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传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拦路的卫士们让开,卢八娘与朱御史打马进了由金吾卫临时围起的圈子,见皇上身着玄衣,金绣华章,头戴金冠,正坐在装饰华丽的络车上,挑起车帘向着卢八娘严肃地说:“英郡王妃,朕已经允你带着世子去吴郡,为何又回来了?”
因为自称前来传旨,卢八娘便也先不下马,庄重地说:“臣妾本已经带世子前往吴郡,只是被朱御史拦住,说有先皇圣旨要传于英郡王,正与臣妾相关,只得调转马头回来。”她骑的是高头大马,对上坐在车里的皇上,居高临下,眼睛略垂,凤眼显得更加狭长,逼人的气势就散了开来,让心虚的皇上也不由得下意识避了开了她的目光。
朱御史一直呼吁北上复国,老皇上虽然没有真正出兵出力,但也从不反对,甚至在表面上还是给予一定的支持,比如封个官,赏点财物。但两场皇权交替,两个先后登上皇位的年轻皇帝都根本没心思理北上复国大计,他早已经被免了官职,每日与支持北上的人士们在一起,但也只不过是空谈而已,谁也没有真正北上的实力和能力。
卢八娘觉得当初陈王请几位老王爷出面拿出圣旨的主意很好,可以为她所用,所以她就选中了朱御史。正直无私的朱御史的死穴就是北伐,只要是利于北伐之事必然支持,卢八娘很容易与他达成了一致。现在他上前一马头,从怀里拿出卢八娘刚刚给他的圣旨,大声念道:“特旨,改封司马益堂淮北王,领亲王爵,并封其妻为淮北王妃。命淮北王接旨后率家人子弟北上,招募骁勇,复我河山!凡我司马氏子孙,皆需尽力相助。”
皇上原本风清云淡的脸变了,英郡王妃手里的圣旨不是命他们去吴郡的吗?怎么变成了北上?他赶紧说:“父皇已经离去一年,为何圣旨方才宣布,这其中……”说到这里马上感到英郡王妃冷冷的目光,于是停了下来,如果现在自己反对,想来这个女人一定会把事情闹出来,那么损失最大的还是自己。
听皇上并不相信这圣旨,朱御史自然不肯,先皇北上复国的大计岂能被人置疑?他原本就是以风闻奏事为业的,口才甚好,又听卢八娘说过原委,早从心里信了这是先皇的意思,再说成大事不拘小节,就是有些事情对不上也不必深究,最关键的是要提兵北上,收复故国。
于是朱御史正气凛然地说:“当年先帝病重,写上两道圣旨,一道封宁贤妃为后,并立下储位,交给老王爷们,另一道便交给了我,又说‘这些孙辈,唯英郡王颇类我,令他为我守孝一年,便去淮北,辄几可复我司马氏河山。’臣便一直密密收藏这道圣旨,今日前来宣旨,不料不能进得皇陵,便找到英郡王妃,由她引我过来。”说完将圣旨交给在场的人传看。
这份圣旨,无论从玉玺的印迹,还是先皇的笔体,再到内容语气,无一不令人认为是先皇所书。何况新皇继位时拿出一份圣旨来,大家已经认了,有了原来的那一份,现在这一份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否认的。
皇上这时心里已经千回百转地想了不知多少遍了,这道圣旨其实他一直在等待,并且做好了应对,用孝道困住英郡王,又提前将吴郡那边重新布置,就等英郡王妃带着儿子过去,可没想到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特别看了看英郡王,只见他跪在地上,神情恍忽,倒是确定了他果然不知道。
否认这道圣旨并不难,但是同时否认的就还有自己继位的圣旨,要知道皇上眼前的局面不是皇权绝对权威的时代,他的即位本就受到诸多的置疑,再加上圣旨不对这样能引起疑问的事情,他还真不敢。至于别的手段,看样子英郡王妃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这个女人心思可不是一般的深,而且她现在盯着自己的目光就像锥子一样,真不敢想像她若狠起来该有多可怕!
皇上静默了一会儿,还是下了车,接了圣旨行礼。卢八娘神情依然肃穆,心里却放下了一半,狭路相逢勇者胜,皇上只要一退,自己的把握就更大一些。此时她也赶紧下了马,跪在司马十七郎身边。微微侧过头一看,只见他满面的泪痕,气噎难奈,最终忍不住伏地嚎啕大哭起来,“皇祖父知我!我定不负皇祖父!”
许久,司马十七郎才平静下来,将圣旨收在怀里,拨出身上所佩之剑,砍向路边的一块大石,石头被劈成两半,他提剑道:“不尽得河南之地,誓不入京!如违此誓,有如此石!”
到了此时,皇帝也只有接受这个结果了,河南是指黄河南,眼下大部分都在胡人手中,尽得河南之地根本不可能实现,由此司马十七郎这辈子不可能再回京城了。而且,他也从司马十七郎的誓言中也听懂英郡王的另一重意思,他是不会回来与自己抢皇位的。
皇驾慢慢远去了,司马十七郎与卢八娘并驾立在路边,身后跟着朱御史等人。他终于转过身来命道:“在皇祖父陵旁扎营,整顿军马,招募勇士,十天后北上。”
部曲们本就做了出门在外的准备,很快建好了营帐,卢八娘将司马十七郎叫进来商量,“这里是否安全?可以把儿子接回来吗?”
“你把儿子送走了?”
“是,我听朱御史说了情况,就让桃花和池师傅几个人把儿子带走了,如果我们有事,儿子就交给他们了。如果没事,就派人去约好的地方接他们回来。”卢八娘坦然地说,她今天是在冒险,皇上若是下了决心抵死不承认圣旨,金吾卫禁卫军那么多人要灭掉自己是很容易做到的,她可以陪着司马十七郎一起死,儿子她还是要保住。
“叫他们回来吧,有皇祖父的圣旨在,我不会怕任何人了。”司马十七郎马上吩咐下去。卢八娘知道,从此以后这道圣旨就会成为司马十七郎的精神支柱,靠着这道圣旨,他不必再被当朝的皇上所困。
其实卢八娘在写这道圣旨前,曾非常犹豫过,她也可以把封地改在益州,那里她曾居住过几年,有着一定的基础,又处于帝国的边缘,自然环境也很好,他们在那里也能很好地发展。当然问题也有,那边的氐族非常强盛,去了后强龙和地头蛇难免要斗一回。
但最终她还是选了淮北,虽然不喜欢这个战乱之地,但优势也是非常明显的,皇帝对淮北几乎没有控制力,而且最关键的一点她不想承认,但最终也只有承认,她考虑了司马十七郎的理想,希望他能达到胜利的彼岸。
果然司马十七郎十分地兴奋,他激动地对卢八娘说:“我原以为皇祖父抛弃了我,现在才知道他老人家明白我的志向,专门留给我一道旨意,让我北上复国。我一直知道皇祖父在孙辈中最看重的就是我!当年我去吴地探查情况回来,他老人家就专门把我招到昭阳殿里说话,鼓励我……”
卢八娘用了一个多时辰听老皇帝对司马十七郎的各种赞美夸奖,其实大部分她早听司马十七郎说过,但这时候打断他是不明智的,她含笑听着,心里想:“若是司马十七郎知道圣旨是假的,他会不会崩溃呢?”
甚至她也没有问问司马十七郎是不是会怀疑这道圣旨,因为先前那一道他曾看出笔迹有些不对来,他毕竟在老皇帝身旁好几年,对他的字迹非常熟悉。但显然,如果现在有人要怀疑圣旨,司马十七郎可能会将人直接杀了,他从内心深处到浑身每一个毛孔都会完全相信圣旨是老皇帝专门为他留下的。
卢八娘维持着笑容听司马十七郎诉说着,她又想到了儿子,“不知他怎么样了?”这时司马十七郎终于将他的皇祖父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一遍,幸亏他不是个啰嗦的人,很多事情没有详细描述,否则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讲完。他握着卢八娘的手突然问:“你竟然会骑马?”
这个时代女人会骑马没什么奇怪的,还有一些优秀的女子不但能骑马,还能横刀上阵杀贼,卢八娘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她不知道,刚刚她的出现,给司马十七郎带来多大的震憾,王妃一身玄色翟衣,头戴饰以翠云珠花宝钿的金冠,侧坐在一匹红骊马上,衣裙从马背上垂下来,光彩夺目,高贵无双。
然后司马十七郎就听到了皇祖父封他为淮北王,虽然圣旨是朱御史送来的,但没有王妃强势拦住圣驾,这圣旨恐怕就不能重见天日了,而且司马十七郎当时感到了卢八娘的气势压住了皇上,使得这道圣旨得到了承认。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司马十七郎说不出别的道理,但王妃作为皇室嫡出公主的后代所具有的无上高贵威严,就是在皇上面前也如此耀目,皇上似乎都要退避三舍。
这种用语言根本没有描述清楚的感受,在司马十七郎心中激荡,他不再说什么而是略一用力,将卢八娘拉到了他的怀里,低头便吻上了她的唇,吻得卢八娘差一点窒息了。
物我两忘之间,帐外突然有人通报。“王爷,禁卫军有几位校尉求见。”
司马十七郎放开卢八娘,见她似乎站也站不稳,便把她抱到了一张榻上,安置好后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骑马的姿势真高贵迷人。”然后走出了营帐对外面说:“把人带过来吧。”
因为穿着裙子骑马很不方便,卢八娘便专门做了一副侧鞍,她前世就会些马术,在益州又曾练过,技术还是不错的,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也会给司马十七郎带来高贵的感觉?
卢八娘用手按在自己的唇上,那里还残留着温热的感觉,不管怎么样,她成功了,一家人还能继续在一起,虽然是淮北战乱之地,但细细想来,比起在吴郡寄人蓠下也不差多少,在任何地方不通过努力也难争取最好的局面,因此淮北也没什么,而且那里也曾是国家最富庶的地方,一样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