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诚第一次见到明?霞,是在他九岁那年。
距离白胡子老翁开始教导他,已有两个?春秋,但他什?么厉害功法都没学会?,每天固定的功课就是先去白胡子的洞府听讲,昏昏欲睡的早课做完,还有打不完的座,学不完的引气入体,和完全看不懂,鬼画符一样的符咒。
这期间他还要抽空回家去忙农活,替阿爹和大?哥养护猎具,帮阿娘砍柴烧火准备饭菜,从私塾接送小妹。
寻常人家,多一个?儿子,就多一个?劳力?,这些活计原本就是由他承担的,以前他都承担得很好,是个?极为让爹娘省心的孩子。
可自从他被白胡子老翁拐去修那劳什?子仙后,家里的活就干不完了。
但是,他这仙修得很尴尬。
因为他并未被正式收徒。
白胡子法号“玉胜仙师”,据说原是山外一特别厉害的门派的掌门,膝下弟子们皆是出自灵修世家,各个?非富即贵。
他被弟子们孝敬惯了,念在林诚家境平平,只收了他一只老母鸡和一篮子鸡蛋。其实玉胜已经辟谷,根本不需要吃这些东西,但送上门的礼不收,未免有嫌礼太轻之嫌,为了不让这小孩多想,他便直接笑纳了。
林诚在玉胜这里学了两年,进度十分?缓慢。
原本,爹娘对林诚能被这么个?厉害仙师看上,领着修行一事?十分?兴奋。一心巴望着有一天自家儿子能学有所成,光宗耀祖。渐渐地?,看到林诚莫说是腾风御剑,就连变个?戏法来唬人都不会?,家里的柴火仍是要用火折子才能点燃……心里便开始打了鼓。
更为现实的问?题是,二儿子每日都要回家,该他干的活没时间干,还得留他一口饭。而且,林诚始终没有唤那仙师“师父”。
种种事?情积累在一起?,心里生了芥蒂,这对父母对二儿子的态度也就愈发?轻慢。做父母的不敢去责怪仙师,只能挑着软柿子捏,认为必定是林诚表现不好,才导致迟迟入不了仙门。
林诚九岁生辰那日,爹娘带着小妹去了镇上赶集,而大?哥前段时间被媒人说了一门亲事?,一大?早便赶到了人家庄子上,图表现去了。
少年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被人忘了个?干净,一碗长寿面都没吃到,林诚也没感到很沮丧,似乎已经习惯了从小就被当作透明?人对待的感受。他用清水洗了把脸,吃了个?水煮蛋,就出门往玉胜仙师的洞府赶。
行到半途,才发?现昨夜挑灯默写的经书被自己落在了家里,他只好折返回去拿。
未到屋前,便远远地?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是他不满6岁的妹妹,被娘牵着从集市上回来了。一旁的阿爹一手拿着个?蛇皮小鼓,一手举着个?小糖人,一家人开心得有些刺眼。
林诚没忍心前去打扰,悄悄转身走了。
若是白胡子问?起?经书,就谎称掉水里了吧。反正他平时功课完成得好,那老头其实也不太计较这些。
正闷头走着,却突然撞见一群背着弓箭的少年。
领头的那个?比林诚大?两岁,是隔壁山坳的猎户之子,向来就跟他不对盘。二人从小没少干架。
其实都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少年人血气方刚,谁家陷阱挖得离自己家的近了,或者谁抢了谁的猎物,都要气势汹汹地?抄家伙闹一场。
林诚被仙人“收徒”一事?,远近村落的人都知道。家长们在夸赞“别人家的孩子”时,从来不会?管自家小孩脆弱的自尊心。
就这样在无形当中,又给林诚拉了不少仇恨。
眼下这群少年见林诚落了单,一来是想为这几年来的憋屈泄愤,二来也是想验证一下他是否真?如传言所说,学到了厉害的术法,一群人就这么对着他拳打脚踢起?来。
彼时的林诚虽然一个?术法都没学,但这两年来的参禅打坐、入定调息,已经让他的气海变得十分?充沛,普通的拳脚伤不到他。在他眼里,那些人的动作竟然缓慢到像乌龟在爬。
若是还手将他们打伤,爹娘还得赔钱,到时候又是一番念叨。
伸出的手缩回来,将脑袋护住,然后林诚咬着牙任由那些人抄着工具落在自己身上。
很微妙地?,他也想知道,若是自己真?的受伤,爹娘会?不会?多给他一点关心。
可这样自暴自弃的盘算没能得逞,就被一声轻呵打断。
一道剑气自他们头顶掠过,不伤人,但威慑力?十足。周遭林木齐刷刷被横腰斩断,动静这么大?,一看就是修士的手笔。
这群小孩儿对修士向来又烦又惧,一下便散了个?干净。
一双没沾上半点尘埃的绣鞋悠然降落在林诚身边,表面上看起?来被揍了个?半死,实际上只受了些皮外伤的小孩抬起?头,正对上微微躬身,想过来替他查看伤势的明?霞的面孔。
槐江山水土养人,林诚生长在这里,见过的人模样都挺周正。但这般精致美丽,身上还带着清浅香气的女?子,却是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
头一次,他为自己满身的狼藉感到局促,匆忙低下头去,过了好半晌,才学着白胡子老翁讲话的语调,遮掩着稚气文?邹邹地?说道:“多谢……多谢仙子出手相?救。”
对方却扑哧笑了一声,似乎被他蹩脚的道谢给逗乐。
这声笑让林诚的脑袋垂得更低,耳尖也跟着涨红。
明?霞此番是特地?来拜访师父的,自师父卸任长生派掌门,寻了处仙山安度晚年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过来。
主要是忙。
负责游走三界的二十八星官,成日忙得跟狗一样,满三界地?跑,除了任务就是任务。熬到第三年,到底是站稳了根基,休沐时长也由可怜巴巴的一年十日涨到了十五日。
作为得了师父最多宠爱的关门弟子,她多懂事?,念着师父住在深山,无人在膝下侍奉,便兜着这三年来搜罗到的宝贝,想着要来孝敬孝敬他老人家。
只是路上偶见一孩童被人围攻欺负,才发?了发?不太多的善心,随手挥剑将那群恶霸少年们驱赶走。
她那时根本没想到,师父这收徒的门能说关就关,说开就开,更不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足十岁的孩童,会?在日后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不然她一定会?收起?自己这双管闲事?的手,头也不回地?返回神宫。
枝叶被剑气轰了一地?,围绕在一大?一小两个?人身边。明?霞蹲下身来,对着仍在原地?蜷着,像是要钻进地?里去的林诚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还手,你能打得过他们吧?”
他的气息平稳,很显然是一直在装蒜。只是一点功法都没露,不知究竟是不想露,还是根本没学。
“我……”林诚张了张嘴,再次看向明?霞,“不想还手。”
个?中缘由他不愿意?说,明?霞也没那个?追问?的想法。举手之劳而已,她哪里管得了这么个?素昧平生的小孩究竟在想些什?么。就是现在转身走未免有些不厚道,既做了好事?,还是做到底。
想到这里,她一脸了然地?点点头,伸手将他扶起?来:“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本是一句寻常的安慰,她没想到这小孩听后,竟然僵在了原地?。
像是意?识到什?么,她仔细朝林诚看过去,只见那双黑亮的眸子迅速蒙上一层水汽,似乎眨眨眼就要掉下泪来。
完了完了,他要哭了。
明?霞没哄孩子的经验,近几年来见过的唯一一个?小孩,还是帝都来的那个?未来大?神官,正好和眼前这个?年岁相?仿。但元虚舟那小孩,前呼后拥,不可一世的很,哪里能轮到他受什?么委屈,见着不顺眼的人,不往死里揍已经算他仁慈。
但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孩子——
她两眼一黑,清了清嗓子,正打算做出个?恶人样将他恐吓一番,本来都已经快哭出来的林诚竟然很自觉地?又将泪水逼了回去。
嗯,很好,懂事?的孩子有糖吃。
明?霞从摄八方里搜寻了好半天,终于掏出来一袋乌梅糖,递到林诚手里。
说罢又释出一道清光,将他脸上、身上的伤口消除。
那张在地?上蹭脏了的脸露被洗净时,明?霞才发?现,他其实长得还挺俊俏。四肢修长,肤色是风日里养出的麦色,脸颊轮廓依稀可以见日后相?貌堂堂的雏形。
“好了,”今日善举到此为止,明?霞没功夫再耽搁下去,确认完他身上的伤已然痊愈后,才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回家去吧,糖拿着吃。”
林诚不是那种嘴甜的孩子,今日他接受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对他来说已然超标,但他思忖许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说那些他不擅长的话,她又会?像刚刚那样嘲笑他。
可她笑起?来真?好看,仙子一样。
他低头深吸一口气,正打算鼓起?勇气叫她一声“姐姐”,再抬头时,人却已经不见了。
像梦一样。
他先是一阵失落,随即又开心起?来。
他从小就不贪,知道美梦不能久做。
这场生辰日的奇遇,多少弥补了他没吃到长寿面的遗憾。他从绢丝袋里掏出一颗乌梅糖含进嘴里,一路小跑着奔向白胡子老翁的洞府。
踏进院门,平日独坐在廊下的玉胜仙人对面,却坐着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仙子姐姐!
灵蛇阿茶倏地?从玉胜仙人的袖口窜出来,缠绕上林诚的脖颈。他一边咧开嘴逗它,一边觉得自己的开心简直到达了顶点,如果他是一条小狗,那他的尾巴一定会?摇上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