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象耳炉置于八角香几上,色泽浑厚的珐琅在袅袅轻烟中呈现出莹润的光感,那玻璃般透明状的釉质实属上佳,是绝对能让任何识货者爱不释手的珍宝。
刚进屋的男子还没坐定便直奔这珐琅象耳炉而去,二话没说,一杯热茶硬生生地浇头淋下,顿时将烟雾缭绕中光彩流转的朦胧美感破坏殆尽。
揉揉对香熏甚是过敏的鼻子,一脸落腮胡的男子愤懑地瞪着珐琅象耳炉的主人:“堂堂七尺男儿一天点这女人家的玩意儿,搞得满身臭香,你不害臊,我都替你难为情!出了这门,你可千万别说跟我风凌修认识。”
大剌剌地往圈椅上一摊,出了名的聒噪大少继续碎碎念:“这男人长得太过惹眼本就是罪过,又搞得一身脂粉气成何体统?从小便有我这个阳刚英武的潇洒伟男子给你作活榜样,你怎么一点都没学到点男儿家那不拘小节的大气?想当年……”
“文选清吏司的郎中可有回话?”上官狂炎无奈地压住太阳穴,出声打断风凌修。
从小到大,他什么都不怕,就怕这个长得像头熊、个性却像邻家大婶的男人“想当年”。
“那肯定是回了啊,要是没回,我会一大清早不睡个安稳觉,又是骑马又是轿子颠簸地花那么多的闲功夫屁颠屁颠地赶来你这……”说起闲话来完全不用换气的风凌修吞下正兴起的话头,在上官狂炎警告的眼神下不情愿地切入正题。
“我们安插在吏部那位只能听人家说、自己却说不起话的郎中来报,今年五军都督府的职位将不经皇帝特简,改由大臣会推。也就是说……”风凌修将手掌平放在颈前,脑袋一偏,白眼一翻,夸张地做了个杀头的动作,“咱兵部那些个可怜的员外郎们又落马了。”
“自从朱玉堂的女婿当上了吏部尚书,凡三品以上大员的空缺全都被他一手揽获,他的野心可不只昭然若揭那么简单。”转动凝如羊脂的白玉扳指,上官狂炎话音徐徐。
当今天武皇帝共有十六子,大皇子朱玉堂幼时被立为储君,但早年因其太过跋扈难制、甚至于当廷触犯龙颜而被削去了太子头衔。
从此,悬而未决的高位使得皇家子孙的明争暗斗一发不可收拾,同室操戈成为朱家王朝的家常便饭。
老皇帝朱熙照无法制止骨肉相残,也无法立时选出一个更让人信服的太子人选平息争端,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但放任的后果却是弱者愈弱、强者愈强,在岁月的历练下褪去少时轻狂、越发老奸巨滑的朱玉堂从长年的优胜劣汰中脱颖而出,显示出威吓四方的实力。
然而就在朱玉堂向着帝位一步步迈近之时,命运却让上官狂炎横空出世,成为扭转乾坤的关键。
得到上官狂炎辅助的朱熙照如有神助,不光在与儿子的对弈中扳回颓势,而且渐渐拿回主动权,似乎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地将龙椅坐得如此安稳。
正如世人所说,上官狂炎的确是帝王梦寐以求的奇材,但当这样一个奇材的才智从来没有用到如何为人臣子之上,那么,一切都将注定是一场帝王的梦魇。
只不过,现在的朱熙照还处于诱人沉沦的美梦阶段,他将上官狂炎视为牵制朱玉堂的力量而事事倚重、百般迁就,任由无上的权力向他聚拢。太过安逸、平静的梦让他万万不会料到,被自己认为是最可靠的臂膀的上官狂炎比起朱玉堂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有着绚丽外表的毒物的反噬正因为自己的毫不察觉而必将来得更加一招致命。
老眼昏花的朱熙照实际上早已从这场权力博弈战中出局,上官狂炎成了那个在他背后操纵大龙的人,而堪能与之对弈的,放眼当下,非朱玉堂莫属。
今次的任命案正一如既往地成为两方人马的角力场。
这五军都督府主管军籍和军政,分领在京以及各地的军队,但却不能自己调遣军队、任命将领。它与能够任命将领、发布调遣令却不能够直接统率军队的兵部可以说是共掌兵权,互相箝制。
将这二者同时收归己用等于掌握了整个军队的最高指挥权,谋事的矛与盾便已牢固。
上官狂炎本想借朱熙照的特权将统率京师和北方大军的中军、右军都督府左都督之职安派上风凌修手下的人马,以供他差遣。只可惜,他有当兵部尚书的风凌修,朱玉堂也有当吏部尚书的女婿。
想到三番四次地被朱玉堂抢得先机、反客为主,上官狂炎敛去原本柔和中带笑的脸部线条,浑身散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
还不等上官狂炎开口,感受到了他鸷冷注视的风凌修抢先道:“我已经尽力了!别再逼我想什么办法!吏部尚书乃是百官之长,会推历来由他主持。凡是经会推任用的官员几乎都是他一人说了算,所以只要一天吏部尚书还是大朱的人,甭管我们兵部的人有多么出色,那可都别想出头!”
乖乖的,那头大“猪”不是盏省油的灯,这个阴森森的男人也不是好惹的!
上官狂炎默视急忙将干系撇得一干二净的风凌修,冷哼一声,接着转向立于一侧的尚三晴与黑珏。
“三晴,你怎么看?”
尚三晴沉吟片刻,说了四个字:“从长计议。”
“好、好、好……”上官狂炎击掌大笑,“就连曾经叱咤蒙古草原,将五十万鞑靼蛮子打了个落花流水的大将军都窝囊到只有一句‘从长计议’,看来,那朱玉堂真是令人闻风丧胆啊!”
尚三晴被激得脸色铁青,自嘲地说:“三晴只懂带兵打仗,离了战场便是个无勇无谋的废人。”
数年前,他是人人口中的草原雄鹰,意气风发地指挥麾下大军纵横沙场,立下赫赫战功。
视战场如人生的他始终没有屈服在敌人的铁蹄下,但却因为受到万里之遥的皇族斗争的牵连而被拉落下马,可悲地成为即将以投敌罪问斩的阶下囚。
最终,是这个男人的出现保住了他和妹妹的人头。
于是,他和她一起改得汉名,在这沧浪阁里重新开始至此不再只属于自己的人生。
“是不是废人倒不由你自己决定,只要你不因平淡的生活而忘掉杀戮的本性,我保你有大展身手的机会。”上官狂炎说得轻巧如云,眼中的寒光却令人联想起了阿鼻地狱。
只要人的欲望还在,哪里不可以是血腥的修罗屠场呢?因着脑里的念头而嘲讽地勾动唇角的男人轻含一口茶水,突然不着边际地问:“知道我下棋最爱使哪一手吗?”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接不上话。
“绝非从长计议,却是兵行险招,置诸死地而后生!”
即刻领会上官狂炎用意的黑珏向前跪倒,出离地急切:“没有游龙在天之象,一切终究是妄动、妄动啊!那龙之所以迟迟无法破水而出,必是时机尚未成熟,这是老天的试意,一旦违背就真的只会剩下死地!”
师傅说过,上官狂炎要登帝位必得有「左辅」与「右弼」的助力,这是他紫薇命格所缺失的两宫,也是他绝对无法跨越的命数。虽然作为「左辅」的自己已经随龙而来,但那个「右弼」却一直没有出现,这想必也是龙无法升天的原因。
如果不等「右弼」前来聚齐唤出龙魄就妄图一举颠覆人事,上官狂炎的命格不光配不成九五尊王之象,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狂妄的男人闻言只是嗤之以鼻,眼露凶光:“让那不知是真是假的龙牵绊住,也太过于荒谬可笑了吧!面对敌手的得寸进尺,你认为我会就这样坐以待毙,然后寄希望于那影子都没见过的龙替我杀敌除患、一展鸿图?”
长久以来用优雅而美丽的外衣蒙蔽人心的男子此时杀意四射:“我真怀疑尚三晴和你是否都是朱玉堂派来埋伏在我身边,让我缚手缚脚的奸细!”
不顾上官狂炎难得形于外的怒气,黑珏执念进言:“那龙是你的龙魄,其实就是你的帝王命象!它一日蛟龙困底,就代表这世间一日不会出现复姓王朝。它不出现,是它没有等来它需要的机缘——同时也是你没有等来你需要的机缘,使它不能够破水登天成为改换天地颜色的帝王龙!也就是说,冥冥之中不是那龙牵绊住了你,而是你牵绊住了它!此番种种都是老天在向你预示——你还不具备问鼎帝位的实力和时机!”
最后一句话如同引爆了炸药,黑珏转瞬便被重重击倒在地,腥甜的鲜血自他的口齿间满溢而出。
黑珏牢牢地用目光锁住这个自己为之生、亦愿为之死的孤傲男人,沾湿衣襟的殷红化作生命中最为哀痛的苦涩:“狂肆不羁是你成就非凡的原因,亦是你致命的弱点!求你,听我一回,我是为你才来奔赴这命运的辗转反侧!失去你,一切都无以为系!无以为系啊!”
四年前,那龙魄将他引来沧浪阁后便一头扎进沧浪湖没了踪影。他料想这必是他要来奔赴的命属之地,便在南山上潜伏下来,等候让他尘埃落定的命运出现。
然而,他还是那在人世间辗转、飘零的尘埃,因为,只一眼,他随道法归于无波无澜的心彻底交付出去。
他知道,这个男人就是他的命运,沉沦或是毁灭,他都将再次体味到人间的七情六欲。躲开了、也放下了,也许需要等到此生作为黑珏的尽头。
于是,他下山,被这男人当成入侵者五花大绑。
他看到他荡漾着绝伦笑颜的脸嘲讽他的无稽之谈,却也带着年少得意的轻狂产生了一丝兴味。
这个名唤上官狂炎的男人不顾他的劝阻,让自己最信任的下属亲自下水去试那尾和他一样如火似焰的火龙的存在。
他永远都忘不了,当被火龙灼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尚三晴浮出水面,上官狂炎那如孩童般无暇却又残忍至极的惊喜表情。
他的美因为他的无情与狂妄而激荡出的绚烂火焰,比那火龙更加威力惊人。
然后,从他口中,他听到了命运的呼唤:“你很特别,我要你留下来伺候我……”
踏在身上的脚几乎将他的肋骨踩断,黑珏强忍着胸口的剧痛,仰望这个男人如阎罗般狠绝的脸,心事随浓烈的血的气息滥汜于空气中,“一生孤苦,无以为系……一生孤苦,无以为系……”
“咔嚓”的声音在幽暗的房间中显得特别刺耳,上官狂炎将黑珏的肋骨一根根生生踩断。
肉眼所见的痛和伤来得是那样地触目惊心,而在看不见的心底是否会因此断了痴心绝恋?
“你这是何苦……”难得一脸正经的风凌修从上官狂炎脚下救起黑珏,赶紧唤来奴婢将他架走。
旋即恢复常态的上官狂炎慢条斯理地喝起茶,心意已决地对着风凌修直接开口:“沧浪阁的杀手随你差遣,见不到朱玉堂和他女婿的人头,你以后不用再出现在沧浪阁。”
“不会吧!”风凌修大叫一声,急得直跳脚,“你又交给我这种苦差事,每次都是你去风流快活,我去当替死鬼!你不知道我在皇城已经树敌过多,成为众的之矢了吗!”
“况且杀了大朱的女婿就好,干嘛非得要一下子就拼个你死我活呢?”要是真能一下子扳倒大朱,那上官狂炎登上帝位可就真的只剩下名分问题。
可是,有那么容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