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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终始
    “陛下,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孰能逆天行事?”

    闭着眼睛说话的杜如晦语重心长,皇帝年纪“小”,心气尚在。一代帝王怎可容忍天下遍地的“反贼”,杨广都不能忍,何况李世民?

    只是杜如晦很清楚,和杨广那个蠢货比起来,李世民是可以劝说的。贞观皇帝为江山永固是做过努力的,但是伴随着“封建”解体,毫无疑问理性占据了上风,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此时此刻的贞观皇帝,他是决计不会相信有什么王朝可以万世永固。

    “能留身后名……便是不错了,陛下。”

    奢求太多,不怕早亡吗?

    见杜如晦双目紧闭,李世民神色变幻阴晴不定。他须髯打理的极好,但此刻须髯微动,显然是胸腹之间有着不可散去的抑郁之气。

    君王不可行大快意,他是知道的,但这种“无力感”,却让他一世争斗,显得可笑起来。

    倘若是被人用大智慧大勇气战胜,他便也服气,可这种莫名其妙温吞水一般的顺势而为,充斥着不可名状的荒诞!

    憋屈啊。

    他本来就有“气疾”,遗传性的支气管疾病使得他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呼吸越发的不稳定起来,但是杜如晦那只干枯的手,艰难地抬起来,然后“用力”地握住了他握成拳头的手。

    “陛下啊,论及功业,后世的帝王,岂能不以陛下为榜样?这贞观朝,雄盖两汉,古往今来第一盛朝,陛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后人瞻望先人,纵使当下武汉如何繁荣,于后人而言,何尝不是陛下的功业、伟业呢?”

    这番话陡然震动了李世民,作为当代帝王,他自然是想要干掉所有“不服王化”的敌人以及潜在的敌人。但一个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武汉、苏杭、淮扬……打掉一个,还会冒出来另外一个。

    因为这些人,并非是凭空冒出来的,曾经的老臣子被抛弃之后,自然就成了武汉、苏杭、淮扬……新的臣子被更新的臣子替代,那么新的臣子,又会效仿老臣子,再次化身武汉、苏杭、淮扬……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对君臣,一人用了一句太史公的史家之言。但情绪转变,却是让李世民的拳头松开,再次将杜如晦的手紧紧地握住。

    “克明,有劳了。”

    说话间,李世民眼泪终于抑制不住,缓缓地流淌而出。

    只是杜如晦却看不见的,他没有气力再睁开眼睛,只是面带微笑,就这么坐着,仿佛是在休息,仿佛是在小憩。

    他大概是睡着了一般,被皇帝握着的手,就这么没了力道,若非皇帝紧紧地握着、攥着,手大概是要滑落,大概是要无力地垂下。

    “陛下……”

    身后,康德同样流着泪,小声地唤了一声。

    “出去!”

    背对着康德,没有人能够看到他落泪。

    康德感觉到了一种威慑力,他持着拂尘,缓缓地后退,绕过屏风,轻轻地掀开珠帘,站到了门口,缓缓地擦着泪。

    “康大监!里面……”

    杜构在门口浑身发抖,看着康德出来,他就预感到了什么。一旁杜荷脸色一变,顿时煞白起来,他知道,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克明……君臣一场,汝侍奉朕数十载,这一回,便让朕照顾汝吧。”

    言罢,李世民流着泪缓缓地扶住了杜如晦,让他安逸地躺下。

    “父亲大人——”

    伴随着杜构的一声哭嚎,整个杜宅,里里外外,不管是杜氏还是旁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变化。

    站在人群之中,张德目光凛然,他知道,杜如晦说服了皇帝,一个时代,就这么过去了。一个时代,就这么开始了。

    杜断,他断了一个时代。

    “老叔。”

    周围的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开始哭了起来,唯有张德,就这么站在,牵着李象的手,神情虽有悲伤,却没有流泪。

    “象哥是要做甚么?”

    “我有点害怕……”

    “那老叔带你去外间吃点东西可好?”

    “好。”

    言罢,张德也不理会周围人惊异的目光,牵着李象的手,缓缓地转身离开了外庭,左右回廊,庭前庭中,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他牵着李象,就这么不喜不悲面无表情地向外走着。

    “操之!”

    李震和张大象紧张无比,愣神片刻,立刻喊住了张德。

    张德转过头看着他们,然后露出一个微笑:“怎么?忘了杜相之言?要热闹!要热闹!要热闹啊!”

    “哥哥们,该操办事体啦,这光景,可容不得我们哭哭啼啼!”

    年长的还在犹豫,年纪最小的尉迟环,反而是头一个跳出来的,跟着张德就走。

    有人牵头,自然有人跟着,举凡是“忠义社”中的,居然都是神色一变,一咬牙,跟着张德就往外走。

    此时此刻,里面的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出去,外面的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出来。

    但是很快,四面八方早就准备妥当的队伍,都忙活了开来。

    不明状况的长安百姓,哪怕是刚刚搬去隆庆坊的,一见有热闹,都是围了过来,明明晓得皇帝在里面,可也不知道怎地,忽地有人高呼“嘿,杜相给咱们派糕饼小礼呢”。平地一声雷,炸了半个长安城!

    唢呐、琵琶、胡琴、优伶……吹拉弹唱的名角儿,广为人知的都知,一股脑儿就像是塞到了小小的逼仄屋子,果然是热闹了起来。

    “嘿!崔莺莺果然重出江湖啊!”

    “屁个崔莺莺,那是她调教的小娘,因跟杜相同姓,是杜相特意点了的角色,能唱三十几出戏,六七八种强调,甚是了得。”

    “咦?莫不是崔都知手里的‘十色’之一,行十的杜娘子?”

    “正是杜十娘!”

    “这光景……请个杜十娘,这合适吗?”

    “杜相特意点的,你待怎地?杜相的事体,还要你来指摘?”

    “不敢、不敢……”

    热闹之间,却听得一处戏台传来了腔调婉转的女郎之声。

    “自古道,食君禄当报君心,怎能够图安乐享受太平……”

    正啃着一只鲜肉馒头的李象歪着脑袋,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张德:“老叔?那女子唱的是甚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张德笑了笑,抚摸着李象的脑袋,正要回答,却听旁边尉迟环手里也拿着个鲜肉馒头开口说道:“殿下听过的想来有点不同,这是诸葛武侯的《出师表》。”

    “噢,果然我听过。”

    而此时,杜宅深处,李世民同样听到了这里的唱腔,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可当真有人按照杜如晦遗愿这么操办葬礼的时候,他的表情还是变得相当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