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中百姓连稀粥都喝不起的时候,黄家花大量的银子采买从二三百里外送进吉州城来的新鲜菜肉,皇家府邸当中依然日日大鱼大肉地烹煮,有多余消耗不去的饭菜,便直接倒进阴沟。
有饿得不行的百姓专门守在了黄家宅邸往外排泄的阴沟附近,只为在黄家下仆倾倒饭菜的时候,从那肮脏腐臭的沟渠之中捞起一二口可以填腹的食物来。
在吉州旱灾最严重的几个月里,黄氏家族是分毫不出的,百姓们吃糠咽菜,皇黄家却浪费无数粮米的事已经慢慢在城里外传开了,如此悬殊的境况,如何能让那在底层挣命的许多人不心生怨恨?
于是,熬着熬着,在听闻了黄家采买那些话之后,吉州的百姓终究爆发了,也不知是在谁人的带头高呼之下,一个一个、一群一群地汇聚成了群,情绪激愤,涌到了黄家府邸门前讨公道。
黄家乃是在城中横行惯了的,从家主到底下守门的兵丁,对无形无状、涌来家门前,一个个面黄肌瘦、形貌丑陋的饥民如何会有好脸色?自然是声声呵斥,又出壮丁驱赶饥民。黄家壮丁一路吃得好喝得好,自然比府外这些饥民要得力许多,推搡冲突之下,轻易便让府外民众伤了好几个。
同伴受伤,来讨公道的民众自然越发情绪汹涌,人也越聚越多。黄家家丁不过一二百,如何挡得住上千激动的饥民?一下子就被冲进了府邸当中。
在那以后,事态完全失控,愤怒的百姓一人一脚踩死了黄丰源,黄家妇孺几乎全数被杀,有些长得好看的女子甚至被轮奸而死。
事件略微平息之后,黄氏曾经占地广阔的宅邸只剩下了一片残垣断壁,便是壁上略带了些金箔装饰的雕刻也都被暴乱的百姓全数扣下来带走了。
……
朝野议论纷纷,朝廷中也慢慢出现了两派不同的声音。
一派包括了朝廷之中七成以上的世家子弟,多半愤怒万分,黄氏家族遭遇如此残暴无人性的对待,若是不对肇事者严加处置,挖除根源,说不定日后同样的事就要发生在他们身上。
另一派就是另外三成的世家子弟,以及出身寒门的那一半官员,认为百姓性本温厚,若不是黄氏家族无道,以至于百姓们被深深激怒,如何会出现这样的人间惨剧。
在华苓也对这件事投注了极大关注的同时,卫羿领着麾下四千兵马,在王相公的要求下,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拔营急行军,带着朝廷派遣的查案官员赶往吉州。
不论事情来龙去脉如何,吉州当地情势不稳,当地共一千人的州兵队伍并未起到应该的作用。此时必须要一支强有力的武力进驻吉州,震慑各方,若是再出一场相类的事件,大丹的朝廷怕是也要因此而越发纷争不休了。
……
“爹爹对此事是如何看待的?”华苓问。
谢丞公这回也不先问华苓的想法,肃容道:“吉州黄家无道,乃是自作自受。但民众当中,此风不可长,须将暴动当时主使寻出,严加处置。”
华苓深深皱眉,沉默不语。
大家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说犯了法、害了人的人,总会受到处罚。吉州黄家这件事一出,大丹各地民间听说了的百姓几乎都是拍手称快,有这等敛财不足、欺凌弱小的人家,一门死绝也是活该。
但黄家是不是错得这样大,真的应该被这样对待呢?精心经营了一百二百年的府邸一朝毁坏殆尽,妇孺尽死,仆婢逃散,黄家的嫡系当中,竟只有一名小女孩儿,因为当时恰巧被送到了城中另外一处的亲戚家中,而幸运地逃过了这一劫难。
十来天以后,刑部、大理寺联合排出的查案官员,将暴乱当中领头的十来个人抓捕归案,黄家幸存的几人、还有在原州令黄丰源的带领下也收受贿赂、给求到头上来的人大开方便之门的一些官员也尽数抓了,押解回金陵审理。
这桩案件在朝野当中引起了极多的争论,两派不同的声音谁都不肯相让,这案件是不可能轻轻在吉州当地处置的了。
有恐吉州当地动乱继续,卫羿麾下的四千兵马还留了两千在吉州,暂时驻扎。
卫羿回金陵之后,洗去了尘烟疲惫,第二日便来寻华苓。
华苓问他道:“黄家的府邸被整个拆毁了吗,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卫羿道:“黄家子弟四十七人,仆婢近百,家丁一百八十五人身死。当其时人潮情绪汹涌,只要有人挑头,热血上头,极易作出无理、无脑之事。不论如何,冲入黄家、烧杀抢掠是不该。吉州当地府衙失职,编内上千兵丁毫无作用。”
华苓沉默良久,仰起头问他:“你觉得,是谁有错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再也不能说我要XX点更新了,更加不能说我要码多少字!
从来没有一次成功的!
我很肥TUT
☆、第139章 九月秋暮
139
说话的时候,两人正站在丞公府门口。
又是一年九月秋暮,天空依然湛蓝,但温度已经慢慢降下来,要换上略厚的秋衣了。有灰白羽色的飞鸟成群从某处飞起,在高空上盘旋了数圈,又降落到了不知何处。
华苓的注意力被那群鸟儿吸引了过去,追着看了片刻,把视线挪回来,才发现卫羿也在看同样的地方,一样仰着头,看起来有点呆。
华苓笑了起来,卫羿低下头问她:“阿九可是想抓鸟。”
“不是。只是觉得好看罢了,它们飞得好好的,为甚要抓它。”华苓扯住他宽大的衣袖,继续问道:“你还没有答我的问题呢。”
“黄家有错,百姓亦然有错,若论起来,朝廷也有错处。欲使其败,必使其乱。黄家人固守丰财,又露富于外,骄奢淫逸,有此下场并不出奇。当日冲突之中,百姓民众中有二三千人在场,黄家人尽死,吉州百姓死伤者几有千数。”
“我等到达吉州之时,吉州百姓与吉州令衙、州兵间矛盾甚深,数十刺头被抓捕入牢,城中气氛紧张。”
华苓问:“后来如何了?”
“暂且安抚当地百姓,有关人等全数解回金陵,如今押在天牢之中,明日将由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御史中丞会审。”
华苓点点头,没有说话。
卫羿凝视着她,说:“阿九心想,有错者便该罚,可是如此?”
华苓愣了愣,认真地点头。“若是做错了事,害了人,也不必受处罚的话,那这世界怎么会好呢?”
卫羿说:“阿九如此想,我却想,世界原本便是如此‘不好’。你可记得我曾与你说,若是我等家族衰微,皇家势大,我等血脉嫡系将尽丧于敌之屠刀。”
“我记得。”华苓说:“我记得的。必须努力占在上风,为了保存自身,为了保证优势地位,对敌人不论如何冷酷,都无可厚非,你是这样的意思。”
——所以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家族的利益,必须努力保证自己站在主动的、占有优势的地方。
因为公理和正义,是强者的公理和正义。
卫羿所有的出发点就是家族和本身,而她却会想到在世家之外,还有许多的人。她不能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既然生于世家,便只需站在世家的立场思考,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觉得居于弱势的平民百姓该死。
因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觉得人不能忘本,因为心中还有一份‘她与谁都不同’的骄傲吧。
小娘子说着平静的话,神情也依然十分平静,但她的一双眼睛中却似燃起了明亮的火焰,似是清明的,又似讽刺的,又似难过伤心。
卫羿看着华苓。若是旁的事,只要他能做到,只要谢九想要,他都可以去做。
但是,些微人力,如何能将一方天地的规则翻覆?
他道:“阿九并非定要想这许多。阿九还小,当愉快些。与你去街市上顽?”
“不去。”华苓收回了拉着卫羿衣袖的手,拢在袖里,说道:“我不开心,我不想玩。”
卫羿沉默了一阵。上回说过这回事以后,他以为这便过去了。世情如此,家族若不当大,子弟若不奋发争先,便要如那越燃越短的烛火,终究灰飞烟灭。
——但谢九并不是这样想,这一点让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处置。
他道:“若是依法而行,世上犯错之人自然都应罚。只,国之律法也不过是凡人主持,有不平、有缺漏怎能避免。”
“你是想说,事实上,世上也总是有些漏网之鱼。”
卫羿顿了顿,缓缓点头。虽然小娘子用的词语与他的本意有些不同,但这样说,也差不多了。
“便是受了处罚,也有许多不同。”
华苓叹了口气,说:“大哥也是这样说的,因为人之地位、财富种种总是不同,便是遇着了同样的事,大多数的时候,结果也是不同的。”
卫羿凝视了她片刻,道:“阿九为何要不乐?这桩案子将在金陵令衙审理,朝野关注,为免引起公愤,会审三司自当秉公办理。”
“嗯,我知道了。”华苓鼓了鼓脸颊,看着卫羿透着不解的表情,只觉两人的想法根本不在同一个回路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