色惊惶,一进门不待黄、白启问,便风急火燎地报告道:
“伍团长、吕副官长,被……被他们……活埋了!”
“你们说什么?”白崇禧奔向前去,不由分说一把揪住那两个随员的胸襟,厉声问道。
“伍团长、吕副官长两人已被李宗仁的第一团团长李石愚拿去活埋了!”一个口齿清楚些的随员,硬着头皮一口气又重复说了一遍。
“谎报军情,我砍你的头!”白崇禧狠狠一推,把那两个随员推得趔趄,差点倒地。
“报告参谋长,我们不敢谎报军情,方才所报,俱是亲眼所见,伍团长和吕副官长被推下所挖的坑内,已被土埋到半身,李石愚才放我们回来,他还说……”
“他说什么?”白崇禧喝问道。
“他说……”那两个随员看了黄绍竑一眼,面面相觑,“小人不敢说,他们辱骂总指挥……”
“说!”黄绍竑大喝一声。
“李石愚说,黄总指挥……喜欢活埋敌手,他要……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扬言要打到梧州来,把……把你也给……活埋了!”两个随员战战兢兢地说完,见黄绍竑脸色铁青,腮上的胡子一动一动的,两只眼睛更是冷得如闪射寒光的利剑,他们吓得满头大汗,心中不由想道:这下活不成了。不约而同地把眼睛一闭。
“哈哈哈……”
没想到黄绍竑竟放声大笑起来,用手捋着胡须,过来拍着白崇禧的肩膀:
“健生,你这‘小诸葛亮’,哈哈哈……今番倒变成了周瑜啦,哈哈哈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哈哈哈……”
白崇禧被黄绍竑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气又恨。
“凌副官,给我拿烟枪来!”黄绍竑大声吼叫着,命令副官去拿烟枪,他的烟瘾大发,再也抑制不住了。
“慢!”白崇禧很快便恢复了镇静,两只清秀的眼睛透着一种凛不可犯的神气,他紧盯着黄绍竑,说道,“季宽,你要是还信得过我的话,请让我亲到玉林走一趟。”
“说吧,带多少部队去?”黄绍竑果断地问道。
“一人一骑,五天为期,到了第四天还不见我回来,你尽管采取任何行动。”白崇禧平平静静地说道。
“好吧!我就等你五天!”黄绍竑冷冷地说道。
“备马!”白崇禧伸头向窗户外边喊了一声,便急急忙忙往外走。他是很重视衣着仪表的,每次出门,总要换上套高级料子西装,把头发抹上发油,梳得光滑油亮,打扮得风度翩翩,黄绍竑和陈雄常用白话喊他“靓仔”。可这次,他心急如火,哪还顾得上精心打扮,提上那条皮制马鞭,奔到司令部外边的院子里,马夫已把他的马牵过来了。
“健生,这么急急忙忙地去哪里?”
白崇禧刚跨上马背,便见陈雄提着只小黑皮箱回来了,他忙跳下马来,把马缰扔给马夫,过去一把拉住陈雄的手,急忙低声问道:
“刘震寰的部队开拔了吗?”
“啊!你都知道了?”陈雄大吃一惊。
“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要带回这个情报,走吧,季宽在司令部里。”白崇禧和陈雄走到司令部里,黄绍竑见他们两个突然回来,不觉心里一紧,暗暗说道:“白健生这家伙算得真准,看来刘震寰是要动手了!”但只是抬头看了陈雄一眼,会意地点了点头,似乎知道他此时会回来。
陈雄把皮箱往桌上一放,脱下黑呢礼帽,眼巴巴地望着黄绍竑道:
“我一夜没睡,疲乏得不得了,总指挥,赏口烟过过瘾吧!”
“司令部里不准抽大烟!”黄绍竑冷冷地用命令的口气说道。白崇禧忙给陈雄沏了杯浓茶,放到茶几上。陈雄接过茶杯,呷了口茶,没头没脑地说道:
“要打仗啦!”
“杰夫,不要急,先喝茶,慢慢说吧!”白崇禧在陈雄旁边坐下,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欣赏着陈雄身上的呢子外套。
“陈大麻子这回要和我们拼命啦!”陈雄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还是没头没脑地说道。他由于日夜兼程赶回梧州,劳累过度,加上心情又十分紧张,竟一时不知从何而说起。黄绍竑焦躁地在踱步,见陈雄说不出个原委,急得大骂起来:
“杰夫,不抽大烟你连话都不会说了!”
白崇禧见状,笑道:“杰夫,你太累了,先喘息一下,让我帮你说吧。”
“你不在广州,不知道陈大麻子的事!”陈雄摇头道。
“陈大麻子不就是驻粤桂军第七军军长刘玉山部下的师长陈天泰嘛。”白崇禧笑道,“刘玉山资格老,与刘震寰有矛盾,刘玉山的部队虽也是广西人,但直属大元帅府,其番号是中央直辖第七军,与刘震寰不是一个系统。”
“对。”陈雄道,“陈大麻子在桂军中是员悍将,跟孙中山大元帅东征出过力,他说打仗和耍把戏差不多……”
“杰夫,你先听我说吧。”白崇禧打断陈雄的话,侃侃而谈,“刘震寰想打回广西,但眼下师出无名。他见刘玉山在军中不甚管事,便怂恿陈天泰率兵偷袭梧州,想抢占广西东面的门户,控制广西的经济命脉,然后以优势兵力步步进逼,挤走各派势力,进而独霸广西。”白崇禧思路清晰,把一件颇为复杂的事情,一下子便提纲挈领地说了下去,“陈天泰来攻梧州,必然打着出兵南路,对付广州大元帅府的敌人——盘踞南路的邓本殷、申葆藩部作幌子……”
“对,刘震寰找胡汉民给陈大麻子要了个南路招讨使的名义,命他向南路用兵打邓本殷和申葆藩。”陈雄忙说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陈大麻子必然兵出都城,暗图梧州。但他那一师人马兵力不足,刘震寰定然暗中调兵相助。”白崇禧肯定地说道。
“我在广州得到消息,刘震寰暗中拨给陈大麻子三千人马。”陈雄忙道。
“刘震寰用的是借刀杀人之计,他也知道图桂不易,如果战败,他不但回不了广西,而且在广东也立足不住,故
而让表面上与自己没有关系的陈天泰出兵攻桂。胜时,他便可以由幕后走到前台亲自指挥,想一举而下广西,囊括八桂;败时,便可把责任推在陈天泰和刘玉山身上。”白崇禧继续分析道。
“健生,你这‘小诸葛’,简直钻到刘震寰心里去了,把他的心理探得明明白白的啦!”陈雄抚掌击节,赞叹道。
“陈大麻子一师人马,有三千余人,再加上刘震寰借给他三千,总共有六千之众,兵力比我们雄厚,且陈大麻子在桂军中素以善战著称,他所率之兵又是广西子弟,久戍客省,归心似箭,此战将是你死我活之战,我们取胜不易呀!”白崇禧说完望着黄绍竑,请他拿主意。
形势的确严重!黄绍竑听白崇禧说得如此透彻,他立足梧州未稳,兵力有限,既面临陆荣廷和李宗仁的压力,又受刘震寰和陈天泰的威胁,此一战关系到他的生命和前途。黄绍竑立即有了应对之策:
“健生,你马上通知部队,准备船只。如果李宗仁和陈天泰出兵同时攻我,我将放弃梧州,令部队乘船隐蔽溯江西上,养精蓄锐,让他们为争夺梧州这块地盘而拼命,待他们杀得精疲力竭时,我突然顺流东下,以雷霆之势收拾梧州残局!”
“妙!”陈雄立即称赞道。
白崇禧却沉思不语,为免腹背受敌,被动作战,黄绍竑欲放弃梧州之决策,无疑是正确的,但是,最好不要面临这样的局面。玉林方面的消息,白崇禧总有些怀疑,印象之中,李宗仁是位有头脑有抱负的将领。黄绍竑之所以总是提防李宗仁,那是因为他做贼心虚,勾走了李部的俞作柏和伍廷飏,李宗仁虽然怀恨在心,为了维护玉林局面和将来的发展,以李之胸怀是能够容忍的。时局多变,无论是李宗仁还是黄绍竑羽毛都未丰满,在广西还没有什么号召力,眼下两军只有联合作战,才有可能迭克强敌,图存发展。想到这里,他说道:
“总指挥的决策非常正确,我敬佩、拥护。但对玉林李德邻的判断,似乎尚嫌过早了一点。”
“早什么,难道要等他们把我也埋了才算不晚?”黄绍竑气冲冲地说道。
黄绍竑的话像一把剑,刺得白崇禧心里很不舒服,好一会,他才说道:
“以我之见,伍廷飏、吕竞存两人未必已死,因为他们的随从只见到黄土埋到半身。李石愚的团部距李宗仁的司令部仅十数里地,快马一鞭,疾驰而达,伍廷飏、吕竞存都曾是李石愚团的营、连长,同乡好友定然不少,或许有人会暗中驰告李宗仁出面来救。如果伍、吕两人真被李石愚坑害,李宗仁定会亲自前来,负荆请罪!”
黄绍竑听白崇禧如此说,心中甚为不悦,心想,你白健生与李德邻是桂林同乡,说话也处处向着他,但黄绍竑嘴上却不好责备白崇禧,只想以此羞辱他一番,便说道:
“好吧,我们就以此事来下一注,杰夫你做个公证人,如果健生的话兑现,我输他一件宝贝。”
黄绍竑说着,便返身进室内,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来,对白崇禧和陈雄道:
“这只祖母绿的戒指,是我在百色时所得,与我那支已沉入西江的烟枪一样,都是名贵之物。此物,夜里看时,满目生辉,灼灼照人。”
陈雄接过戒指一看,那颗嵌在灿灿黄金之上的像猫眼一般发光的宝石,耀人眼睛,他啧啧叹道:
“总指挥,我和你相处多年,还不知你有这等宝贝哩,健生,这下该看你的手气如何了?”
白崇禧淡淡一笑,说道:“总指挥的宝物,理应戴在水娇手上。如果我说的话兑现,你们只说一句‘白健生不说瞎话’我便满足了,别无他望!”
正说着,副官来报:“伍廷飏团长、吕竞存副官长回来了,同来的还有李宗仁部的秘书长黄钟岳、参谋张任民。”
“啊!”
黄绍竑、白崇禧、陈雄都不约而同地振奋了起来,黄绍竑一步奔到白崇禧面前,在他肩膀上狠狠擂了一拳,兴奋地喊道:
“他妈的,你这个‘小诸葛’,真是名不虚传!”
白崇禧也由衷地笑了,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都城是梧州下游九十余里的一个大镇,面临西江,水陆交通都很便利,是由粤西北入桂的孔道。两年前,孙中山命令陈炯明率粤军入桂讨伐陆荣廷,都城曾是粤军攻梧州的主力集结地点。这里城镇古朴,青砖青瓦的房舍,一字儿沿江耸立,高大的房屋顶上,飞檐斗拱,瓦顶呈阶梯形。长条麻石砌就的码头,鹅卵石铺的花阶路,弯弯拐拐从河边伸入镇里。河边,有几株百年古榕,榕树下,系着几只小舟,平日里常有人坐在树下垂钓。十多年来,这里战乱频仍,昔日繁盛的商业,经过兵灾匪患,战火洗劫,已显凋零。数天前,桂军陈天泰部突然开进都城,镇上百姓,更加恐慌。桂军在粤素不得人心,今番进驻都城,立即戒严封锁江面,向商会市民征集给养。敏感的商民预感到战乱又将降临,跑又跑不掉,躲又无处躲,都惊慌失措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都城东面有座堂皇的大祠堂,现在,充作桂军师长陈天泰的司令部。祠堂周围全是荷枪实弹的士兵,祠堂前是一个颇为宽敞的大院子,中央正对大门处,五六个卫弁模样的士兵,正在挥锹挖土。
祠堂正中的大屋里,坐着二十几个营长以上的军官,师长陈天泰正在主持召开军事会议。陈天泰长得满脸大麻子,他那麻子和常人大不一样,一般人脸上长麻子都是圆圆点点的,陈天泰脸上的麻子却像大苦瓜一样,东一拉西一拉的,疤痕又深又长,又黑又粗。加上他那粗黑的野蚕眉,铜铃似的大眼珠,塌鼻梁,大嘴巴,矮矬矬的身材,令人一见,便畏惧三分,疑是从庙中跑出的金刚。陈天泰虽然长得丑陋,但作战勇猛。孙中山率滇、桂军东征陈炯明时,他受刘震寰节制,在惠州城下和广州城郊梅花村与陈军悍将杨坤如打了几次硬仗,曾得到孙中山的褒奖。此次受刘震寰指使,率军暗图梧州,刘震寰许他前敌总指挥之职。对于黄绍竑和白崇禧,陈天泰根本不放在眼里,打下梧州,横扫广西,志在必得。他本是绿林出身,虽已投效广州大元帅府,但绿林之习气未扫除,在军事会议上,他赤着双脚,蹲在一张垂直靠背的紫檀雕花椅上,手持一支长竹烟杆,一边抽烟,一边说话:
“黄绍竑和白崇禧那点兵,点火不够我抽袋烟!”陈天泰用烟斗敲着会议桌,口中唾沫乱飞,“打下梧州,就和吃饭一样容易,得了梧州,就卡住了广西的咽喉,什么时候想要广西,就什么时候要!”
“报告师长,黄绍竑、白崇禧联名来电。”一个参谋拿着封急电进来报告。
“念——”陈天泰用烟斗敲了敲会议桌,拖着声调,命那参谋念电报。因陈天泰不识字,公文函电,全靠参谋、秘书念给他听。
“陈师长鉴:闻贵部欲出南路,剿抚邓、申叛军,然都城非进入南路之地点,为避免误会,乞望率所部由恩平、开平经阳江、阳春路线行进……”
“给他们回电!”陈天泰喷出口浓烟,命令参谋道。
参谋即掏出笔准备记录,陈天泰又用烟斗敲了敲会议桌,骄狂地说道:
“我部奉帅府命令行动,你等休得多管闲事,老子生了两条腿,走南闯北谁敢管!”
参谋照实录下电文,然后拍发电报去了。这时卫队长进来报告:
“报告师长,坑已挖好!”
“起立!”陈天泰一声口令,那些前来参加军事会议的官佐们,“刷”的一声站了起来。
陈天泰不慌不忙地穿上军靴,又一声口令:“跟我来!”那些军官莫明其妙地跟在他的身后,鱼贯而行,步出了会议大堂。
陈天泰率领与会官佐,来到大院中央那个新挖的土坑前,用烟杆指着足有一人深的大土坑,对军官们说道:
“你们晓得我为什么要挖这个大土坑吗?”
军官们看了半天,这个大土坑,挖得方方正正既不像掩体工事,又不像防御堑壕,都摇头表示不知道。陈天泰伸出三个手指,对军官们说道:
“这个土坑有三种用途:一是为黄绍竑准备的,他喜欢活埋敌手,我要他尝尝被活埋的味道;二是为那些贪生怕死、作战不力、临阵退却的军官准备的;三是为我自己准备的,如果我打不过黄绍竑、白崇禧,你们就把我埋在这坑里!”
陈天泰说这番话时,目透凶光,面露杀机,他那脸上坑坑洼洼的大麻子,好像是无数个埋人的土坑。军官们吓得胆战心惊,既不敢低头看前面的土坑,也不敢抬头看他那一脸恐怖的麻子。
“今晚天黑进军,奔袭九十里,天亮之前打进梧州,中午在五显码头的紫洞艇上开庆功宴会!”
陈天泰望着军官们,一挥手里的竹烟杆:
“回去准备吧!”
军官们走出大院,各自回部队去了。陈天泰也回到祠堂后边的一间陈设讲究的房子里,卫弁立即给他送上来一只清炖好的大肥全鸡,一坛纯香好酒。陈天泰饮食也是与众不同,每餐必得一只清炖大肥全鸡,桌旁一坛陈年纯香好酒。一名卫弁用一只特制酒勺为他碗里斟酒,他一边撕扯鸡肉送到自己那宽大的嘴里,一边饮酒,其他饮食皆不需用。陈天泰刚刚扯下一条大鸡腿,啃了一口,右手正拿碗要喝酒,只听得“轰隆轰隆”几声炮响,他一下愣住了,正不知何处打炮,但听响声,似乎炮弹正在镇上爆炸。
“报告师长,江面上突然发现五艘粤军军舰,向我镇上驻军发炮猛击!”
“操他娘的!集中炮火还击,把他们敲烂!”陈天泰气得脸上的麻子鼓鼓的。
“是!”
那参谋刚退出去,门外又一军官急匆匆地进来报告:
“报告师长,北面发现一支打着‘广西讨贼军黄’旗帜的军队,正急速向我冲来,我团已开火阻击!”
陈天泰见前来报告的是他的第一团团长,他没想到黄绍竑竟会来得如此神速,主动向他出击。他把手中盛满酒的碗狠狠地往地下一砸,“咚”的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大叫一声:
“黄绍竑,老子那个坑总算没白挖,你今天上门送死,好呀!来人!”
随着他一声大叫,十几个贴身卫弁立即奔到跟前,陈
天泰一声令下:
“集合卫队营,活捉黄绍竑!”
他亲自挎上一支手提机关枪,大步流星地奔出祠堂。大院里,他的三百人精锐卫队,全部挎着一色崭新的石井兵工厂出的手提机关枪,已经集合完毕。陈天泰也不训话,手里提着枪,独自走在前头,卫队紧随身后,出门后便是一阵疾风闪电般的奔跑。冲出都城北门,只见一支人马呈战斗队形向这边进击,在北门布防的陈师一团,士兵们趴在田埂土坎之下作临时掩体,用步、机枪向敌人射击。但敌军来势凶猛,步、机枪火力竟不能阻挡他们的进攻。陈天泰看了一眼,知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忙命步、机枪停止射击,让敌人迅速接近。他率卫队趴在地下隐蔽着。
来者果真是黄绍竑的讨贼军,先头部队是夏威的第三团。原来,黄绍竑得知陈天泰暗图梧州的举动后,正在着急时,团长伍廷飏和副官长吕竞存偕李宗仁部秘书长黄钟岳、参谋张任民前来,黄绍竑、白崇禧见已解除后顾之忧,便全力策划消灭陈天泰。因陈天泰所部兵力较黄绍竑的讨贼军雄厚,白崇禧嘱黄钟岳和张任民速回玉林,请李宗仁向南宁方面陆荣廷做戒备,并派出一支生力军前来相助。黄、张回到玉林的第二天,李宗仁便派钟祖培率所部前来梧州听候黄、白调遣参战。白崇禧令钟祖培开赴戎圩作总预备队。同时请黄绍竑给李济深发电报告急,恳请李济深向广州大元帅府发电要求陈天泰经由开平、恩平经两阳进入南路,从都城撤兵,同时派出军舰封锁都城江面,炮击城内陈天泰军。另派一支部队由德庆渡过西江南岸,西向都城的侧面进攻。黄绍竑则亲率俞作柏的第一团、夏威的第三团为右翼,白崇禧指挥黄超武的第四团及游击司令蔡振云所部为左翼,向都城进攻。
给李济深的告急电报发出不久,便接到回电,告知陈天泰一意孤行,不听劝阻。李济深已派海军江固舰舰长张德思指挥舰只由江面炮击都城,并截断陈天泰军的水面增援和交通,已另派黄琪翔、蔡廷锴两部由德庆渡江,攻其侧后。黄、白接电,心里更为踏实,于是分率左、右两翼部队,分头向都城分进合击,决心消灭陈天泰。
再说夏威的第三团为右翼前锋,在黄绍竑的督促下,进军急速,比白崇禧的左翼提前到达都城北门。黄绍竑本是个性急又喜冒险之人,他见左翼白崇禧尚未到达,而江面军舰已向都城炮击,遂不再等白崇禧及黄琪翔、蔡廷锴等部到达,令夏威率先头部队猛攻都城北门。夏威团马不停蹄,一气攻到城外,遇到守军的步、机枪阻击,略有伤亡,但攻势并未受阻。
打了一阵,守军突然停止了射击,夏威以为敌人经不起冲击,往后撤进城去了,遂下令冲锋攻城。士兵们呐喊着,端枪冲锋,尚未到达城下,突然一阵暴风雨般的火力迎面袭来,夏威团的士兵倒下一大片,后面的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只听得杀声骤起,有如山崩地震,仿佛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无数敌军,端着手提式机枪,猛兽一般扑过来。夏威团经不住陈天泰卫队营的勇猛反冲击,伤亡惨重,纷纷溃退,任凭团长夏威怎么喝止也阻挡不住。前锋部队一退便是三里多路。陈天泰虽身为师长,但每战必亲麾兵士,向敌人猛冲猛打,每每使敌方阵线动摇乃至崩溃。他见敌军前锋溃败,料想后队必至,便一鼓作气,率卫队营追击,并令后续部队迅速接应。
夏威团溃退了三里多路,正遇着黄绍竑带着俞作柏团上来,黄绍竑见前锋溃败,怒不可遏,严令夏威将追敌击退。无奈陈天泰勇猛异常,夏威无法招架,俞作柏立即将所部投入战斗,但仍不能阻遏陈天泰的攻势。黄绍竑眼看他的右翼全线动摇,支持不住了,而白崇禧左翼仍不见动静,黄绍竑又急又气破口大骂起来:
“他妈的,这‘小诸葛’死到哪里去了!”
黄绍竑骂了一阵,还是没有见到白崇禧的动静,他见事态危急,如果右翼溃败,白崇禧左翼便将无法立足,黄琪翔、蔡廷锴也将不能配合左右两翼作战。如果此战失利,他就不得不让出梧州,假如不想再过由南宁到灵山那种流寇式的生活,那就只得仍到玉林去依附李宗仁。想到这里,黄绍竑把心一横,这时不拼,更待何时?他立即传令,檄调李宗仁派来配合作战的钟祖培部迅速投入右翼,又命人通知左翼白崇禧猛扑都城。为了暂时稳住战线不致崩溃,黄绍竑决定亲率自己身边一百余人的精锐卫队,投入反击。那些卫士全是一色驳壳枪装备,平日训练有素。黄绍竑拔枪在手,大叫一声:“上!”卫士们见总指挥亲率卫队拼杀,知道仗已打到最后时刻了,遂勇猛出击,举着驳壳枪冲入敌阵。
两军短兵相接,只听得短兵器不断近距离扫射和中弹者倒下的惨叫声。黄绍竑在几十名贴身卫士的护卫下,手握驳壳枪在敌群中冲杀。陈天泰眼尖,看见一个满腮胡须的人,在十几个人的簇拥下,在阵中来往指挥冲杀,料想此人必是敌军主将黄绍竑,便大呼一声:
“抓住那个大胡子,赏银五千块!”
陈天泰亲率他的卫队,向黄绍竑扑过来,手提机枪乱射,黄绍竑的贴身卫士一下子便被打死五六个。黄绍竑此时也看见了满脸大麻子的陈天泰,也忙大叫一声:
“抓住那个大麻子,赏银八千块!”
双方的部队纷纷向主将靠拢,队形密集,大家使用的又多是速射的短兵器。因而战况空前惨烈,两军死伤甚众。但黄绍竑终究经不住陈天泰的强攻悍杀,眼看抵挡不住了。恰在这时,只听得都城西、南面号声、枪炮声骤起,陈天泰的一名参谋骑马驰入阵中,急报都城被敌包围,攻城甚急,守城军快要抵挡不住了。陈天泰闻报大惊,急令正在厮杀的部队火速撤入都城固守待援。黄绍竑听得都城方向枪炮声急促,陈天泰又急忙退兵,料知必是白崇禧和黄琪翔、蔡廷锴率军攻城,便命令部队掩杀过去。陈天泰也不愧是位悍将,亲自率卫队掩护,且战且走,退入城中。黄绍竑追到城下,趁势立即指挥部队攻城。此时江面的军舰正用密集的舰炮向城中轰击,协助黄、白部队攻城。
且说陈天泰狼狈退入城中,率卫队直奔回大祠堂他的司令部,喘息未定,参谋便来报告:
“敌军已攻入城中,穿插分割包围,一、二、三团团长已率部投降!”
正说着,大祠堂院墙外枪声大起,喊声震天:
“活捉陈大麻子,赏银八千块!”
“打死陈大麻子,赏银五千块!”
陈天泰的卫士,一部分登墙抵御,大部分散布在祠堂内外警卫,那些刚登墙的便被击死摔倒下来。那参谋见事态危急,已无可为,便请示道:
“师长,怎么办?”
陈天泰也不言语,只是点燃烟斗里的烟丝,“咝咝咝”地使劲吸着,随即吩咐一名卫弁,给他找出一套干净衣服。陈天泰换上衣服,手持烟杆,命卫兵搬张太师椅,从容地走到祠堂中那个新挖好的土坑前,命卫弁把太师椅在坑中安放好。他一下跳到坑中,端坐在太师椅上,神态悠然地抽着烟,喝令卫弁:
“填土!”
卫弁们恍然大悟:山穷水尽,师长要自尽了。但谁也不敢往下填土。陈天泰从身上掏出他那支护身的白朗宁手枪,“叭”的一声将一名卫弁击毙,大喝道:
“再不填土,以此为例!”
卫弁们吓得战战兢兢,忙操起铁锹,哆哆嗦嗦地铲土往下填。陈天泰神态自若,仍在“咝咝”地吸着烟斗中的烟。院外枪声大作,炮声隆隆,有几发炮弹落在祠堂的瓦顶爆炸,炸得瓦片横飞,木石俱下。陈天泰忙喝道:
“快填土!”
正当黄土填到陈天泰半腰的时候,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院墙被炸药轰破两丈多宽,讨贼军呐喊着冲了进来,大叫:“活捉陈大麻子!”可谁也不曾料到,此时陈天泰正坐在土坑之中,由他的卫弁对其进行活埋。
攻祠堂司令部的正是黄绍竑所率右翼部队。黄绍竑为了活捉陈天泰,祠堂围墙破时,他也随士兵冲进了祠堂,一眼见到几名敌兵正往一个土坑里填土,以为敌人正在埋藏钱财或武器,忙跑上前一看,只见坑中一个满脸大麻子的人已被黄土埋了一半了。黄绍竑断定此人必是陈天泰,忙喝道:
“住手!”
陈天泰朝土上敲了敲烟斗,抬头见一个大胡子正站在坑上,料想来者必是他的敌手黄绍竑,便以绿林好汉的口气说道:
“黄绍竑,这个坑本来是我挖给你用的,现在,我自己用上了,你不用操心啦!”
黄绍竑一愣,没想到陈大麻子来这一手,心里对这个视死如归的大麻子顿生怜悯之情。他爱陈天泰的勇猛不怕死,很想劝他投降,忙令人从坑中把土铲出来。陈天泰见卫弁们从里往外铲土,挥起烟杆便乱打,黄绍竑喝道:
“把他拉出来!”卫弁们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将陈天泰从坑中拉出来,陈天泰却气势汹汹地嚷道:
“黄绍竑,你要是条好汉,就把我埋了!”
“我不埋你!”黄绍竑冷冷地说道。
“那就杀头吧!”陈天泰把脖子伸了过来。
“我不杀你!”黄绍竑摇摇头。
“你要拿我怎的?”陈天泰无所谓地问道。
“我要放你!”黄绍竑还是冷冷地说道。
“你放得过我,我放不过你!”陈天泰硬铮铮地说道。
黄绍竑见陈天泰不可能为己所用,但话已出口,且留陈天泰一条命,对广州大元帅府胡汉民处也好转圜,他也不计较陈天泰的态度,便命令部下:
“将陈师长礼送出境!”
陈天泰用手拍打几下衣服上的碎土,扭头便走,只抛过来一句折不弯的话:
“黄绍竑你听着,我陈大麻子此仇必报!”
“欢迎陈师长整军经武,再来较量!”黄绍竑冷笑一声,客客气气地说道。
陈天泰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白崇禧急匆匆地跑来见黄绍竑,说道:
“不能放走陈天泰!”
“他已上船,顺风顺水,怕已走了十几里啦!”黄绍竑轻松地说道。
“啊!”白崇禧顿足,叹道,“放虎归山,终被其害!”
“哈哈哈……”黄绍竑放声大笑,“放一只麻脸老虎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