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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悲喜
    广播站的后边是公社的一所小学。

    通往小学的道路恰好从广播站的旁边经过。每天都有许多上学、放学的孩子从这里路过。他们无忧无虑地追打着、嬉闹着,在道路上扬起一层浮尘来。只有在这个时候,广播站附近才热闹起来。

    一天早晨,牛月红正在广播站打扫卫生,忽然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乡村里的人们到别人家的时候推门就进入,没有敲门的习惯。因此,她以为是哪个顽皮的小孩在捣乱,便继续用抹布擦拭着桌椅板凳。

    敲门声还在继续。

    谁家的调皮捣蛋鬼!牛月红生气地丢下手中的抹布,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拉开了门,正准备大声呵斥,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大人。

    来者叫李安吉,是公社小学的历史老师。他的父亲就是给牛家孩子取名字的李希之。

    李安吉形影单薄,犹如一根细长的木杆,苍白的皮肤,小鼻子小眼睛,浑身上下散发着柔弱、忧郁的气质。他高中毕业以后进入公社小学当了一名教师,也算是子承父业。

    牛月红平时见过他,但是从来没有入过她的眼睛,因为牛月红在与王刚的交往失败以后更加喜欢干脆、坚决的男性,对温文尔雅的男子嗤之以鼻、另眼相看。

    牛月红冷淡地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李安吉腼腆地说道:“你这里有凉开水吗?我要吃药。”

    牛月红这才发现他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右手捂着心窝。她点了点头说道:“水壶在窗台上。”

    李安吉走到窗台边,从黑色的人造革提包里取出自己的玻璃水杯,倒了半杯开水,再从提包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来一片白色的药片吃了下去。

    牛月红搬过来一张木头椅子放在李安吉的身边,说道:“你坐下休息一会吧。”

    李安吉说了声“谢谢”便坐了下来。

    牛月红继续打扫卫生。

    李安吉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一边打量着广播站,一边赞叹道:“收拾得真干净。”

    牛月红瞥了李安吉一眼,感觉他有点大惊小怪,看着他是病人也就没有用语言刺激他。

    李安吉要去上课便谢过牛月红走了。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

    李安吉和牛月红因此熟悉了起来。

    李安吉路过广播站的时候经常会进来和牛月红打个招呼,有的时候也联系广播的内容讲一下世界各国和中国的历史,虽然不是侃侃而谈,但是还是让牛月红颇有些收获的。在牛月红的眼睛里,李安吉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文化人。

    李安吉曾经跟着父母回过浙江老家,游玩过著名的西湖。在他的讲述里,西湖仿佛是人间天堂,什么垂柳依依,荷叶芊芊,许仙和白娘子,等等。

    牛月红从小到大没有出过河西省,去的最远地方就是县城。听着李安吉描绘的江南美景,牛月红的心中禁不住思忖道:将来我一定到杭州去旅游,看一看西湖到底是不是像他说的这样美丽。

    一次,李安吉给牛月红带来了一盒东西:“这是我外婆给我们寄来的西湖藕粉,你尝一尝好不好吃?”

    牛月红拒绝道:“我不要,你留着自己吃吧。”

    李安吉像是受到了打击,轻声地问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牛月红吃惊地望着李安吉,只见他长长的睫毛下面一双

    充满了幽怨、哀伤的眼睛,惨白的皮肤上有几颗淡褐色的雀斑,薄薄的嘴唇有些干裂。

    一股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母性涌上了牛月红的心头。她赶紧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桌子上,温柔地说道:“你的嘴唇都干裂了,快喝点水吧。”

    李安吉掏出提包里的水杯,微笑着说道:“我自己有杯子。”

    牛月红见状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干什么都这么讲究。

    李安吉打开那个纸盒,取出一小袋藕粉倒在了牛月红的水杯里,然后用她递过来筷子仔细地搅了好一会儿,又认真地看看了杯子里的藕粉糊糊,说道:“一定要搅够5分钟时间,这样才能品尝到真宗的西湖味道。”

    牛月红算是开了眼界:男人也可以如此细致和细腻。她笑着说道:“你们家是书香门第啊,做什么都和我们不一样。”

    李安吉抬起单眼皮深情地看着牛月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读书多了有时候也是一种负担。我爷爷的几个兄弟都是做生意的,家产万贯。只有我们家是两袖清风。”

    牛月红审视着眼前的李安吉,不知道该赞扬李家有文化还是该安慰李安吉固守清贫。她突然觉得李安吉仿佛是自己的孩子,产生了特别想关爱他、照顾他、呵护他的念头。

    看着李安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牛月红急忙拿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他:“把汗擦了吧。”

    李安吉顺从地接过了手绢。

    后来,李安吉又给牛月红送来了麦乳精和大白兔奶糖,说是亲戚从上海寄过来的。

    牛月红认为接收他的礼物不合适,本来还想推让一下,但是一看到李安吉哀求的眼神,心肠就软了下来。

    一天,李安吉的母亲顾莲芬突然来到了广播站。

    牛月红的心里面猜测着顾莲芬的来意,客气地给她让座。

    顾莲芬显得心绪烦躁,一边用手扇着凉风,一边唠叨着:“哎呀妈呀,热死我了,这个鬼天气!”

    牛月红觉得顾莲芬有点夸张了,这么凉快的天气至于这样吗?她有一丝预感:顾莲芬是来找自己的茬的。

    果不其然,顾莲芬自顾自的絮叨够了,转过头对牛月红说道:“我们家的安吉身体不大好,先天性心脏病。自打他出生以后我就没有放过心,精心喂养,精心关怀,付出的心血没有人能跟我相比的。我就希望他能找到一个疼他、爱他、照顾他的贤惠女孩子。”

    牛月红听了顾莲芬的话不太高兴,便脱口说道:“那你就给他好好找一个呗。”

    顾莲芬颠了一下脑袋,气恼地说道:“可是,他就是不听我的话。人家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姑娘,要长相有长相,要品行有品行。他就是看不上。你说我生不生气?”

    牛月红冷笑道:“看来你们母子二人的思想观念不一样呗。”

    顾莲芬粗鲁地骂道:“屁的思想观念!他要是找到个母老虎,将来吃苦的是他自己!”

    牛月红明显地感觉到顾莲芬是冲着自己来的,也不想和她多啰嗦,便扯下脸面下了逐客令:“我马上要广播了。”

    顾莲芬突然发现桌子上的麦乳精盒子,大眼睛里放射出一道亮光:“这不是我们家的麦乳精吗?我堂姐从上海寄来的,好几十块钱呢。这个败家子随便就送人了!”

    牛月红大声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你,想要的话就送给你。”

    顾莲芬急忙抱着麦乳精瓶子走了。

    牛月红的心中愤愤不平:你是给李安吉找保姆还是找儿媳妇?别自作多情了,我牛月红纵然是嫁不出去也不会踏入你们家的大门的。

    即便是这样,牛月红的心中却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本来就没有的事,你跳出来反对是吧,我偏要和他好,气气你!

    于是,牛月红从过去的被动接受变成了主动行动,频频和李安吉见面聊天,故意做给顾莲芬看。

    李安吉在牛月红这里获得了关爱和慰藉,却与母亲顾莲芬之间产生了矛盾。阴柔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拥有了坚定的意志,剧烈地冲撞着顾莲芬的传统思想。

    顾莲芬从心底里恨透了抢走自己儿子的牛月红。

    牛月红认为自己并不爱李安吉,和他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顶多也就是借着和他交往来回击顾莲芬对自己的轻视和排斥。

    一天下午,牛月红从窗户里看到公社医务所的两个医生向学校大步跑了过去。她以为是哪个学生生病了,也就没有过多地关注。

    过了一会儿,牛月红又看到顾莲芬和李希之急急忙忙地跑向了学校。顾莲芬披头散发地跑着,嘴巴里哭着喊着。

    牛月红感觉事情不好,也冲出广播站向学校奔去。

    李安吉安详地平躺在地上,犹如酣睡一般,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医生告诉大家他因为心脏病突然发作不治身亡了。

    牛月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安吉只有20岁,正是青春绽放的年代,却这样过早地离开了人世间。这是她第一次遇到得死亡。她的心中纳闷道:人的命运到底是谁在安排?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李安吉?

    牛月红默默地离开了学校,身后不断地传来顾莲芬的哀嚎声……

    1983年8月,牛家像是中了彩头,好事连连,喜讯不断。

    牛月红的二哥牛新疆经过连续三年的高考,终于考上了省重点大学河西师范大学,成为生产队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

    牛福寿看到儿子中了状元心里乐开了花。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夫妻俩在自家大院里搭起了临时伙房,张罗了十几桌的好菜好饭,广泛宴请亲朋好友,收到了贺礼1020元。

    牛月红负责收取礼金,在一本算术本上登记客人的名字和礼金数额。她由衷地为牛新疆骄傲自豪:二哥平时只知道埋头学习,不解人情,如今功成名就让我们牛家扬眉吐气、出人头地了!

    大哥牛新国刚好从部队回来探亲,参加了弟弟的升学宴。经过部队的锻炼,牛新国一改往日的稀拉松垮,说话办事也稳当起来,颇有大哥的风范。

    牛月红对牛新国也是刮目相看。

    让牛月红感到欣喜的是大哥还带来了战友赵青松。

    赵青松,中等个子,圆圆的脸庞,皮肤白净,细眉长眼,不善言谈,脾气温顺,穿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显得十分精神。

    赵青松没有把自己当作客人,而是忙前忙后地帮着牛家人端菜倒水,俨然是牛家的一员。

    牛福寿两口子看着勤快懂事的赵青松,互相对视了一眼高兴地笑了。他们觉得牛家又增添了一个儿子。

    牛月红对帅气的赵青松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产生了接近他、了解他的欲望。她抽空倒了一杯开水,含笑递给了赵青松。

    赵青松有些腼腆,接过牛月红送来的开水,趁机打量了一下战友的妹妹。

    这个长相秀丽、待人沉稳而又热情的女孩让他感到一阵阵心跳加快。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赵青松无意中喝了一大口开水。

    滚烫的开水在他的嘴巴里直打转。他不好意思当着牛月红的面吐出来,只好伸长脖子咽了下去。

    牛月红关切地说道:“有点烫吧?先放一会。都怪我瞎忙,没有照顾到你。”

    赵青松尴尬地回答道:“不烫。没事的。”

    牛月红接着问道:“你们家在哪个公社?”

    赵青松笑着答道:“我们家在县城里住。以前也在你们公社待过。我三岁的时候,父母就调到县里工作了。”

    牛月红关心地又问道:“是吗?你父母在县里干什么工作?”

    赵青松稍稍停顿了一下说道:“我爸现在是县委书记。我妈在人民商场工作。”

    “哦——”牛月红若有所思地观察着眼前的赵青松。他是干部子弟?但是他的身上却没有一丝干部子弟的傲气和优越感,让人看着挺和顺也挺朴实的,倒像是出自一个本分善良的农民家庭。

    牛月红的心里暗暗增加着对他的好感。

    “我向你打听个事儿。”牛月红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果断地说。

    赵青松热心地说:“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牛月红问道:“听说县广播站的好几个女广播员嗓子都坏了,是怎么回事?”

    赵青松想了想说:“我这次回来探家,也听我妈妈说过这件事了。真的是很奇怪。嗯……”

    牛月红警觉地追问:“为什么奇怪?”

    赵青松接着说:“人们传说,宣传科的马科长对女广播员特别关心,经常给她们送些润喉药。可是没有过多长时间,她们的嗓子就变哑了。刚好马科长的爱人是县人民医院最好的耳鼻喉科医生。她给她们治疗,开始还有些效果,后来就越来越差了。她就劝告诉她们不要再吃广播员这碗饭了。”

    牛月红的心中感到很蹊跷,也有些毛骨悚然,毕竟自己也是靠嗓子吃饭的人啊。

    赵青松问道:“听你哥说,你是咱们乡里的广播员。你有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牛月红摇了摇头。

    赵青松见牛月红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对她礼貌地笑了一下,然后去给牛新国帮忙了。

    虽然手脚不停地忙碌着,赵青松仍然能够感觉到那个小姑娘关注的眼神时不时地飘到自己身上。这让他感到莫名的激动和快乐。他更加认真、勤快了。

    还有一个好消息:牛月红曾经暗恋过的王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国政法大学。

    王刚上高中的时候,他的父母班调到县里工作。他也就随着父母搬到了县城,从此,再也没有和牛月红见过面。

    牛月红对王刚的感情既留恋又怨恨。她一直都没有从那个苦涩的单相思中摆脱出来。赵青松的出现拯救了她,让她看到了新的希望和目标。是啊,赵青松也不差!王刚的确很帅,但是像彩虹一样只能够远望不可以触及,但是赵青松却实实在在地近在眼前。牛月红决定要紧紧抓住赵青松。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

    牛新国和赵青松返回部队了,牛新疆也到安西市上大学去了,留给牛月红的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世界。

    一天早晨,牛月红正在广播站上班。有人跑来告诉她,乡长叫她去办公室一趟。这一时期以前的人民公社已经改成了乡。

    因为工作的原因,牛月红经常和乡长打交道。因此,这次她也以为是工作上的什么事,便像平常一样走进了乡长办公室。

    乡长挺着胸膛端坐在办公桌后,平日里铁青色的脸庞上泛着红光,细小的眼睛里放射出喜悦的光芒。

    乡长拉着腔调语重心长地说道:“小牛啊,县里发来调令了,要调你到县广播站去工作。我们没有白培养你啊。你是我们乡的骄傲。去了县里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要辜负……”

    牛月红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惊喜弄懵了。

    她没有办法听清楚乡长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她的脑海瞬时变成了一个万花筒,充满了一个个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图案,令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她快速地反应到,现在的全乡的听众也就是5个生产队2000多人,到县广播站去工作意味着全县20个乡40多万人都是自己的听众啊。她感到振奋,感到喜悦。她需要更大的舞台,渴望拥有广大的听众,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牛月红轻快地走出乡长办公室,内心刚才抑制着的激动和兴奋像决堤的洪流一下子奔涌出来。她撒开双脚,飞快地向远处跑去,如同一只快乐的百灵鸟。

    牛月红一直跑啊跑,跑到一片树林里才停下了脚步。她紧紧地抱住一棵茂盛的白杨树,把滚烫的脸庞贴在青白色的树干上,轻轻地闭上双眼,幸福地遐想着美好的未来。

    牛月红用手轻轻地拍打着白杨树干,仿佛是在抚摸心中的白马王子。她亲昵而又调皮地说道:“谢谢你,赵青松!我一定会加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