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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亮相
    9月1日,星期二,早晨10点30分。

    安西电视台业务部播音组办公室。

    播音组的组长丁岩紧皱着一双浓黑的眉毛,一脸无奈的表情。他焦躁地看着坐在对面局促不安的牛月红,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处理眼下这个棘手的难题。

    丁岩早晨上班前脚刚刚迈进办公室,就接到台长孙维德叫他过去的电话。丁岩根据以往的经验推断,今天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否则孙台长一般是不会越过部门主任来安排工作的。

    丁岩,30岁出头,中等匀称的身材,皮肤光滑细腻,五官端正,一脸正气,那双像利剑一样的眉毛让人看了难以忘记。他的父母是50年代支援边疆的北京人,他就出生在河西省。丁岩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能够随着父母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1978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国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后分配到河西省话剧团,很快成为全省著名的演员。

    1985年9月,安西电视台成立,急需播音人才。

    电视台的创始人孙维德认准了当红小生丁岩。他通过各种手段,打通省上、市里的各种关系,硬是把丁岩挖到了安西电视台。

    丁岩走到孙台长办公室的门口敲了一下门,不等里面回音便走了进去。

    孙台长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后边。

    窗户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20来岁模样清秀的姑娘。那个姑娘梳着马尾巴发式,细长的眉毛,一双秀气的单眼皮,眼睛里放射出明亮的光芒,小鼻子,小嘴巴,一脸的精明相。她上身穿着碎花衬衣,下身是浅绿色的涤纶裤子,脚蹬一双坡跟白颜色的皮鞋,显得非常落伍和土气。

    孙台长清了一下嗓子,招呼丁岩坐下,然后严肃地对丁岩说:“丁岩啊,这是新调来的牛月红同志。上面领导特别安排她播《安西新闻》。你是行家里手,又是播音组长,要好好地带带她。”

    丁岩听了孙台长的话不禁愣住了。他倒是听说过台里要调进来一名新闻播音员,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会是眼前这位不起眼的姑娘。何况她还没有试播,也不知道形象上不上镜。孙书记怎么这么轻率地就安排她播新闻节目呢?

    丁岩心里有些迟疑。

    看到丁岩的脸上有为难之色,孙台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丁岩,你要顾全大局。我们电视台什么事情不靠上面?现在上面给我们提这点要求,我们可不能掉链子啊。”

    丁岩感觉到孙台长和牛月红的两双眼睛都在紧紧地盯着自己,反而有些不自在了。他淡淡一笑,想缓和一下气氛:“孙台长,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放心,我这就回去好好安排。”

    孙台长欣慰地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丁岩一边沿着走廊客气地给牛月红介绍电视台的概况,一边领着她来到了播音员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因为新闻记者多是上午出去采访、下午回台制作节目,播音、配音工作都集中在下午,所以按照丁岩制定的规矩,播音员上午上班可以晚来一个小时。这个举措深受播音员们的欢迎。

    丁岩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

    牛月红坐在窗户边的一张破旧的办公桌边。

    办公室安静极了,就是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牛月红望着愁眉不展的丁岩,心里非常别扭和难受。她想开口说话劝慰丁岩,又怕说不好反而弄巧成拙。

    从县广播站一下进入省会电视台,不仅工作单位发生了变化,而且工作方式也有单靠声音变成了声画结合,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么巨大的变化必须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和适应。但是,牛月红是属于特别自信、“不怕事”而且又特别雄心勃勃的性格。面对陌生的一切,她的心里几乎没有恐惧、惧怕和忐忑,更多的是强烈证明自己的念头和信心以及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少有的冷静和心思。

    丁岩的冷淡反而激起了她要强的个性。“不就是播个新闻吗?又不是上天入地!有这么难吗?!”

    牛月红的心里愤愤不平地责怪道。

    牛月红打定主意要迎难而上。她鼓起勇气但却故意带着委屈的语调轻声问道:“丁老师,我是不是让您为难了?”

    丁岩听到牛月红的话发觉自己失态了,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道:“那倒不至于。好了,这里有一篇稿子,你先看看,然后给我朗读一下。”

    牛月红接过丁岩递给自己的稿子,很快地扫了一遍这篇大约300字左右的新闻稿,然后便把稿子放在了桌子上,淡定地对丁岩说道:“丁老师,现在可以开始吗?”

    丁岩的目光从办公桌上的报纸转向了牛月红。他狐疑地看着牛月红,搞不清楚她打算怎么样来朗读稿子。

    牛月红自信地站了起来,手中却没有稿子,微微扬起头,十分流畅地背诵起那篇新闻稿。

    丁岩一下子被牛月红的气势震慑住了,甚至带着敬佩的神情地望着她。虽然牛月红的朗读带着明显的河东口音,个别字词读音也不正确,但是拥有如此好的记忆力,丁岩在之前还真的没有遇见过。

    牛月红也不知道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来自何处。她自小就不是一个安心读书的孩子,不过记忆力却很好。对于更大世界的向往以及最近一段时间对播音技能的痴迷练习,她好像很自然地获得了这一神奇的能力。正是这一神奇的能力使她获得了丁岩的初步认可。

    牛月红在丁岩惊讶的眼神中准确地感受到了丁岩对自己的肯定。她的心里有了点底儿,接下来以谦虚的表情和态度等待着丁岩的评判。

    “哎哟,丁岩,你又收女学生了?”一个清脆响亮并且带着京剧韵味的声音冷不丁地闯了进来。

    丁岩和牛月红扭头一看,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外形优雅的年轻漂亮女人。她右手拎着一个黑色的坤包,左手叉在腰间,脸上带着夸张的表情。

    丁岩“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朝那个女人挥了挥手:“春燕,别逗了。这是咱们组新来的牛月红。小牛,这是新闻主播春燕。”

    牛月红不卑不亢地向春燕打招呼:“春燕老师好。”

    春燕没有理睬牛月红,摇晃着身体走了进来,用肩膀和胳膊挤开了站在自己办公桌旁边的牛月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然后用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牛月红。

    “干了几年播音?”春燕拿腔拿调地问道。

    “6年。”

    “在哪个地区电视台干的?”

    “不是电视台。是金山县广播站。”

    “广播站?哼,怪不得呢。”

    春燕的眼珠飞快地转了一下,半笑不笑地说道:“丁岩,刚好今天下午我要去看病,就让这位新来的牛月红替我出图像吧。”

    “喂,别瞎闹!小牛才刚来,出图像不合适。”丁岩坚决地拒绝了春燕的建议。

    “怎么不合适?你自己当初不就是一进台就出的图像吗?轮到别人,你怎么就另一个标准啦?”春燕发出了尖锐的挑战。

    “这是哪跟哪儿?”丁岩说话的语气明显感觉到他有些理亏了。

    “丁老师,您就让我试试吧。”牛月红感觉到春燕有些轻视自己、故意为难丁岩,好胜心促使她主动向丁岩请缨。

    丁岩看看春燕,又看看牛月红,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左右为难。

    他沉默了一会,最后顾虑重重地说道:“可以是可以。刚好今天没有重要新闻。不过,我还是要请示一下黄主任和孙台长。”

    对于丁岩试用牛月红的请示,业务部主任黄闻道断然否定,孙台长却表示了同意的意见。面对上级互相矛盾的表态,丁岩心中想道,孙台长是大领导,我当然要听他的话了。再说小牛还是有些天赋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牛月红以前从事的是广播,只要有一副好嗓子就万事大吉了,不用出图像,不用专门化妆,不用换衣服,也不必在意仪态和形象。电视播音员就没有这么简单了。除了一副好嗓子,首先形象要好,五官要端正;其次要穿着得体大方,不能随意穿戴;再次因为在强光下出像,还要适当地化妆;最后是要有镜头感,要会对着镜头——也就是观众播音。

    因此,丁岩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不厌其烦地给牛月红纠正读音,辅导语调,还指导她修饰仪表、端正姿态。

    丁岩在忙碌之中看见春燕和其他几个播音员挤眉弄眼,心里很不以为然。他不明白,他们为何对一个新人生出这么大的反感甚至恶意。是单纯地对新人的挤兑还是对牛月红来历不明的背景的敌视?他不愿多想,只考虑着把今天的节目顺利录完。

    下午6点整,新闻录像的时间到了。

    牛月红怀着无比神圣的心情跟着丁岩走进了那间令她感到无比神秘而又无比神圣的演播室。

    第二天早晨,牛月红满怀信心地来到电视台上班。

    安西电视台却像是炸开了的锅。职工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小声地议论着什么,表情激动而且气愤。当牛月红出现的时候,他们立即停止了说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审视着她。

    牛月红心里以为,电视台突然来了一个新人,又一下子当了新闻主播,大家不免要评头论足。随去他们去说吧,走我自己的路。

    牛月红走到播音员办公室的门口,发现平常这个时候空旷的办公室里居然坐满了人:春燕亭亭玉立于中间,其他播音员环绕着她坐了一圈,侧耳倾听着她慷慨激昂的演讲:“我见过荒唐的事,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我们这儿可是省会电视台,请注意是省会电视台,不是乡村广播站!真是土得掉渣儿了。我太佩服台领导的胆略了。”

    长相平常、专职为专题片配音的杜娟捂着嘴笑道:“牛月红?名字也太土气了。咯咯……”

    一脸愁云的新闻主播雅兰摇了摇脑袋,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她的业务水平确实不怎么样。”

    新闻男主播东方也附和说道:“怎么着也要培训一段时间吧。播音组又不是没有人了,干吗这么猴急的?丁岩,我觉得你也忒大胆了吧?”

    丁岩无奈地解释道:“我也有难处啊。主要还是想实际考察一下,看看她的业务潜力到底怎么样。”

    春燕却不依不饶地说道:“有你这样考察的吗?这可是砸我们全播音组的饭碗啊。我看她播音的还不如一个中学生朗读课文的水平。唉,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个世道太荒唐了。”

    社教栏目主播晓月正好看见了尴尬地站在门口的牛月红,急忙提醒说:“喂,春燕姐,说话注意点。”

    春燕细细的眉毛急速地向上一挑,激动地说道:“电视台掉价到了这个份上都不注意,我还注意什么?前后鼻音不分也就罢了,还带着土里土气的河东口音!真是天大的笑话!”

    春燕其实已经看到了牛月红,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牛月红刚才还是踌躇满志的热情一下子被这番寒风冷雨劈头盖脸地浇灭了。她又气又恨又羞,进去也不是,退出也不是,恨不得找个地洞干脆钻了进去。

    牛月红忍着透心彻骨的羞辱,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低着头走到墙角落的窗户边那张破旧的桌子旁坐下来了,双眼直视着窗外,面无表情,也没有说一句话。

    丁岩悄悄地挥手让大家赶紧散开,去做自己的工作。

    丁岩担心地看了一眼牛月红的背影,思考着这场风波该怎样收场。

    正在这个时候,办公室进来了一个30来岁的男人。

    来者是办公室主任吴是非。吴是非是一名转业军人,工作认真,服从领导,做事很有眼色,是领导眼里非常称职的大管家。安西电视台开播仅仅两年时间,因为机构还不健全,所以很多业务都是合署办公。吴是非负责的办公室统管车辆、人事、财务,权力很大。

    吴是非迈着军人的标准步伐走到了牛月红的身边,抖了抖手中拿着的一张表格,小声地说道:“小牛,你的履历表有点问题。我想找你了解一下。”

    尽管吴是非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听见了。大家好奇地转过头来,目光齐刷刷地射向牛月红和吴是非。

    牛月红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思维顿时出现了一片空白。她半是迷惑半是乞求地望着吴是非的嘴巴。

    吴是非左手拿着履历表,右手指着上面的数字,不慌不忙地说道:“你看,你是1964年出生的吧?1973年9岁上小学一年级,81年参加工作。这样算来你只上了8年学,小学5年,初中3年,对吧?但是你填的学历是高中。学历和年龄对不上。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以前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牛月红立刻怔住了。她还没有从刚才的羞愤中挣扎出来,又遇到了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一时间心中慌乱起来。

    “哼!哼!”一阵刺耳的冷笑从春燕的鼻腔中窜出。

    牛月红听到春燕的冷笑就好像被别人迎面泼了一瓢凉水,立刻清醒了过来。她偷偷地斜了春燕一眼,歉意地对吴是非说:“哦,是吗?吴主任,我再仔细地检查一下吧。”

    吴是非把手中的履历表放在桌子上,认真地嘱咐道:“好的。下午下班前,你把履历表交到我办公室里来。”

    吴是非说完话后又迈着军人的标准步伐走出了办公室。

    牛月红低下头双眼死盯着那张履历表,心里又乱成了一团麻,眼睛根本看不清楚上面到底写着什么。

    “丁老师,”突然,门口传进来了一个浑厚悦耳的女中音。

    来者是文艺部的编导杨丽。

    杨丽,也就20来岁,浓眉大眼,端庄大气,颇有一点女领导的架势。“我刚才路过孙台长的办公室,看见宣传部长正在训斥他呢。”

    “啊?杨导,为什么呢?”丁岩有种不祥的预感。

    杨丽先是瞥了一眼牛月红,然后模仿宣传部长的腔调说道:“孙维德同志,你没有党性原则,不讲工作纪律,事先不请示也不报告宣传部,就随便找个人播时政新闻,闹得满城风雨。市委刘书记非常生气,第一次给我拍了桌子。你们电视台领导班子要做深刻的检查,知道吗?”

    春燕立马接上话茬:“看看,真是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

    丁岩觉得事情确实闹大了,自己应该承担主要责任。他站起来说道:“这事不能怪孙台长。我去找部长说清楚。”

    杨丽冷笑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道:“丁大组长,您说得清楚吗?”

    春燕跟着瞎起哄:“丁岩,你不要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怀里揽。好汉做事好汉当。这是责任心的问题。”

    晓月倒是个明白人,好心地劝丁岩道:“组长,你还是等一会儿再去吧。现在领导们正火着呢,去了反而添乱。”

    丁岩觉得晓月说得有道理,只好又坐了下来。

    牛月红一直感到心头很堵,没有一点食欲,中午也没有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呆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台上一盆蔫了吧唧的月月红发愣: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变成了人见人厌的臭绣球?

    下午,不幸的消息不断地传到播音组来。

    第一条,电视台给市委宣传部递交了一份书面检查。

    第二条,电视台最新规定,以后单位再来新人,是记者、摄像的一年之内不得署名,是播音员的一年之内不得出图像,只可以配画外音,何时出图像要等宣传部审核后决定。

    第三条,播音组进行全面整顿。丁岩在部门做深刻检查。业务部主任黄闻道管理不到位,在全台干部会议上做深刻检查。

    面对接二连三的坏消息,牛月红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会闯下这么大的祸,而且连累了这么多的人。不就是个播音员嘛,我也没有把地球掀翻了!

    临下班的时候,牛月红特意到卫生间接了满满一杯自来水,给那一盆臭绣球——月月红洒下了滴滴甘霖。

    她发现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如同这棵可怜的月月红,姥姥不疼,舅舅也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