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苓刚惬意地打了个呵欠儿,曲廊那端转出来四八两姐妹,八娘一眼就看到了华苓,小步跑过来拉着她,小嘴一阵急急的噼里啪啦:“小九,小九,我听说昨天爹爹带你出去了?你们去菩提寺上香了对不对?爹爹怎么忽然肯带你出去玩呀?他平时都是谁也不带的。爹爹怎么忽然对你这么好了?”
华苓挣开手,随便想了个解释:“我也不知道爹爹为什么领我去菩提寺,爹爹就是昨日早上遣了人来问我去不去,大概就是忽然想起来的吧。其实没去干什么,坐车坐了五个时辰,到菩提寺上了香,后来我睡着了。”
四娘早就将华苓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没有看见什么亮眼的新鲜东西,有的都是姐妹们有的,这才露出了几分真笑,边往芍园走边问:“小九在马车上就睡着了?怎的这样不会作呀,能跟爹爹出门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得的,你很该好好珍惜才是。爹爹一定不高兴了,他难得提携你一回呀。下回怕是就不会领你去了。——菩提寺我去年也跟着太太去过一回,那里的释迦牟尼佛金身和文殊菩萨金身又高又大,但是除了这个之外也没甚好看的,上香的人也太多了。”
她接着说道:“我听说过,王公贵族家的女眷去寺庙上香都会提前让庙祝将闲人清场,闭寺一日专门让尊贵的女眷们览玩,这样才显得出身份呢,可是我们太太居然就让丫鬟们跟紧我们就算了。人太多了,什么三教九流的都有,你们不知道,我居然还看到有穿了污漆麻黑的麻布衣的!那些人的脸都是又黑又糙的,看起来就不正经,这种人也去菩提寺上香!姨娘说那样的人里面人拐子最是多的,害我都不敢走远,除了那几尊佛像之外就没有看到多少好景致。——爹爹去上香有没有叫人把寺庙清场呀?菩提寺的茶是不是很香?上的是什么茶?云片还是松萝?”
华苓轻轻叹口气,连应都不想应,加快脚步。她都想不明白,四娘的话怎么就能这样天然地让她膈应。
但四娘和八娘一左一右夹着她连声追问,她还是勉强忍着不耐烦说道:“爹爹也没有让人清场,爹爹是让嬷嬷领着我一个去上香,他自己都没有去,他就带着大哥和老和尚说话。后来说完了话,就领着我回来了。”
华苓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用了点春秋笔法,让整件事听起来变得完全不同。她很清楚,如果她说出得了份贵重的见面礼、还顺便订了门嫁卫弼公家嫡子的亲事,四娘和八娘怕是转过脸就恨不得把她挠死。
这世界上总有些人是这么觉得的,好事发生在他们身上就是理所应当的,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老天瞎了眼。虽然这好事对她来说也够呕的——华苓一想起卫五那双野蛮而凶的眼睛就浑身不舒服,一张小脸蛋立刻阴沉了。
那个变态走之前说什么来着?
“谢九,我很快要随父亲去往陇右道。等我十五岁,就上门来提亲。”
呸,谁要嫁你!华苓一阵心头火滚,偏偏无处可发。
“原来爹爹和大哥都没有去上香呀。”四娘和八娘立刻抓住了重点,声音十分欢快,四娘惊讶地说:“爹爹岂不是一路上都没有怎么搭理你。哎呀,肯定是因为小九你太不会开口说话了,爹爹一直就是喜欢聪明伶俐的孩子。要是你嘴甜些,多说些好话儿,爹爹一定会更疼你的。现下也不知道爹爹是不是对你有些生气了,小九下回要学着些呀。”
四娘看华苓垂下头沉默地一昧走路,一幅被她和八娘打击到的样子,当下便很有些胜利感。虽然爹爹这回去上香品茶带了九娘,但九娘就这副不爱说话不识趣的样子,去了也没有怎么讨好到爹爹,想必下回还有这样的时候,爹爹未必就还能想起九娘了。
只要她和八娘多多在爹爹面前露脸,爹爹有好事自然会多想着她们些。想起姨娘就是因为九娘才被爹爹厌弃,如今爹爹再没有去过姨娘房里,满府下人也见风转舵,对她们一家四个的脸色都不好看了起来,四娘看向华苓的眼神就闪过几分厌憎,立刻松开了亲热拉住她衣袖的手。
姨娘一定能找到机会重新得宠的,爹爹已经连着好几年在前院歇息了,除了偶尔去太太那里外,剩下的几日就都在姨娘房里,爹爹离不开姨娘的。
如果不是姨娘说,爹爹看九娘可怜必会记着她一段时日,如果不是姨娘刚刚犯了爹爹的怒,她们不能在爹爹面前和九娘不对付的话,现在她就是给九娘几个巴掌也算不得什么。
姨娘一定能找到机会重新得宠的,四娘再次这么告诉自己,现下和九娘的关系一定不能坏,要让爹爹看到姨娘教的她和八娘很好,姐妹相谐,兄友弟恭,这样爹爹就会高兴。
华苓抬起头看四娘一眼,这位四姐姐脸上的笑容真是又真诚又灿烂。
信息不对称造成的误会总是惊人又有趣。
八娘看到四娘给她使眼色,转了转眼珠子,拉着华苓的袖子说道:“小九,下回如果爹爹再叫你出去,你可以跟爹爹说叫上我和四姐嘛,你看,你昨日去上香,就只能一个人去,多无聊啊,要是我和四姐姐也在,我们一起说话儿,就有意思多了。你说是吧?”
“嗯。”华苓感觉自己快要翻脸了,赶紧抽回袖子低下头。幸好前面就是芍园的大门,二娘、三娘、五娘、六娘、七娘也刚走到门口。她如蒙大赦,迈起小短腿跑过去:“姐姐们早。”
“小九早。”几个姐姐各各打了招呼,对华苓的态度都没有什么变化。
六娘有些羡慕地说了一句:“小九,二哥说爹爹昨天带大哥和你去上香了呢,真好。姐姐们都去过菩提寺,我和五姐都还没去过呢。”
七娘是姐妹们中间唯一被牟氏带着去了菩提寺七八次的人,早没有新鲜感了,听了这个消息便高傲地扫过来一眼。华苓自动翻译了她的意思“就这点子事也值得你们这般大惊小怪”,一下就乐了起来。
华苓还没说话,后面八娘抢着说道:“哎,小九竟然一路在马车上就睡着了呢,到菩提寺里也只上了香,什么都没看,我和四姐听了都很为她可惜。爹爹也不太高兴呢。”
哦,事情已经变成了“爹爹因为小九睡着了很不高兴”,华苓淡定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没看到什么吗?”六娘有些同情地看华苓,她自己也很喜欢睡觉,遂安慰道:“小九还小呢,睡得多不奇怪的,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看金佛。”
“嗯,我知道了,多谢六姐姐。”华苓松了口气,朝五娘六娘笑笑,幸好四娘和八娘就只有两个。
早上是书课和礼课,完了离午食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姐姐们三三两两结伴回去用饭和午歇了,七娘提着一包糕点过来,华苓立刻也摸出一包金瓶做的粗糕点,两人默契地露齿一笑,手拉着手撒开腿跑到芍园附近的一处临水曲廊撒糕点喂鱼。
这项活动已经成了两人每日必刷,乐此不疲。
闻香追逐而来的各色胖鲤鱼很快在廊下一小块水面聚集成团,水花咕嗤咕嗤的。这段曲廊两旁植了好几株梧桐树,梧桐叶子又大又绿,午间的太阳透过树梢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水面上碎光点点,鱼群争食的水花声响反而让这里显得更加清幽了。
两人都还不够高,只能够把眼睛挤在两根栏柱中间的空隙往下看,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两人看鱼的兴致。七娘现在对喂鱼的兴趣比华苓还要大些,时不时兴奋地指着下面某条鱼说:“小九看那里!”“小九看这里!”
华苓边喂鱼边把昨天发生的事和七娘说了一遍。当听到卫五当真射了华苓两箭,七娘横眉跳了起来,大怒道:“登徒子!小九别怕,让我见到定拿大棍子打他!”
华苓乐得直笑,怪不得她和七娘这么投契,原来两个人都是暴力型的。七娘是个好姐姐,虽然被主母养得很是骄傲,也常常一点都不圆滑地挑刺泼冷水,但是熟悉了之后对华苓总是很好。
府中的光阴就这样飞快地滑过,很快就到了重阳九月初九,也是丞公的四十六岁生辰。
☆、第23章 登堂入室
23
当朝辅弼相丞四公之一,丞公的生辰,自然是搞得极其热闹的。
丞公府外的直街这几日车水马龙,当家主母牟氏领着手下大群仆妇侍女忙得脚不沾地,连才十二岁的二娘、十一岁的三娘和八岁的四娘都被她提溜出来招待女客了,大郎二郎更不必说,每日都被拘在前院招待男客,也不知得了多少见面礼,听了多少官员诸如“年少有为,英姿飒爽”之类的溢美之辞。
只有谢丞公舒服些,除非皇帝亲至,否则他只需高坐中堂之上,静等各界亲朋好友上前见礼祝贺罢了。
不说金陵城内各大世家门阀都遣人来送礼,便是远在陇右道、关内道、岭南道,都有人千里迢迢派人运生辰贺礼过来的,也不知要提前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上路。丞公虽然不管大丹朝廷官员升迁定品定职,但架不住他手下掌握农商二事,这便意味着无数实权实缺呀!
来自西域诸国的奇巧玩器、大海里出产的珊瑚珍珠夜光石、名山大川出产的珍贵药材,袖着手旁观的华苓几日里见识了很多宝贝,这才意识到这个年代的物产怕是比她生活过的后世还要丰饶些,而且朝廷政治还算清明,百姓们日子都很好过,可以说一朝从上到下烦心事都不多。
是了,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现在的大丹国土广阔,但是人口满打满算也不知有五千万不曾,地广人稀,所以大丹看起来才特别富饶。要是一国有十三亿人,那就算有千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也得全用来盖房子。
哎,房子。
阖府皆忙,华苓坐在致远堂后面的曲廊上喂鱼,一个人噗哧扑哧地笑了起来。蹲在她身后的金钏感觉莫名其妙的,便小声问:“九娘子,你在笑什么?”
华苓揉揉笑出的泪花儿,回头瞥金钏儿一眼:“我在笑呀,千百年之后有个国家,因为人太多土地上住不下了,得把房子一盖十几层上百层,就跟无数个垒起来的罐子似的。那高楼高的呀,从地面往上看总是在摇摇曳曳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来。”
金钏儿是个颇为漂亮的十岁小姑娘,华苓喜欢她性子较真,吩咐什么都会一板一眼办得妥妥当当的。她听了就不太相信:“怎么可能,金陵城里的房子最多就能盖到五层,那已经是很高很高,高入云端啦。九娘子的想法就是和大家伙儿都不一样。”
“可不是么……”华苓愣了愣,微微一笑:“我就是和大家伙儿都不一样……”
忽然连喂鱼的心都没有了,她将剩下的糕点都倒进水里,清澈的水面下半尺一尺长的大鱼咕嗤咕嗤争食,很快将糕点都抢了个干净。
她扶在朱漆雕龙风的栏杆上一指那些鱼,似自言自语又似跟金钏说道:“随大流才过的好呢,大家伙儿都来抢吃的,来的,抢到吃的回头自然就长得更大了,长得更大就能抢到更多的食物了,没抢到的呢,只能一路游走在外边等待些残羹剩饭,一直都长得那般小,不起眼,可怜巴巴的。这个世界呀,很残酷。”
“世界便是弱肉强食。”
那是一道微微沙哑的嗓音,像悬崖上无时无刻不吹拂的狂风般强要钻进人的耳朵,又带着几分拗不弯的粗竹般的韧,野蛮,健壮,充满生命力。
抬眸望去,是一张轮廓深刻而俊美的少年的脸,精气神在他的身上似有实质一般牢牢凝聚在一起,有如火焰燃烧。
少年的左脸上明晃晃地挂着一圈整整齐齐的牙印。
金钏儿猛地惊醒,护在华苓跟前,紧张地说:“请问郎君是谁人?这里是丞公府的后院,外男不可以轻易进来。请你快快出去吧!”
“我爹说我这副样子不能见人,不令我来向岳丈贺生辰。所以我从屋顶上翻过来看你。”卫羿连看都没有看金钏一眼,双眸像袭人的鹰一般盯向后面的华苓,他面目肃穆,气势迫人,与其说是来探看人的,还不如说是来追捕罪犯的恰当些。
金钏忽然注意到少年蹲踞在回廊另一面的栏杆上,背后挂着一张狰狞的黑色的弓,腰侧挂了一壶黑翎箭,他的气势又是这般凌厉,随时都要爆起伤人一般,可怜的小婢子吓得几乎要晕过去,嗓子眼儿里闷了一口唾沫,推着主人说:“——九娘子快跑!”
华苓本来已经气得要骂人了,一看金钏的样子就觉得好笑,然后她立刻注意到了卫五眼里一丝看蝼蚁般的嘲弄,立刻一种在敌人面前被看见弱点、丢了颜面的羞窘和愤怒交织着升起,她黑溜溜的眸子立刻烧成了另一团火。
丢脸丢在谁面前都行,唯独在这个可恨的卫五面前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金钏你给我站到后面去!”华苓两步走到卫羿前面,竖着小眉毛,用看生死仇敌的目光瞪着他:“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不欢迎你!无端端的就跑到别人家里来,你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
卫羿蹲踞在栏杆上,似是充耳不闻,用一种格外专注的眼神细细打量眼前的小娘子。
五岁的小娘子从头到脚都是嫩生生的,像刚长出地面的胖竹笋儿,又像刚刚煮熟剥开的嫩鸡蛋,总之柔弱得不可思议,这是生来就是该给捧在手掌心呵着宠着的小幼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