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吏不相通,贵贱不同堂。
除非运道极好,才有可能被更上面的人注意到,并且破格提拔。
这简直就是神话,别想了。
当然,若他们遇到了有着明显不对的人或是事,他们自然不会放过,因一旦放过了,被查出来,那就是他们严重渎职。
可若只是有一点小小蹊跷,他们不去理会,也没什么大不了。
因就算是事后有人去查,也查不出他们的大错来。
神仙打架,最底层的人还是谨慎一点,别瞎掺和了。
哪怕是被官员们轻视的“吏”,也不是他们轻易惹得起!
至于普通犯罪,反没有祸端,只管打杀,这就是公人的欺软怕硬之道。
在捕头的复杂的目光中,顺利行过去的牛车,一路而去,渐渐就到了城东贫民区了。
道路到了这里,越发显得狭窄、凹凸不平。
都是黄土铺地,但贫民区外的街道,都是有人时不时修缮维护。
哪怕是为了看着好看,上面也不会放置不管。
但贫民区却是贵人不会来的地方,这里显得脏乱差了不止一点半点,道路两侧偶尔还会出现堆着的垃圾。
牛车往前走,坐在车厢里的两人,身体时不时因车身勐地卡顿一下,跟着跳那么一下。
齐化山揉了揉后腰,挑开车帘向外看去。
“这地方,和乡下区别也不大了。”入目的一切,让他忍不住感慨。
这等地方,他过去也来过,但还真没有今日看得这样仔细,这样让他有所感触。
高潜澹澹说:“城中最穷的地方,也就是这样了。”
反正别说是官吏、富商之流,便是家境稍微好一些的百姓,能搬走的也都早早搬走了。
毕竟,当一片区域住的都是贫民时,光治安问题,就足以让人心中不安。
不过,像高潜跟齐化山所乘的牛车,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坐,所以远远有人朝着这辆牛车看了一眼,就懒洋洋收回了目光。
从大道又向着右边拐,拐进一条更狭窄的道路,又继续往里面深入而行,之后又拐过了几个弯,最后到一处,还没下牛车,就听见了一阵哭声从外面隐隐传来。
此时,渐渐入夜,油灯亮了起来,牛车恰在这时停了下来,牛车的两人细听了一耳朵,才算是明白旁边小院里的人在哭什么。
说是院子,其实很是破旧,牛车停在院外,掀开车帘,就能看到一扇破旧的木门,木门上还打着“补丁”。
这样一个连一扇完好的木门都用不起的人家,也是真穷了。
而这样一个本就不算富裕的人家,竟还屋漏偏逢连夜雨,遇到了新的难题。
“吴家……”齐化山听到了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也知道了这家人了。
齐化山认识。
吴家祖父跟随太祖战死,是个百户,可惜死的早,因此没有正式封赏庇荫。
只使父亲入职公差,而儿子却读书了,本可维持生计,虽然不算富裕,但勉强也能体面,冬日也能有木柴取暖,在这贫民区是最好了。
可三年前,其父捕贼殉职,留下母子三人,本有一份体恤粮,但现在,钦差和太孙查粮,宣布废除抚恤粮。
家无余粮,所以痛哭。
齐化山眨着眼,有点迟疑:“这不就是我们搞的吗?”
好像很早就派人举着鞭子抽打:“奉太孙的命,停了抚恤”
凡一切罪孽之事,包括横征暴敛,尽委于上官,这就是地方之道。
高潜笑了:“是我们搞的,并且还选了二代忠烈赤贫之人,并且还是读书人,不如此,怎么能用义士呢?”
“义士?”齐化山喃喃的说着,突然之间一激凛,有点明白了,这是要这吴委当义士去死。
他有点心寒,又有点不懂:“可这吴委是个书生吧?”
有句话叫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话有点过了,但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起码,当一个书生没能取得功名之前,又只能读书不能去做别的活计时,那还真就是别人眼里的无用之人。
而一个年纪不大的书生,还多了一个特点,就是:手无搏鸡之力。
至少,这个吴委绝非是齐化山想象中的“义士”。
故事里的“义士”,基本都是孔武有力、义薄云天吧?
一个小小年纪的书生,又能做什么呢?
高潜摇头,这个齐化山啊,还是不懂!
“孔武有力?那些都是亡命,死多少都不足使人动容!”
“唯有手无搏鸡之力的书生牺牲,才能使天下士林动容!”
见齐化山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高潜就说着:“你看看这个!”
这是一张信。
牛车有灯,只是光线很暗,幽幽发光,有点森人,齐化山一眼就看见了蝇笔字,透出一股大人气。
这大人气很虚妄,但久为官人,真的写起来和别人不同。
齐化山心中不禁一阵跳,只见这只是一页,展开努力看,上面写着:
“太孙刚愎,所祸甚大,而缙绅能不折其身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而吴委生于乡野之间,年方童生,尚不得郡县之养,然凭《诗》、《书》之训,卒以发愤一击,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
“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义士之有重于社稷也”
“这是墓记铭?”
齐化山心一寒,人还没有死呢,就给墓记铭了?
他接过这封信,仔细看着,看到下面时,又看见下面的署名。
“西铭居士?”
齐化山知道,这件事既然提前都做了这么多安排,署名西铭居士的人也必然不是普通人。
他不认识,就问:“这西铭居士是谁?”
高潜有点无语地看了齐化山一眼,还以为齐化山是在装傻,结果发现这家伙脸上的迷茫之色是真的,这齐化山,还真不认识西铭居士!
“这是裴老大人的雅号,你难道不知道吗?”高潜忍不住摇头:“你们其实还有点亲戚关系!”
要不是这关系,自己岂会和他通气。
齐化山这个文化水平啊,让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啊,是老大人的雅号!”
齐化山是真没想到,这个西铭居士居然是裴老大人的雅号。
但一想,这是裴老大人的雅号,倒是很合理。
毕竟要搞出大的舆论来,不可能没有重量级人物跳出来。
别人跳出来都不太够格,裴老大人如今身份,以及在读书人中的地位,都恰到好处,正是合适。
齐化山一想到这是裴老大人写的,就忍不住又仔细看了一遍。
高潜懒得再搭理他,直接对赶车的仆从说:“你将这封信送去,里面的人,自然明白。”
“是!”仆从应声而去,夜中就听见了脚步声。
“冬冬冬。”
“有人吗?”
虽外面的人都知道里面有人,还听到了里面的哭声,但送信的仆从还是走过去敲门。
高潜齐化山都没有下牛车,而是就这么坐在里面,挑开车帘看向那个院落的门口。
暂时还无人来开门,高潜收回目光,又看向齐化山。
见齐化山还是似懂非懂,他也无奈,只能挑明了说:“有老大人的墓记铭,这家不想当这义士,也不行了。”
“真不想当呢?”齐化山忍不住问。
什么是义士?
那必然是死得壮烈的人,一个早就被安排好了去赴死的人。
真有人甘愿去赴死吗?
那个吴委的年龄应该不大吧?
一个年纪不大的人,真愿意葬送自己的生命,去做这个义士吗?
如果让齐化山来做这个选择,他是肯定不会愿意。
高潜又笑了下,很随意向后在垫子上一靠,说:“让他当义士,死他一个,幸福大家,是他的荣幸”
“真给脸不要脸,那就死全家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