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增加一个C型,必须上报,重新建档。否则作为医生渎职,将取消行医资格。
梁初面无表情的将检查报告指给路恩看。路恩沉默的看了一会儿,微微点点头。
C型,而且发病,是完全不可逆的。意为着失去所有的社会责任,以及权益;意味着将只能依靠极其微薄的社会救济生活,静静等待死亡。
大婶把头蒙在被子里哭,路恩沉默的拍着她的背。基因修复手术那么贵,而且,这么多的异变基因,已经没有基因手术的价值了。
放弃了最后一丝挣扎。生活的重担,从此全部落在了路恩尚且单薄的肩膀上,高昂的学费、病弱的母亲,将是他未来数年全部的生活……
看着大婶微微颤抖者手,在电子报告书上按下自己的指纹的时候,梁初很想抽回手,可是,还有后续针对性治疗,所以,她知道不能。
等了一会儿,路恩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梁初欲言又止半天,还是咽下了剩下的话,转身走出治疗室。
“等等。”路恩抬起头叫住她,“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她没有忘记,但是……她犹豫着停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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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染色体异常,意味着后代也许已经遗传了病变基因,任何一个医生,此时都应该要求检查其子女的基因是否已经异变。
如果这次不提出检查,将来路恩被查出来有异的话,她极有可能被举报,受到严厉的处罚。
但是,联邦医学院能招收健康混种,绝对不会接纳一个C型混种,而且,C型不可能考任何执照,连驾照都不行。
也许,检查结果侥幸还是普通B型呢?
但如果……
一人那么光明的前途,他的未来就在可以预见的远方,但是此刻握在她的手上,脆弱得一伸手就能掐断。
梁初内心天人交战,痛苦无比……
被处罚而已,没有渎职那么严重吧——要么罚款,要么禁止行医数年……对,不能行医就不能行医吧,姐还不稀罕呢,姐的要考的可是生命工程师!
她回过头,对着路恩粲然一笑,“我今天没有见过你,所以……不方便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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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恩愣住了,原本早就攥得发白的手此刻缓缓松开,大概隐约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大婶意外的和儿子一同看向梁初,闪烁的目光里有惊讶,有惊喜,更多的,是无可名状的感动……
“你……”他深深的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婶也是满脸的不安,又期期艾艾的望着她,赶紧伸手推儿子上前去感谢梁医生。
“算了,快别说!”梁初摆摆手,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促狭的笑起来,“将来你会报答我的嘛,我都知道!”
可是路恩没有笑,而是一本正经的看着她,眼内神情复杂。
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是,我记得。”
“唉呀,搞那么严肃干嘛,你这话我收下就是了!不过,你今后可要当心点,别随便把自己弄进医院,不然指不定我就被你给坑了!”梁初笑着说完就往外走,“蓝医生今天休息,我得忙去了,好好照顾你母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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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时区开始,诊所里的人渐渐少了。梁初使劲伸了个懒腰,提着药水走进治疗室。
大婶已经疲倦的睡去,路恩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你累的话可以在这张床上暂时休息一会儿。”梁初指指旁边的手术床,“这床暂时不用,用的时候我再消毒吧,只要你不嫌床窄。”
“不用了。”他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累,倒是你去休息一会儿吧。”可是他灰色瞳仁周围密布的血丝说明他这些天肯定比她累得多。
这家伙,就是这么犟!梁初不想再和他讨论谁更累的问题,走上前换上药水,让机器人看守着。
“既然不累,就陪我去吃点东西吧,我一个人可不敢单独出去。”她说的倒是实话,自从上次被袭,她已经很少出诊所,除了马克送饭的时候,天天泡营养糊吃。万不得已出去都一定要找个患者家属陪着自己。反正这里的人都挺喜欢她,倒是很乐意陪她。
路恩看了看母亲,知道没事,于是点点头配梁初走出门来。
“这里气候真好,虽然是夏天,都不需要温度调节器。”梁初愉快的走在空中街道上,只要脱下白大褂,她就又回到了那个坚强阳光的小女孩。
路恩目视前方,咽下了差点出口的那句“没有阳光雨雪,当然比不得你们的四季分明”。想了想,好像他还从来没有试过同面前这个女孩好好说话吧,算了,还不如就干脆沉默。
她等了半天,既没收到一句嘲讽,也没看见他大步流星的甩下自己往前走,反倒意外的看了看身侧的路恩——精致的白色脸庞如同万年坚冰,看不出一丝喜怒,究竟是没听到呢,还是懒得理自己啊?
“喂,你这些天都在干嘛呢?”梁初试探的问。
“没干嘛。”他淡淡的,透着不耐烦。
好像有点正常了,梁初暗暗点点头。
“你想吃什么?”
“随便。”
谈话谈成这样也是没谁了,算了,她自己挑了一间面馆,进门找了个位置和路恩面对面坐下来。
两碗面很快上齐,她尝了一口,味道很好。
虽然不是第一世界才有的有机菜馆,但是在这里总能时不时遇到一间小店,把普通的食材做出各种美味。认真对待食物,也就是认真对待生活的态度,一碗好吃的面,也能燃起梁初对生活的熊熊热情。
梁初一边大口吃面,一边含糊的说:“等我将来有了钱,就要去周游世界各地,把所有的当地小吃都尝一遍,也算了却平生一大夙愿!”
路恩抬头轻轻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又低下头继续吃面。
梁初敲敲他的碗,“路恩同学,你别这么闷行不行,聊天就是要天南海北的聊啊!比如现在你就可以说说,你将来想干什么?”
“干什么?”他看她。
“你会不会聊天啊!是我问你耶!”
路恩吃完筷子里的面,抬起头认真的想了想,“就想多挣点钱吧,别的没想过。”
梁初翻个白眼,怎么这么俗,而且还煞有介事的说出来!
“你小的时候就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啦,人生抱负什么的,生下来就想着挣钱?”她开始淳淳善诱。
“还真没有。”
眼看她又要着急,他忙解释道:“我从小跟着妈妈,她是别人家的佣人,常年做着最脏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我从记事起就知道要多帮妈妈干活,让她能早点休息。然后,就是要抓住一切机会念书,长大挣了钱,她就可以不用这么累了!”
看他把一段不那么愉快的童年经历说的那么云淡风轻,梁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那你爸爸呢?”她问。
“他……”他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她,然后垂下眼睛看着眼前的面汤,说道:“我不知道他是谁。”
“哦。”梁初点点头。
“从小,每个人都嘲笑我和妈妈,为了攀高枝,爬上主人的床,结果什么好处也没捞到。开始我还会伤心,会生气,会和别人打架。久了,也就习惯了,只会担心妈妈难过,变着法的想让她高兴。”
“后来,我发现只要我成绩好,学到新的知识,妈妈就会特别高兴。所以我更加努力的学,想让她更快乐。一开始是为了妈妈,后来,我发现书里有很大很广阔的世界,远远比我能看到、能想到的世界还要精彩,于是,我就真正爱上了看书和学习。”
“主人家是有名的医生,又是A+型人,家里很有钱,有非常丰富的藏书,不只是电子书,还有许多已经绝版的纸质书。他们一家不拦着我看书,但也不搭理我,就像看见一块被扔掉的破布,一只被厌弃的小狗,只要不要跑出来扎眼,就懒得管我。所以,我一个人在那间巨大的书房里度过几乎整个的童年、少年时光,那段时光,真的很幸福。”
梁初终于了然的哦了一声,“难怪你成绩那么好,原来早就有备而来的!”
他笑了笑,“可是你也很厉害。”
“彼此彼此!”梁初抱了抱拳,十分侠义的样子。
忽然,她一拍桌子,“天哪天哪,发生什么了,你居然笑了!”
路恩白了她一眼,“我怎么可能不会笑。只不过我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尤其是你这样的。”
“理解理解,孤独儿童嘛!”梁初笑,转瞬又板着脸看着他,“不过,什么叫我这样的?我的出身难道是我自己选的吗?再说了,你好歹还有个妈妈,我呢,是从哪座山、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不知道!”
“抱歉,今后不说了。”他很真诚。
“这还差不多。所以,别再觉得跟我有什么不一样,要比惨的话,我比你还惨!”说完,豪气的端起自己的大碗面汤,“来,干一个!什么都别说了,都在碗里了!”
他忍着笑端起碗来,和她的轻轻碰了一下,“叮——”。
然后,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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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碗,梁初闷闷的坐了好一会儿,慢慢抬起头,眼睛里雾蒙蒙的,“路恩,你说,我的妈妈会是什么样子的,如果她活着,也像你妈妈那么爱你一样爱我吗?也会护着我,不让别人欺负我不?会不会有好吃的也先给我吃,有好玩的就想着买给我玩儿,还会在晚上趁我睡着了,悄悄来替我盖一盖被子,我害怕的时候,拍一拍我的背,告诉我有妈妈在,什么都不怕?”
路恩忧伤的望着面前一贯坚强乐观的女孩,忽然觉着心里某个地方豁开了一道口子,丝丝的凉着疼。
“会的,一定会。”他缓缓的说着,“会特别特别爱你,特别温柔的叫你的名字,特别满足的看着你,你笑她也会笑,你哭她会安慰你,拍你的背,说有妈妈在,别怕……”说到最后,他都觉着嗓子里辣痛起来。
她垂下头去,默了一会儿,轻轻说:“是啊,有妈妈真好……可是,我没有妈妈。”
这样低沉的语调,任谁听了都忍不住心揪着疼。他伸过手去,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没事的……”虽然这样的安慰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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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两人沿着街道随意往回走。
地下城市没有风,但是每次经过楼前巨大的出风口的时候,总有一阵阵凉凉的风吹过,轻轻柔柔卷起人的裙角和发丝,缠绵片刻再一丝一缕缓缓放下,犹如情人的手,带着浪漫的牵连,轻嗅。
站在一百七十多层的高度,梁初静静的任由一头黑发在风中飞扬,眯着眼,俯瞰这座无夜的彩色城市。
比起脚下这些蚂蚁一般蝇营狗苟的人们,自己那点小哀伤根本微小得不值一提。他们挣扎求生,为了一块面包、一包营养粉,可以无休止的工作几天几夜,他们也是父亲、母亲,或者儿子、女儿,他们无法改变自己和家人注定艰难困顿的命运,无论有多努力,像路恩这样有机会走出不夜城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这里,是人造的地狱,但也是混种的天堂;是隔离区,更是庇佑所。因为有它的存在,混种才能偏安一隅,过着相对自由的生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也喜欢上了这座无夜的城市,喜欢它的喧嚣,喜欢它的无奈,更喜欢上了,在它庇护下的形形色色淳朴无助的人们。
身旁的路恩也缓步走着,一头齐肩的银发在永不熄灭的灯光下丝丝耀目。城市的灯火为他镀上了一层昏黄的橘色光晕,一侧看去,深目高眉,目色沉沉,犹如远古的希腊神祗。
忽然,他也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对上那双清澈如深涧的漆黑眼眸,两个人都微微笑了笑,只觉时光宁静,人事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