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们又调查了许久,都没再发现鬼星的踪迹,中原残墟里余留的凤火也逐而熄灭,灾祸过去后,人间又开始慢慢恢复生机。
有幸的是,寒山寂也得以见证了复苏的过程。
这世上最美好的莫过于生命的诞生,美好到即使万灵皆知生存的痛苦,也无不竭尽全力的延续着生命。
可不论这世间之景如何变幻,在这头白狼眼里反映的都是一般无异的色泽,便如北境的冰雪一般,千年不改。
“鬼星的线索断了之后,他、一直在追杀仙门。”
“追杀仙门?”君寒稍稍一疑,却即刻又理解了些什么,“因为仙门封印了鬼星?”
寒山寂却摇了摇头,蹙起眉,似乎也并不十分清楚此事,“只有这件事的缘由他从未对旁人提起过。”
这件事倒也是引发仙门讨伐北山君的一大关键。
近两百多年来,被北山君追杀致死的仙门之人足有一百八十一人,且全都是当时德高望重的真人长老,这些人于凡世有恩,于修仙界而言亦是传奇,而他们却一个接一个的惨死在北山君手上。
其实光这件事就足够仙门群起讨伐北山君的了。
奈何当时仙门与鬼星一战后损伤太大,无法集结兵力北上,加之人间妖邪作祟,乱成了一锅粥,于是那场北伐之战才一直拖到了五十年前。
君寒纳闷了,便问:“他,仇视仙门吗?”
“他什么也不仇视。”
“但就是要追杀那些人?”
“没错。”
“被追杀的那些人,都有什么共同特点?”
“修为不俗,基本都在元婴之上。”
杀人却不除后患,任其怨恨滋长,难怪自取灭亡——君寒如此没心没肺的想。
但凡事总有因由,北山君如此执着的追杀那些德高望重的仙门长老,其中必有隐秘。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么久远的记忆,寒山寂须得细细回想一番——
大概就是从北山君在人间游历一遭后又回到北境边缘建立了北山国之后开始的。
北山君的强大举世无敌,故而中原妖魔接奉北山君为王,敬称其“天狼君”。
然后北山国群妖与仙门的对峙之势就此拉开,北山君也就从那时开始不断追杀仙门人。
其中最令寒山寂记忆深刻的是一个号为“河阳子”、修为足有千年的谪仙。
那位河阳子被击杀于七十年前,在西境的天域海里。
以往收拾这些仙门的强者,北山君往往用不了三五天,那次却生生在那片沙海里耗磨了半个月。
“天域海?”君寒疑了一句。
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
“那次我正好在候雪楼里,便没能及时接回他……”说至此,寒山寂突然犹疑了片刻,接而一叹,“那次是流翎救了他。”
君寒闻言不动声色,心里却隐隐的扯了一下。
“然后呢?”
君寒闻罢,心下惴然,稍有些惶错,便饮了口茶,稳定心绪。
他自降生在人界就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有关他们的一切都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取,可偏偏他又生长在自己父亲宿敌的屋檐下,于是从小到大,几乎从没听过一句好话。
加之在旁人眼里,他父母只见原本就充满了背叛与欺骗,于是凡人对他喊打喊杀,连妖也容不得他。
往昔年少时,君寒也无数次对月痛心,既然他在世上是这般鄙陋的存在,那她昔年为什么要生下他。
既然原本就是背叛的话,何不将他也一起祭天……
一不小心,那些曾沉坠了君寒满心寒痛的思绪又纷叠而来,他赶忙掐断思绪,搁了手里冰雕的茶盏,静静听着寒山寂口中有别于往常的有关于他父母的事。
这些事,在上一次他到来时,寒山寂却根本无需与他详述。
大概人上了年纪就免不了要念旧吧……
——
与北山君初次相见时的流翎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还没进入仙门,是个十足十的野丫头。
那时北山君回来后还饶有兴致的同寒山寂讲了这个丫头——
当时北山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打败河阳君,却挂了一身的彩,力竭的走在茫茫沙海之中。
恰逢夜深,大漠里气温骤冷如冬,原本北山君是不畏寒的,奈何那次失血过多,连带着灵蕴也衰弱了不少,便不得不畏惧这大漠里的干冷了。
不知多是,他昏死在天域海边缘,意识沉寂,混沌了许久,再醒来,眼前却蹿着一堆乱跃的篝火,袭袭凉风卷沙拂面,伤口被刮的生疼。
生生将他疼得清醒了过来。
“你别动!”
他正想起身,却听边上火光照不见的角落里惴惴的嚷了这么一声,他动作一顿,眯了眯眼,方才瞧清角落里的小丫头。
北山君瞧了她一阵,见她衣衫单薄破烂,两手握着一柄卷边的剥皮小刀对着他,身子并着声音一块儿颤抖。
“就在那,别动……”
北山君撑了片刻,伤口吃痛,便又倚回了岩石。
他乖乖不动了,那丫头也就没再发声,兀自抱着膝盖,在那火光照不见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你救了我?”北山君问。
流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只是把你拖到这里避风而已……”
北山君约莫思忖了一下自己的体重,又瞅了瞅那丫头纤瘦的身形。
力气还挺大的。
“过来。”
闻此,那丫头反倒往边上挪了挪。
北山君稳住一口气缓了些许伤痛,便缓慢的解了外袍。
“喂,你要干什么?”她惊慌失措,下意识的拽起了那柄剥皮小刀。
北山君把染血的外袍丢到她身上,蹙眉忍了一头伤口的裂痛,才道:“披上,最好离火堆近点,不然可能会死。”
那个少女怔了好一会儿,才怯怯的披上北山君那件染血的外袍,也稍稍挪进了火光温暖里。
北山君顺便也打量了一下这个丫头,却发现她浑身上下没几处好皮,粗麻衣裳也残破不堪,裸露的脚踝上还挂着一把断了锁链的枷锁。
那几年西域一直盛行奴隶买卖,这等黑心的买卖直到大黎的金火骑一路杀进大漠深处将西域诸国揍老实之后才被封禁。
“你叫什么名字?”北山君问。
“没有名字。”她低着头。
两个没有名字的人凑在一起还真是尴尬。
北山君却浅然一笑,“我也没有。”
“你也没有?”她惊愕的抬起脸来,终于将面容展进了火光明映里,片刻却又黯然垂下脸去,“怎么可能……”
北山君单挑了一侧眉梢,“怎么不可能?”
她没再讲话——此人气质不凡,衣着亦是华贵,怎么可能没有名字。
“真的,我没有名字。”北山君微微阖眼养神。
“为什么?”
“不知道,没有人给我取。你呢?”
她紧紧抱着膝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痛彻的回忆,“他们不会给人取名字。”
“他们?”
“把我带到这里的人……”
北山君睁开眼来,又打量了她一眼,一笑,“那我给你取一个吧。”
“嗯?”她转眼瞧来。
“流翎。”这两个字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仿佛早有预想一般,“流水的流,翎羽的翎。”
“流、翎……”她低声细细琢磨了一遍,并不十分理解名中之意,却还是笑着谢了:“谢谢。”
——
寒山寂往君寒杯里斟了些清茶。
此茶非同于红尘清叶,乃是采自雪巅的“雪羽”,其汤色清泠如泉,澄于冰中而不凝,入口清甜亦有冰雪特有的凛冽。
“你父亲回来后还饶有兴致的同我讲了她名字的含义——浮如清泉濯尘,瑰似凤鸟尾翎,雅而有艳,娇却不奢。”
君寒静听了良久也没有发言,直到寒山寂那里顿住了才应付了一声:“然后呢?”
后来北山君带着流翎出了荒无人烟的沙海,在大漠边缘碰上了仙门。
各大仙门素来有巡边的习惯,每年更迭轮替,以保证中原安宁。
那次北山君碰上的正好是巽天。
当时北山君有伤在身,不便与他们正面交手,遂选择了回避,流翎作为凡人自然不会受到仙门伤害。
其实北山君第一眼打量流翎时就看出了她灵根上佳、资质过人,是个顶好的修炼苗子,而仙门自然也有这眼智,于是巽天派带走了流翎,掌门亲收她为徒。
事后北山君还兴致勃勃的跟寒山寂说这事,也由衷的称赞了她那把天赐的灵骨。
“那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自己收成徒弟?”寒山寂永远那么一针见血。
闻问,北山君蹙着眉沉思了好一会儿。
原本寒山寂料想的是,可能北山君有什么不便收徒的缘故,却万万没想到这家伙最终的回答只有俩字——
“忘了。”
“……”
准确来说,应该是压根就没张这根筋!
于是寒山寂怅然扶额,心中暗叹——本来能成羽翼的天才愣是让这呆狼给留成了祸患!
当时北山君与仙门的关系已经即将逼近临界点。
那后不过半个月,河阳子的死讯传遍了中原,也彻底激怒了仙门。
很快,仙门的战书便拍到了北山君桌上,积压了两百年的梁子终于一朝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