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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美梦
    慕容氏乃西边的土民,因开国时有功,朝廷在诸多因素下,设立土民自治,慕容氏便是当地豪族之首。
    卫国国祚三百余年,随着国祚越长,中央对地方的管控力就越弱,当初宁悬明去南地时便有所感,更何况是从开国时就让当地土民自治的西边呢。
    今日之前,朝廷对西地的管控早就名存实亡,除了年节时地方意思意思上供点东西,那里的税收甚至都欠了好些年了,而朝廷对此毫无作为。
    西地多瘴毒,朝廷的人去了那里,极易染水土不服病,在这个医疗水平极度落后的时代,一病一个准。
    语言方面也是个问题,朝廷少有官员学习偏远地方的土语,即便到了那儿,也很难开展工作。
    还有中央与边地难以调和的天然矛盾,都促成了如今的局面。
    消息一经传出,越青君便诏百官朝议。
    伤刚刚开始愈合的越青君,不得不强自起身下床。
    众臣们来到殿内时,便见到皇位之前竟难得设了屏风,天子虚弱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慕容氏叛乱,占据三城,剑指焦州,诸位爱卿可有何想法?”
    “启禀陛下,西地百姓受朝廷恩惠,却丝毫不知感恩,犯上作乱,实在可恶,必须赶紧派人平叛。”说话的是主战的武将。
    “陛下,国库空虚,朝廷疲弊,实在不是作战的好时机,不如先行安抚。”这是习惯了安乐窝,不愿意动干戈的糊涂鬼。
    殿上公卿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发表自己的看法。
    越青君坐在堂上,闭眼枕头,安静听着,只是越听眉心越紧。
    人多心也杂,有人想战有人主和很正常,并不奇怪。
    然而这件事的重点其实并不是慕容氏反叛。
    而是在叛乱本身。
    “咳咳……”天子虚弱轻咳的声音自屏风响起,全场安静。
    “慕容氏造反,罪无可恕,自当平乱。”
    刚刚还在争执的人,此时也没了声音。
    说到底,平乱与否并非此事重点。
    “慕容氏居心叵测,立刻发檄文昭告天下,让其险恶用心天下皆知。”
    “是!”
    朝议过后,被越青君点名的重臣留下,随他回寝殿,商议平叛具体事宜。
    “诸位爱卿想来也明白,慕容氏叛乱一事,将会造成多恶劣的影响,绝不能让其名声宣扬,必须遏制。”
    “此事绝不可姑息。”
    慕容氏本就与朝廷来往不深,从前便是不举旗,离自立也不过一个名义上的问题。
    如今自立旗帜,显然是觉得自己火候已成,又恰逢一个好时机。
    而对方的叛乱,造成的影响巨大,想必在今后不久,朝廷还能收到其他地方的叛乱消息。
    所为人和,便是一人叛乱,群雄皆起。
    从前大家都只是私下做点小动作,还不敢闹到明面上,但如今已经有了第一个,自然会有其他人趁机紧随其后。
    从前朝廷对地方上的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到了别人逼着不得不睁眼的时候。
    “陛下所想,亦是臣所想,只是遏制消息固然重要,从源头上解决也很有必要。”
    “太后从前多次伤害陛下,陛下念在母子之情,并未将其知罪,如今太后竟成了边臣造反的理由,自然要将其明正典刑,以正视听!”说话之人是兵部侍郎,先前便是他首先说要打。
    此言一出,场面一度陷入寂静。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先帝已死,新帝登基未稳,且缠绵病榻。
    这些都是引发今日慕容氏举旗的原因。
    但最直接的原因,却是太后的刺杀,给了对方这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越青君闻言,不由低头:“为人子,太后犯错,未能劝诫,未能阻止,为人君,公私不分,赏罚不明,多次包庇太后,以至于今日情形,若太后有错,朕错得更多。”
    原以为听到他们要他处置太后的话后,天子会大发雷霆,毕竟先前天子对太后的宽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如今慕容氏显然也只是拿太后做幌子,并非当真觉得太后挟持了天子,他们却仍要天子处置太后,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却没想到天子会说这么一番话,不仅没有怪罪,反而还将此前罪责大半归于自身。
    “陛下……”在场众人心中感慨,感触颇深。
    天子虽也有诸多不如人意之处,却唯有一点,从未变过,便是当真君子如兰,高洁无瑕。
    “既是朕的过错,那如今也该由朕拨乱反正,弥补一二,咳咳……”越青君说着,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
    越青君将一切责任揽于自身,甚至没让臣子背上冒犯太后之名,不愧仁善之名。
    等商议好平叛人选,粮草运送以及调兵事宜,越青君便适时展露出疲惫,众人便当即有眼色地告退。
    待人走后,宁悬明方才上前,为说了许久话的越青君倒了杯温水。
    越青君连喝三杯,才觉得嘴没那么干了。
    他含笑望着宁悬明,“从前只想着若没了自己,悬明会如何难受,如今却觉得,自己才是最无法接受悬明离开的那个。”
    宁悬明:“你当真要处置太后?”
    越青君唇边笑意淡了淡。
    他敛眉垂眸,声音有些难受,“这也是别无他法。”
    “纵然我再不愿,可眼下情势不容我犹疑。”
    即便太后只是慕容氏叛乱打出的幌子,他也必须对此做出一定反应。
    “并非说你做的不对,只是……有些关心你的名声。”
    越青君登基确实受了太后恩惠,二人从前便是嫡母与庶子,如今更是玉牒上的嫡亲母子,无论如何说,越青君若想杀太后,必然都会背上一个弑母之名,此后纵然成了一捧黄土,史书工笔也饶不了他。
    越青君掩唇轻咳,“虚名而已,不如眼前事物重要。”
    抬眸看着宁悬明,神色认真,语气深沉,“要我还恩,纵然将皇位相赠也不无不可。”
    “可若伤的是你,便是一根头发我也不愿意。”
    他握紧宁悬明的手,苍白的手背没什么血气,面露惭愧,语气却十分坚定,“悬明,有那么一刻,我心里其实是庆幸的。”
    “庆幸之前没有处置太后。”
    说得隐晦,但宁悬明却能明白。
    慕容氏早晚要叛乱,可不同的时间,选择的时机与打出的名号必定有所不同。
    此次若非有太后在前挡着,慕容氏打出的旗号说不定就要变成铲除魅惑君上的奸佞。
    届时,饶是他诸多维护,只怕宁悬明也难保性命。
    闻言,宁悬明面上顿了顿,方才他还在想越青君先前留下太后是否故意,此时听对方如此坦荡,心中不由有些惭愧与内疚。
    也是,即便越青君再有心机,应当也料不到慕容氏会在这时叛乱,更遑论提前留下太后做挡箭牌。
    “人皆有私心,陛下只是有寻常人都会有的想法,一切都是阴差阳错,怨不得人。”
    “只是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太后?”
    沉默半晌,越青君仍是语气平缓却坚定道:“慕容氏的消息一经传出,母后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只是私心里,我还是难免心生愧疚,不能自已。”
    他苦笑一声道:“当初从未想过,才不过短短半年,竟就要物是人非。”
    宁悬明握紧他的手,仿佛给予他力量,“陛下不过一人,如何能扭转乾坤,不过是顺着世事而为,太过为难自己,于身体无益。”
    宁悬明的仁慈与善良,大多都是对着普通百姓,对于达官贵人,他并没有过多的善心,在这一点上,他却是比不上无瑕。
    长乐宫中,太后看着天子送来的酒,渐渐笑出声。
    前不久她还在为太子而针对越青君,如今太子还好好的,自己却要走向末路。
    她为太子之位兢兢业业,然而到头来,说不定整个卫国都要倾覆,更遑论一个小小太子,多么可笑。
    太后端起酒杯,脑海中浮现出许久、许久之前的画面,温柔娴静,气质如兰的女子对她诉说自己的感情与抱负。
    “阿燕,我要做就做世间最尊贵的女子,辅佐明君,匡扶社稷,在史书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然而嫁人之后,才发现夫君非明君,一切想法,也终究只是想法,而她本人更是倒在生育这道坎上,一切抱负都不过是少年时做的一场梦。
    太后虽说世家大族出身,却是庶出,且生母身份低贱,她自小也倍受欺凌,是遇到了那人,她告诉她,男子享受美色,所做结果,却要无知孩童承受,何其无辜,你的身份应该由自己定义,而非让别人决定。
    之后多年,她用尽手段成为记名嫡女,才算有了与那人相当的身份,她学她性情,学她才名,处处与她相近,为此,甚至有人嘲笑她,庶出就是庶出,总归做不了真凤凰,这些她都从未放在心上。
    她只想恶她所恶,喜她所喜。
    却不想所做一切努力,却都不过是成了她继承那人所有遗产的条件。
    此后多年,她的汲汲营营,却都没能达成目的。
    那人在史书上,终究只是皇后崔氏,而她的血脉也都没有延续她的遗志。
    太后没有抵抗,静静喝下有些苦涩的酒。
    闭上眼时,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抛却凡尘,羽化登仙。
    人间万事休,枯朽的灵魂悄然散去。
    旧梦依稀,往事皆浮云。
    数十年来,她做了第一个美梦。
    越青君的光幕上,属于太后的名字也改变。
    【长醉不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