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做了这?噩梦后,连忙写了一封信去益州,仔细问了问陆承望的近况,生怕噩梦成真。
她?连着数日心神不宁的,白药宽慰她:“姑娘别担心,陆公子哪有那么?容易就折在强盗手里的?况且,梦都是反的,说不准是陆公子他大展神威,剿灭了那一带的强人呢?”
稚陵垂眸望着手上这一串红珊瑚珠,轻轻摩挲他的名字刻痕,除了叹气,别无他法。
从上京去益州,哪怕是快马星夜兼程也要走一个月时间,回信便更久了,何况时值初冬,过一阵子就要下雪,届时雪天路滑难行,消息传得便更慢,——她?愈发心烦。
也不晓得是流年不利还是近日天气陡变,秋雨寒瑟,没过?几日,她?好端端的又发起烧了。
秋雨寒沥,门帘子稍被抬起,极快合上,大步进来?个清瘦英俊的男人,身上紫色官袍尚未换下,连忙就到了床边,待望见纱帷里被左一层右一层锦被裹着的昏睡中的姑娘,那双浓眉立即皱成了川字,心疼不已。
他拿了绢帕来?,轻轻揩去她?额头渗出的汗水,幽幽叹气,怕吵醒她?,避到别处,才低声地问白药:“今日怎么?样了?”
白药低了声音,“回相?爷,姑娘早上醒了一会儿,喝了药,用了点粥饭,便又睡下了。大夫说比昨日好些。”
周怀淑恼着问他:“你倒终于舍得来?看看阿陵了?都两天了!”
薛俨轻咳一声,闷着没作声,身旁小厮小声替他小声说道:“夫人莫怪相?爷,是朝里紧急的公务……偏偏这?几日,陛下也圣体欠安,称病不朝,全要仰仗相?爷裁决。”
周怀淑道:“陛下也病了?……这?时节确是个容易着凉的天儿。”
薛俨本来?星夜赶来?也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只是现在朝廷还是女儿全得靠着他,他心里一遍遍说万不能病倒了,才熬了下来?。
薛俨恨不能受这?个罪的是他自?己,只是求告无门。
大约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总能生出几分好笑,薛俨背着手在门外?长廊上踱来?踱去,便在想,他能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如何呢——女儿病了,他也就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请了相?熟的宫中太医来?看,也只说是着了凉,开了药又不见起色。
连病中睡觉都睡得不安稳。
一直到夜里,薛俨听白药说了小姐做噩梦的事,他却疑心并非因为她?的噩梦,甚至怀疑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左思?右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毕竟稚陵往年也是如此,时常病来?如山倒,一病便是许久。
简直愁杀了他。
他瞧了眼床头摆在紫檀灯架上的夜明珠,明珠荧荧,光色柔和,照得稚陵那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纸,只眉心的红痣殷红如血。她?好容易睡下,他想给女儿再?掖掖被子,又生怕弄醒了她?,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薛俨又悄悄跟周怀淑说:“怎么?定了亲,还是没有什么?好转呢?”
周怀淑凝眉说:“难不成,非得到成亲才见效?……我,我还想留阿陵几年呢。”
薛俨背着手走了两三步,忽然道:“难道这?亲事不好?”
私心里他是觉得不够好的,他择婿的标准里极其重?要的一条,原本是要女婿最好在上京一带,这?般女儿不必远嫁,若想回家?,随时都能回。可这?陆承望在的益州,去国三千里,……
他叹了口?气,这?会儿有些懊悔了。
稚陵这?病抽丝一样,从十月底一病到了腊月里,也只有一点儿起色。
她?每日都要问白药,有无陆承望的信件,可白药都只摇摇头,令她?日复一日地担心,乃至向爹爹询问朝廷里有没有陆承望的什么?消息,爹爹也说不曾有。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为什么?突然间渺无音讯了?难道,……难道他真如她?梦到的那样,死在了强盗的乱箭下了!?
直到有人冒雪送来?了一封信,说是益州来?的信。
稚陵一面因着屋外?穿来?的寒气,咳嗽了好一阵子,一面忙着拆开信来?。可看完这?信,蓦然间脑子一嗡。
——陆承望失踪了。
信上说,那日他们回到益州的路上,抄近道经过?百仞谷时,忽然遭遇强人劫道,有百十人之多,他们寡不敌众,奋战过?后,将军跌下山谷,……至今不知所踪。
益州一带的地势,稚陵在书中读过?。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里山路崎岖险峻,跌下山谷……还能生还么??……她?只觉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下去了。
将近年关,大雪纷飞,连瀛洲每到这?个时节,似乎格外?萧索。
不单是因为入眼都是素白色,也不单是因为连瀛海冰封数里,早失去了别的季节,波光荡漾的风景;草木全都零落枯败了,连鸟雀呼叫声都稀少了。
稚陵不喜欢冬日。
尤其不喜欢这?个冬日。
陆承望失踪的消息终于没瞒住,让爹爹娘亲他们也知道了。至于别人知不知道,……大约也只是迟早的事。
偏偏将近除夕,薛家?和陆家?两家?莫不都气氛低抑。
听说派人去找,可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骸——留下这?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吊在眼前,反倒让人更是煎熬。
这?个除夕,稚陵怀着重?重?心思?,兼又病着,过?得并不算快活。虽然爹爹和娘亲都在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却远没有从前的除夕那么?轻松愉快了。
病尚未大好,却迎来?这?样的噩耗,稚陵心里还能自?嘲地想一想,就算这?般,她?还能吃饭睡觉,已经不错了。
娘亲陪她?在院子里看烟花,这?连瀛洲的水滨,每逢除夕,都有烟花贺岁,硕大烟花升到空中,啪的炸开,绽放一个瞬间后,万万星点哗然落幕。焰火的光在稚陵乌黑的眸子里闪过?,她?微微仰头,还在期盼着,希望翻过?年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最好明天陆承望就站到她?面前来?,说他平平安安回来?了……。
好在事情还没有变得太糟,没有生的消息,但也没有死的消息。
正月里,陆夫人来?做客,便委婉地同周怀淑提了提两家?的婚事。
陆夫人也是晓得稚陵身子病弱,当年有位道长替她?看过?,说与姻缘有关系。她?此来?,便是怕耽搁了稚陵这?孩子,……不如退了婚事。
周怀淑犹豫着没有立即答应,心里一面觉得陆夫人话说得十分诚恳,想来?深思?熟虑过?,并不是一时过?来?试探他们家?;另一面又觉得,陆承望实在是她?看中的为数不多的青年才俊,况且和稚陵很契合,现在生死未卜,就这?么?弃他而去,在外?头的名声不好听。
但女儿的身子也同样耽搁不得,这?几个月生病,把他们夫妻俩愁坏了,若以后好不了,得受多少苦。……倘使陆承望不是她?的“药”,就算成了婚,和离也是势在必行的。
周怀淑心里略赞成了退婚,待问了稚陵的想法,稚陵却摇了摇头,神色恹恹的,只蹙着蛾眉,轻声说:“娘亲,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说吧。”
稚陵缓缓坐在了罗汉榻上,剧烈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胸口?痛,周怀淑连忙给她?揉了揉,心疼色快要溢出来?了,柔声说:“娘亲都依你,只是……只是……八成是……”
她?微微叹息着摇头。
过?了这?许久,人若是活着,也该有些消息;但他杳无音信。
现在他们两家?压着消息,没让别人晓得,但纸包不住火,迟早都会被人知道。
这?一冬的雪,洋洋洒洒下了几个月。
二?月初,大雪初停,魏浓就来?寻稚陵出门去玩。
稚陵闷在家?里许久,快要闷得发霉,愈是在家?里每日愁来?愁去,愈是觉得自?己该出去晒晒太阳,祛除晦气。
周怀淑觉得天气冷,她?不宜出门吹冷风,好在今日看着天气晴朗,雪过?初霁,给她?裹上厚实的袄子、狐裘,才让她?跟魏浓出去玩了。
魏浓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两人沿着连瀛海的水岸漫步,这?时节,光秃秃一片,没什么?好看的风景,只是湛蓝的水面结着厚厚冰层,适逢晴天,冰层逐渐裂开,裂成了纵横交错的锋利的白线。
稚陵生怕魏浓先看出自?己有些心事,然后要刨根问底,索性?先发制人,先问她?的心事:“浓浓,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魏浓随手捡了颗石子儿,丢到冰面上,没用多大的力气,咔嚓一声,只见冰面被浅浅砸出个白色小坑来?。魏浓嘟着嘴,眨巴眨巴一双杏眼,长叹一声,说:“我上次又在宫里见到太子殿下了……我还主?动跟他打?招呼的!他却很冷淡,好像都不记得我了。”
稚陵也想捡一颗石子儿,可弯腰半天没弯下去。
魏浓转头一看,穿得十分臃肿像稻草堆一般的稚陵,手缩在暖手抄里,扑哧一笑,实在是没见过?她?穿得这?么?厚重?。稚陵嘟着嘴说:“是我娘怕我出门冷着……”
魏浓好心给她?捡了两颗石头让她?丢,稚陵狠狠丢了一颗,竟把冰面丢出了个小窟窿来?,汩汩冒出水泡,魏浓看得一愣,就听稚陵说:“是不是参加的小宴的人很多啊?或许你不是头一个跟他打?招呼的,也不是最后一个,他应付了许多人,自?然就没注意到你。”
魏浓觉得有理。
她?又长叹一声:“这?几个月,我都要被自?己逼疯了。做梦都在想太子殿下能不能突然就喜欢上我……诶,不过?真给我想出了个法子。”她?尚未说那个法子是什么?,却先抱住了稚陵的胳膊,使劲晃了晃,如稚陵平日对她?那样——软着声音求她?,“你可一定要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