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屏风的功能要比今天大得多。《水浒传》中有这么一段:柴进转到一间偏殿,殿上挂着金书的匾,“睿思殿”,是皇上看书的地方。迎面一座大屏风,上前一看,画的是青绿山水,非常漂亮。柴进转到背后一看,屏风上写着“四大寇”,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哥儿几个都在呢!皇上每天都盯着,要把这几个人除掉。史书上还有记载,比如唐太宗把各州郡都督和刺史的名字,都写在屏风后,为的是在这些官员汇报政绩时,考察他们的优劣。
在这里,屏风上写字,完全是一种备忘录的形式。今天当然不需要了,使的都是电脑,甚至手机上都有备忘,但当时没有这些。屏风作为居室中最重要的家具,所以备忘尽量在不起眼的地方写。除了提示自己,还捎带有装饰作用,因为中国书法本身有极强的装饰性。
屏风的另一个主要作用,是象征权力。这个作用在今天已经不太受重视了。过去每逢重大场合,主人身后一定要搁一座屏风,它意味着气势。《礼记》有载:“天子当依而立。”这个“依”,就是屏风。“依”的另一个写法是“”。还有一个字,官邸的“邸”。“邸”的原意是木板,代指屏风,所以有“皇邸”、“官邸”之称,品位非常高。
第二个功能是分割空间。今天大致使用的还是屏风这个功能。比如在一些重大场合,或非常大的餐厅,可以用屏风挡一挡,使很多人有自己相对的一个封闭空间。
第三个功能非常科学,就是可以挡风。古代的屋子不像今天这么密封,常有穿堂风、小阴风刮着。睡在地上,就需要三面都挡上屏风,防止睡觉时受凉、受风。这种三面挡屏风的习惯,逐渐演化出后来的罗汉床。中国床大都有三面围子,就是受屏风影响。外国人早期睡高床,所以与之无关。
最后一种功能,就是装饰。屏风后期演变成各种形式,比如我们在桌上搁、炕上搁,就是为了欣赏这些屏风。《红楼梦》第六回,贾蓉向王熙凤借屏风。贾蓉就说:“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你们那玻璃的炕屏,能不能借我们家摆摆,我们家来客人了,风光一下,再给你送回来。”这里传达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就是玻璃炕屏开始进入中国。那时的玻璃非常贵,比我们想象的贵得多。将来讲玻璃器的时候,我会专门讲到。今天看玻璃非常普通,但当时人们觉得太神奇了,一个东西能这么透明,看得这么清楚,是不可想象的。所谓的玻璃炕屏,当时是非常名贵的家具。
有一次看央视的《开心辞典》,某个选手上来以后,连闯十关。最后一道题考一个词的意思,“萧墙”。我一看,这哥们儿傻了,因为这一题太难了,让选手在五选一中选答案,备选答案有马头墙、女儿墙等等。我就觉得他可能选不中,果不其然,他在这儿翻身落马,让这么一道难题给忽悠下去了,没得上大奖。
其实萧墙就是屏风。但这个屏风跟后来的屏风有一点不同,有人认为它是砖垒的,类似你一进大门看到的影壁。“萧”跟“肃”通假,也就是说,你到萧墙这儿就要庄重、严肃。《论语》中说:“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意思是说,祸乱不会发生在外,而是在你们家影壁之内,即内部要出大乱子。“祸起萧墙”的成语就是这么来的。如果说“祸起屏风”,那听着就别扭了,但确实是这个意思。萧墙当时的作用,就是为了挡住视线。中国人贵曲不贵直,说话都拐弯儿。我想说一个人不好看,不能直接说:你长得不好看。人家得跟我急了。我得拐着弯儿说,对吧?
我国古代的建筑,包括宫殿、寺庙、园林,都不允许一通到底,一定要在中间遮挡一下,保护隐私。过去有的两居室,一开门,正洗脚呢,外人都看得见,以前是绝对不允许的。过去的大家族里有时也摆一个落地大帽镜,这就是由屏风演变而来的。
屏风有很多形制。比较大的一种叫围屏,三面围着,古画上能看到。过去古人要睡在地上,这种围屏给他强烈的安全感。我们现在很少有机会睡在地上了,以前的人睡在地上,心理上会不舒服,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显得非常高大,人就渺小了。如果用屏风围一围,心里就踏实了,也显得安全。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最早的屏风实物,是大同北魏司马金龙墓出土的屏风,属于国宝。它的尺寸不是很大,但表明了我们最早实物的存在。
围屏都成组,一片一片衔接起来。后来出现一种很重要的屏风,只有一片,叫“地屏”,意思是直接落地的屏风。一般都有2米多高,比较大。这种地屏一拿出来,不管搁在哪儿,都是视线的中心,坐在前面的一定是主人。今天中南海的国宾接见,领导人身后都有屏风,表明了主人的地位。这个习惯不是今天才有的,两千多年以前中国人就这样做了,一直延续至今。现在会有一些改进,有的已经不是单纯的地屏了,而是直接在墙上画一幅大画,间接起到屏风的效果。
古人一到春秋两季,经常要做户外活动。原因是当时没有电,采光不好,人们很少在室内聚会。清朝中叶之前,绝大部分屋子都非常昏暗。南方的隔扇,被设计成每扇都能打开,为的是让外面的光线可以直接进入屋内。直到清代晚期,因为有了玻璃,屋里的采光效果才逐渐变好。所以,一到春天,大量聚会都在庭院中出现。而在院外聚会的时候,要有一个中心,于是这种地屏就被拿出来摆放。我们看到的大量实物地屏,在两端都有提手,表明它经常要被搬动。我最早看到这种屏风时,非常诧异,想不明白上面为何不是带铁环,就是带提手。后来通过查阅资料才知道,古人经常要搬动它,不像今天,一个大屏风往那儿一搁,多少年都不动。
1996年明那波里斯博物馆拍卖了一件黄花梨大地屏,成交价约110万美元,当时折合人民币大约1000万元,创造了当年中国家具成交价的世界纪录。这件屏风当时在美国拍卖时,包括我们在内的中国人都很奇怪。平时这样的屏风,在国内也就卖几万块钱,怎么跑到美国变成1000万元了?原因就是西方人知道了屏风在中国家具中的重要地位。
折屏是屏风的另外一种形式,从围屏发展而来,它的装饰功能大于实用功能。明清两代,大量折屏出现,表明当时社会的富足程度,因为屏风在当时是非常贵重的家具。
我买过一件款彩西湖十景大折屏,共有十二扇, 3米多高。它有确切的纪年,乾隆元年,就是1736年,距今二百七十多年了。这件屏风是从香港买回来的,买的过程比较曲折。我看到拍卖图录时,是在2001年9月初,紧跟着“9·11”就出事了,全世界的经济局势一下子变得非常动荡。我当时很担心,不知道这个拍卖会不会取消。结果我非常幸运,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出价,结果我以很便宜的价格就买回来了。买回来以后,我发现这个屏风非常重要。它的腰板上刻有乾隆时期的西湖十景。我们今天到杭州去,都要看西湖,三潭映月、花港观鱼、平湖秋月等等。而这西湖十景,屏风上面全有。
但是乾隆元年的西湖十景,跟今天有一点差异。这就是文物的一个重要性,它提示你历史的变迁。差异一共有三处,其中两处是意思上的不同,一处是字面上的不同。我们只说意思上的不同。
一处是今天的“平湖秋月”,在乾隆元年叫“平湖秋色”。“秋月”指的是夜景,“秋色”则是白天的景象。我仔细想了想,认为平湖秋色是对的。中国的传统文学中要求,相似的事物一般不要重复出现。西湖十景中有三潭映月,已经有一个月亮实景了,按理就不能再出现平湖秋月了。比如燕京八景有“卢沟晓月”、“琼岛春阴”,也没有重名重景。平湖秋色的由来,肯定是引用了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这是它追求的景象。后来不知为何,被好事者改作平湖秋月,却忘记了还有三潭映月。
第二个不同是西湖相当重要的一景,“柳浪闻莺”,乾隆元年叫“柳岸闻莺”。柳浪是什么状态呢?今天去西湖,岸边都是柳树。只有刮大风的时候,柳枝才能飘动起来,像浪一样。但是,有风的时候鸟是不叫的,就算叫,你也听不到,听到的都是风声。你恐怕找不到那种美好的感觉。而乾隆元年的屏风上写着“柳岸闻莺”,这就特别准确了。早晨起来,走到西湖边上,清晨的寂静中听到小鸟的叫声,多美呀。所以“柳岸闻莺”是正确的,只是后来被好事者改了。我想,改名的这个人一定某一天走到西湖边,正好刮起了大风。他看到柳树枝像浪一样翻卷,觉得诗意无穷,就把名字改了。但是他没照顾到下一步,“闻莺”这个细节没了。
还有一些特殊功能的屏风,今天都不用了,比如枕屏。枕屏是搁在床上枕前的屏风,主要作用是挡风。今天,我们的屋子本身就小,再搁一屏风在脑袋顶上,碍事。晚上一伸懒腰,给捅地上去了。但是枕屏在古代使用率非常高。从唐诗宋词里,可以找出非常多的例子,描写古人在睡觉前,看看屏风,特别高兴。屏风上面有画、有字,可以欣赏。当然最主要的功能,还是挡风。
白居易写过一首四言古体诗,“貘”是古代的一种动物,“屏”是屏风。他在诗前面写了一段话:“予旧病头风,每寝息,常以小屏卫其首。适遇画工,偶令写之。”“卫其首”,就是保护我的脑袋。白居易说:我的脑袋有头风病,风一吹总头疼,所以每天睡觉时,找一个小屏风挡在我的脑袋前,防止被风吹着。正好碰到一个好画工,就让他把“貘”画在我的屏风上做装饰。
有专家考证,“貘”就是熊猫。古代的熊猫很难见到,因为它生活地的海拔都比较高。人们就以讹传讹,把熊猫弄得非常神秘,说它眼睛是“细目”,就是小眼睛。确实,熊猫的眼睛并不大,但是看着很大。古代迷信,认为“貘”这种奇特的动物能吸食恶梦,能令人不做恶梦,有祛病的功能。所以白居易把它画在枕屏上。
还有一种跟枕屏非常类似的屏风,叫“砚屏”,只是尺寸比较小。砚屏是搁在桌子上使用的。古人过去研墨写字,墨得自己磨。不像现在,有现成的墨汁一倒就行。过去没这事儿,先得自己研墨,研俩钟头,终于研好了,爹妈叫去吃饭,回来一看,墨干了!这时候就必须搁一个屏风,挡在墨前,防止有小风吹到它,使其尽可能慢一点儿干。这就是砚屏最初的功能。
砚屏在宋朝就有了。宋朝人认为是苏东坡、黄庭坚发明了砚屏。宋代文人赵希鹄在《洞天清禄集》说:“古无砚屏……自东坡、山谷始作砚屏。”山谷,就是黄庭坚。我发现好事一定记在名人头上。其实砚屏不一定是苏东坡、黄庭坚这样的大人物发明的,但宋代一定就有了。
砚屏搁在桌子上的时间长了以后,逐渐变换了角色。一开始,它是强调功能性的家具,当功能性不是很重要时,它的陈设性就出现了。此时,砚屏上的装饰开始增多,慢慢演化成桌屏。桌屏后来就不搁在需要研墨的画桌或画案上了,而是直接搁在条案上,就是为了让人欣赏。
到了晚清,我们将其称做“插屏”。插屏的特征是它上面这块屏芯是独立的,能取下来。一般说来,这种可活动屏芯的插屏年代偏晚,一体的那种年代偏早。这是插屏演化的过程。
我买过很多插屏,我很喜欢这种文房用具。有一次,某人给我打电话,说他那儿有一个红木插屏,挺怪的,让我去看看。我一看就知道了,那是黄花梨的。一般黄花梨屏风就偏早,那个插屏还是一体的,就是我刚才说过的那点。它的屏芯是一块石头,外面还包着一块石头,两块石头粘合在一起,很罕见。这个插屏年代非常早,但卖主不知道,所以卖得很便宜。
所以说,多一点知识,就多一点好处。你只占这么一点便宜,就是他不知道你知道而已。今天是信息社会,信息传达是第一位的。你能否在这个社会稳稳地站住脚,信息最重要。如果掐断你的信息源,你跑得再快也没有用,前面是个井,跑快了就掉下去了。如果知道信息,瞎子都不会掉下去。
我买的第一件重要文物,就是一套四件挂屏。榆木框,楠木芯,挖出各种花样,里面镶着钧瓷,非常漂亮。那时我才20多岁,逛一个古玩店,那个店的旧址就是现在的天伦王朝饭店,当时还是小矮房子呢。古玩店里卖旧家具,墙上就挂着这四件挂屏。我一看见它就迈不开步了,觉得特别好看。我当时也不太懂,不知道什么是钧瓷,也不知道什么是挂屏,就觉得这件东西很古老,想把它买回去。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我把准备买彩电的1600块钱挪用了,把它买了下来。挂屏就成了我家的彩电,但它不动—永远一个景。
买回来以后,我就逐渐研究它。先知道它是挂屏,后来知道它里面是钧瓷,知道钧瓷在中国陶瓷史上的重要地位。将来讲瓷器的时候,我会详细讲到。我一开始误认为这个挂屏很老,因为钧瓷都是宋元时期的产物,我就以为整个挂屏都是宋元时期制作的。后来才知道是民国时配的框。由于当时河南禹县钧窑窑址被发现,钧瓷残片出土后,非常值钱,所以专门拿出来,镶制成挂屏。
通过这套挂屏,我增长了很多知识。它是使我真正走向收藏之路的一个重要物件,至今还挂在观复博物馆,观众可以随时去看。
古代对屏芯的处理特别重视。最早的屏风可能不考虑屏芯装饰,能够挡风就可以了。至于上面画什么,对于我们来说都不重要。随着社会进步,人们才开始逐渐改善屏芯。当时有很多装饰手段。比如用漆。中国是最早使用漆的国家之一,大约七千年以前,我们就开始使用漆了。再后来有云母、螺钿、琉璃,等等,所有可以用于装饰的东西,都用到屏风上。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里的屏风都非常富丽堂皇,说起来,它是有本可依,还就不是随便凭空想象。当时唐代喜欢用大量的反光物做装饰,比如云母、琉璃、贝壳等等。凡是反光的东西,唐代人都比较感兴趣,觉得富丽堂皇。我们后来也是这样,镶牙都得是金牙,显得有钱。
宋朝人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有一段记载。三国时有个著名画家叫曹不兴,受命给孙权画屏风。画的时候一不小心,甩出一个墨点,正甩在屏风上。曹不兴就顺势把它改成一只苍蝇。后来孙权一看,这扇屏风画得好,就是落了一只苍蝇。于是他用手去弹,结果没弹中。仔细一看,竟是画的!
中国封建社会几个生活非常富足的时期,都导致穷奢极欲。比如汉代和唐代都奉行厚葬。屏风当时属于典型的奢侈品。西汉时期的《盐铁论》说:“一杯用百人之力,一屏风就万人之功,其为害亦多矣。”“杯”就是漆器做的杯子。做一个漆杯子,要用百人之力;做一件屏风,要费万人之功。西汉是一个非常奢华的时期,这段话虽有夸张的成分,但也反映了屏风的材料、用工,都非常奢侈。曹操生活的年代也是屏风盛行之时,那么曹操是否追求华丽的屏风呢?据《三国志》记载,曹操“雅性节俭,不好华丽……帷帐屏风,坏则补纳”。这段话常被忽略,但对我们研究家具非常重要。曹操是个节俭的人,不追求华丽,屏风绫子坏了,补一补接着用。这是他提倡的一种节俭的生活方式。肯定不是曹操补,是他让别人补,曹操拿一支针,我觉得也挺滑稽。
唐诗宋词里描写屏风的例子非常多,比如唐代杜牧有诗《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银烛秋光冷画屏”,诗境很清楚,把屏风搬到院子里了。古人在秋天的傍晚,把榻搬到院子里,上面搁一屏风,屏风上还有画,非常浪漫。后来很多学者都说:我们要是有那样的生活就好了。其实我们今天也可以有那样的生活,可一到外边乘凉,就被蚊子叮的都是包。
由于知道屏风在中国家具中的重要地位,所以我多次为寻找屏风而下乡。前几年,我听说河北有一件非常重要的紫檀屏风。领我去看的那个人说,比我以前看到的所有屏风都好。这句话让我很动心,我们就开着车去看。我到了一看,这件屏风尺寸很大,六片一组,装在大箱子里,箱子用大粗铁链子捆着,铁链子还上着锁。人家告诉我,铁链子不是今天捆的,在历史上就一直这么捆着。然后我们把箱子打开,拆了包装看。屏风保存得特别好,跟新的一样。康熙年间制作的紫檀折屏,运到山西以后,就没有拆封。山西人以惜物著称,非常爱惜东西,这屏风就一直没有舍得用。据说屏风曾经被兄弟二人分了,一人一箱。商人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又凑到一起,凑成一套拿出来卖。屏风支起来跟搁在箱子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就要求把它立起来。
当屏风从箱子里拿出来的时候,包在外面的宣纸都烂了,但整个框架没有问题,紫檀木,雕的博古纹,非常漂亮。我从来没见过雕得这么细的屏风,甚至故宫里我看过的屏风,都没有雕到这个程度。屏风3.37米高,立在院子里,顶着他家的房檐,整整一溜墙,壮观至极。
因为这次是我的一个朋友动钱去买,去之前,我就跟他说:“咱们去,无论看到什么东西,一定要冷静。你不冷静的话就有问题。”结果看到了这件屏风,他就高兴得不行,我也按捺不住。因为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然后双方就开始谈价钱。卖主报了个一口价,不能还。我想我们的内心世界已经暴露无遗了,被人家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失去了讨价还价的机会。这个卖主不怎么看电视,也不怎么来北京,不认识我。我那朋友就憋不住了,跟他说:“这是马未都,写过很多关于家具的文章。”卖主很有意思,他说:“我卖这个就有饭吃,不卖就没有饭吃嘛。这样吧,马先生,你说一个价钱,我就成交了。”他把球踢到我怀里了,抱着球,我也不敢随便踢。我知道他是给我一个面子,不是说我给他二分钱,他也能接受,没有那种事。我还的价得让他能够接受,大家也都舒服。所以我当时连10%都没敢还,大概打了一个9.2折,很小的折扣。他也算给我面子,临走的时候,他说:“马先生,你来了不容易,我看你刚才对我的一个躺椅有意思,那么这躺椅我就送给你了。”
这套紫檀大屏风的雕工和材料都算是到头了,最好的。我想在康熙年间,人家也是花重金购买,从北京运到山西。三百年后,它重现江湖,现在观复博物馆杭州馆里展出,大家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还有一种非常古老的家具,也跟今天的生活有关,叫“几”。“几”字本身是个象形字。今天用的最多的就是茶几,比如在沙发旁边搁一茶几。这个概念怎么来的呢?就是从最早的香几而来。
战国时期有大量的几,比如凭几。过去人躺着的时候,会靠着一个凭几。但它与我们今天的生活无关,这里也就不详细说了。香几跟我们有点儿关系。香几在唐代叫“香桌”。当时几的概念还不是很明确,今天基本明确了,几是比桌小的小型家具。香几的功能很直观,就是搁上香炉,焚香、供佛等等。香几一般搁在屋子中间,成为一个视觉中心。有时候春天也搬到室外去。元代王实甫《西厢记》中有一段崔莺莺焚香拜月,就是在院子里进行的。这段台词说:“红娘,移香桌儿近太湖石畔放着。”红娘移的这个香桌就是香几,把它搁到太湖石旁边,表明是在院子里陈设,焚上香拜月。中国的古代文学中,描写香几的地方非常多。
从这段描写中,也能看出一个人物的成功塑造。不是说一个人恶到底,就是成功的塑造,他也应该有很多柔情的东西。我小时候没有机会看《金瓶梅》,后来成年很久以后才看到原著。现在有机会应该看,里面有大量关于家具的描写。
香几一般是两种形状,圆形和方形。香几的式样非常多,从三足到八足不等,偶尔有的式样特别,但万变不离其宗:香几都是比较瘦高型,只放一个香炉。慢慢地,香几演化出很多其他形制,比如花几。过去房子的犄角儿摆一件花几,上面摆盆花,装饰效果很好。还有琴几,就是琴桌,它比较长,正好搁一架古琴。再有就是我们最常用的茶几,沙发的旁边或前头搁一件茶几,是非常实用的一种家具。
我曾买过一件很重要的香几。它原来是北京一个老干部家的,明代黄花梨的方香几。中国的家具都是方的多,圆的少。惟独香几是圆的多,方的少。方香几的重要性超过了圆香几。这是一件正方形的香几,大约90公分高,用料也好。他索价12000美金,当时是非常贵的价格。我一问原因,他说:“我买的便宜,所以就要卖的贵。”这是因为他没有成本概念。他是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公家的一个商店里买的。他说:“我买回来不为别的,就为搁我家电话,上面搁一个电话正合适。”后来大概在1995年左右,他发现这件东西是古董,还很重要,就要把它卖掉。我经过多次磨合,最后把这件东西买了。我给他钱的时候,他特别高兴,倒了两杯酒,我俩一人一杯,表示生意做成了。这时候他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这香几我是60块钱买的。”
大家不要认为我花了很多钱,他花了很少钱,不公平。其实,最公平的是时间的跨度。比如我现在收藏了很多东西,但那是我用尽半生经历换来的。我宁愿没有任何收藏,让我回到20岁。时间把所有事情都变得非常公平。你获得的同时,也会失去。他60块钱买的东西,高价卖给了我,但是他的岁数长我三十多年,他是用时间来获得利益,所以我觉得很公平。
中国古代家具中还有一类,不属于以前说过的任何门类,就是架类家具。
首先是衣架。古代的衣架跟今天的衣架完全不一样。你肯定觉得这种衣架根本挂不上衣服,但这里有个概念,过去古人不是挂衣服,而是搭衣服。现在的西服笔挺,得找个衣服架子挂,得有板有型。但过去的衣服是软的,跟面条似的,往衣架上一搭就完了。衣架一般都搁在床头,使用方便。
第二种是灯架。所谓灯架,严格讲应该是烛台架。过去没有电灯,灯架上面都搁蜡烛,一左一右摆放。过去在架类家具中,灯架非常名贵。
第三种是脸盆架。过去没有盥洗间,就在屋里放一个脸盆架,上面搁一个脸盆。架上有个地方很窄。我见过作伪的脸盆架,放香皂的位置做得特别宽,因为他想要搁大香皂,肯定要做宽。但他不知道,过去根本没有香皂,也就搁一个皂条,很窄。我小时候还使胰子呢,跟乒乓球似的。那么,跟脸盆架非常形似,但比脸盆架小很多的架子,是干什么用的呢?巾架,就是专门挂毛巾的,多讲究啊!
第四种是火盆架。有方的,也有圆的,中间搁一个金属的火盆,冬天烧炭取暖。我们今天有空调,又有暖气,冬天不受寒冷之苦了。过去的人冬天非常受罪。当时文人的脚下都得搁一个炭盆,那炭有煤气,还得防止煤气中毒呢。我前两年到南方,还看到屋里使用炭盆,特别有意思。盆里的红炭用灰埋着,扒开以后特别暖和,非常漂亮。过去使用炭盆,在明清小说中都有记载,像《红楼梦》里曾多次出现。黛玉躺在那儿气息奄奄,要焚稿断痴情,让紫鹃把炭盆点上,紫鹃还怕把她熏着。
还有一种架类家具,是我们梳妆打扮时使用的镜架。过去镜子就搁在上面,后来演化成梳妆台。古人多讲究啊,镜架做得非常漂亮,小姐们每天对镜贴花黄。镜架出现得非常早,东晋《女史箴图》中就描绘了。
这一讲讲的是家具中的杂类,比如屏类、几类、架类。按照非常科学的分类方法,中国的家具基本可分成五类。第一类卧具,第二类坐具,第三类承具,第四类庋具,第五类杂具。通俗的说法就是:床榻类、椅凳类、桌案类、柜架类、其他类。这五类基本囊括了中国家具。
您听了这几讲以后,能对中国的家具,从外观形制到精神层面,大致有所了解。下面要讲中国家具的另一个层面,家具的用材,它反映了中国人精神追求的另一个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