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如珍见他这样讲,心里安定了些,转而问道:“听说上官将军这次在定州抓了一个行军司马回京?”
南宫玉韬没说话,闲闲撩了一下眼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孟如珍心里忍了忍,面上如常笑问道:“也没有旁的事情,我就是好奇。辅国大将军这样的头衔挂着,他还亲自去抓一个小小的行军司马——那行军司马想来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犹豫了一下,见南宫玉韬丝毫没有主动回答的意思,又追加了一句,“是不是跟同去的安阳公主有关?”
南宫玉韬懒洋洋道:“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脸上的笑容是半真半假。
孟七七的确已经跟战神大人回京了,就在昨天晚上到达的京都。她跟战神大人商量之后,决定把豆儿放在自己公主府中。毕竟上官千杀的将军府里……平时真没什么人在。因为昨夜抵京之时已经太晚了,孟七七便梳洗后歇下了,今天上午这才进宫来见她爹娘。
孟七七来到怡华宫的时候,正撞上她那蠢萌爹万年难得一次的在发脾气。
“朕富有四海,连修一个小小宫殿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吗?笑话!”归元帝听了工部修葺祥云宫主殿的报账之后,原本挥挥手意思让下边照着流程走就是了,结果工部官员磕磕巴巴老半天,告诉他国库的银子不够工费材料费了。
归元帝气头过了,又恢复了老好人脾气,自己在那纠结,“国库怎么会这就没银子了呢?今年的夏税才收上来啊。”南朝的夏税主要是丝、棉、丝织品、大小麦、钱币,完纳期限是在六月,远的地方运到京都也要一个多月。如今正是七月底,刚好是全部夏税抵达京师之时。这种时候,国库怎么会没有银子?
这问题工部官员便不好回答了,他小心问道:“臣去为皇上您传召……户部尚书袁大人来?”
孟七七一边听着一边走进来,接口道:“不必,你退下吧。”
“裹儿,你回来啦。”归元帝一见小女儿来了,暂且放下满腹愁绪,换了笑脸和蔼问道:“定州好玩吗?都去什么地方看过啦?”
孟七七快步走上来,习惯性地抱住她爹胳膊,笑道:“好玩呐,定州驿站开了许多霰霞花,似雪似雾,美极了。我有剪了两枝带回来,原本打算送给您和我娘的,结果路上耽搁太久花都谢了。”
原来不是每一朵从定州带到京都来的霰霞花,还能维持着盛开的模样。
“我方才听您在问国库的事儿?”孟七七有从前在胡太妃身边打下的底子,这三四年因为柳州的事情又不得不关注国家财政,所以这方面竟比她爹了解的还多。
她将夏税收上来之后的去向一一解释给他爹,大头自然是还胡马两家的需要逐年偿还的借款,再来各地驻军军饷,余下各州地方官员俸禄,每年都有的河道修筑工程款,有些已经是积欠多年了。国库里一有了银子便要先拿去堵上这些窟窿,是以一点儿东西都剩不下。
有胡太妃在,国库的账对胡马两家来说就是透明的。若是朝廷不将刚收上来的税银先还债,胡马两家立时便断了驻军军粮,登时便是军队哗变不可收拾。先还上,则空虚了国库,肥了胡马两家,朝廷更加没有能力整编出能遏制胡马两家的势力来。所以先还债,这是个恶性循环。不还债,却是立刻就大局崩溃。
对于皇帝而言,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险恶的两难了。
归元帝从毓肃帝手中接过这个烂摊子,如今是第四个年头了,他渐渐感到整个南朝已经是积弊难返,不过苦苦支撑着。好似一个庞然大物,虽然心脏已经麻痹了,要倒下来却还需些时日。
孟七七和她爹慢慢走到书房中,只见桌上堆了两大摞奏折。
归元帝头疼的揉了揉额角,叹气道:“为君难啊!为君难!”
孟七七笑道:“要不要我帮您批几份?”
归元帝只当她觉得新鲜,想要玩耍,略一犹豫笑道:“你要喜欢,我分一半给你批。只是——不许叫苦啊。爹如今可是怕了做这皇帝了。”
孟七七走过去看那些奏折,是已经由她外公为首的中书省初次批阅过了的,再次进呈给皇帝看。多数已经有了官员写在上面的提议。她爹需要做的就是看完原奏本,从大臣的提议中选一个出来,若是都不满意,便自己再批示一条新的答复。
说起来好像很轻巧,但是每个字落上去都是很难翻转的决定,所谓君无戏言。而这样的决定,这样的她爹每天至少需要作出几百个的决定,可能关系着底下升斗小民——成千上百、甚至数以几十万计的民众生计。所以说,做皇帝的人肩膀一定要够硬,才能挑得起这么重的责任。
孟七七有些心酸得看了一眼她爹。她爹曾经悠悠闲闲,最爱钓个螃蟹,给小妾写篇情诗;如今却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不过四年时间,鬓边已隐隐生了白发。
她沉下心来,也不推辞,果真接了一半的奏折,与她爹一起,埋头批阅起来。两个时辰过去,等她批完自己这一半之时,却见她爹那边还剩几乎三分之二。
孟七七起身去倒了一盏明目养身的枸杞茶来,轻轻为她爹放到手边,心里不禁叹了口气。她爹勤勤恳恳,心善人好,实在是出于本心,愿为天下万民造福。若是太平时节,多半也能做一代守成英主。
只是生不逢时,如今这样艰难的政治漩涡中,需要的乃是有破釜沉舟之志的帝王。不然,朝廷被这样拖下去,迟早会被财阀拖垮掉。
孟七七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低声道:“爹,你此前问我是否该收回上官将军手中的兵权,我今日……”
“哦。”归元帝截口打断了她的话,笑道:“日前上官将军还救了你。你外公他们不过是凡是总爱多想一二,也是他们职责所在。如今看来倒是他们多疑了,此事这二年便不需再提了。”
孟七七钉在原地,好半天没呼吸,猛地长吸一口气,却是一时间也没勇气把被打断的话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道:“既然爹这样讲……那就好……”这二年不需再提?是她外公等人从战神大人救他的举动中,感觉战神大人如今还是一如既往的忠诚,所以两年内应该没有威胁?还是他们同她一样,明白眼前胡马两家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孟七七有些失魂落魄得离开怡华宫,到祥云宫礼节性得探访了一下昨夜受惊的胡太妃。胡太妃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对待孟七七便客气平和,让人丝毫瞧不出她心中所思所想。
孟七七辞别了胡太妃,独自一个人慢慢向宫外走去。
“小表妹。”南宫玉韬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孟七七心情低落,不爱搭理人,仍旧慢慢往前走着,嘴上蹦出俩字来,“干嘛?”
南宫玉韬走上前来,笑着睨了她一眼,拖长腔调道:“几日不见,如此冷淡,表哥我好生伤心啊。”他做了个西子捧心的姿势,捂住胸口弯下腰去。
孟七七忽然道:“变态表哥,我请你帮忙做一件事,你肯不肯答应?”
南宫玉韬摸摸下巴道:“先说来听听。”
孟七七跳脚道:“你先说答不答应。若是不答应,我便不说了。”
南宫玉韬轻轻哼了一声,笑骂道:“哪有你这样滑头的?”
☆、第65章 表哥与生俱来的孤
路上没纠缠清楚,南宫玉韬索性跟着孟七七到她公主府上来。
孟七七一回府,张新敬便迎上来,道:“公主殿下,蒋虎彤有要事回禀。您什么时候能见他?”
离京之前,孟七七接纳了来自荐的一名进士蒋虎彤,此人虽然已经是进士但是还没入官。她交代他去详查柳州账目,想出缩减十分之一政府支出的法子——否则卷铺盖走人。
他既然说是有要事回禀,那自然会是与柳州财政有关的内容。
孟七七道:“让他这就来。”
蒋虎彤抱着一大叠陈旧的账目跑进来,“公主殿下,属下有重大发现!”他激动地嚷着,忽然看到孟七七身边还有旁人在,登时刹住脚步闭上了嘴。
“什么重大发现?快快讲来!”孟七七见他闭嘴停步,便指着南宫玉韬介绍了一句,“这是我表哥,无碍的,你只管说。”
蒋虎彤也不顾面前的人是公主侯爷,径直当先进了书房,将账本铺陈在桌子上,又从怀中小心翼翼摸出来一个黄旧的小册子,册子表面的羊皮卷已经破破烂烂了。他珍惜得翻开小册子,往指尖吐了口唾沫,佝偻着身子眯着眼睛,一页一页翻到五页。
孟七七看着他这神经质般的动作,也不由得探身去看他手中的小册子,只见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许多数字。
“这里,公主殿下,您看,四万两千三百九十六人。”蒋虎彤明明还不到三十,是个年轻人,然而因为激动他的手都在颤抖,他指着第五页左下角的一行字迹,“四万两千三百九十六人,这是永县十年前的人口数。”
那里果然写着,永县,四万两千三百九十六。
“公主殿下!柳州财政支出要减少的不是十分之一!而是整整一半啊!”蒋虎彤激动地拖过桌子上铺着的账本,“您看,这是今年柳州收上来的夏税。人头税——永县只交了两万人的!这十年来,除了云州和定州因为战乱人数没有太多增长,各州的人数几乎都翻倍了!永县却比十年前少了一半的人——这必然是地方官瞒报!如果不光永县,整个柳州都这样——那公主殿下担忧的财政支出就根本不是问题,因为至少有一半的税收被地方官中饱私囊了!”
柳州的官员竟敢如此大胆?
孟七七不敢置信,她呆了片刻,问道:“你这小册子所记载的数据能确认真实吗?”
蒋虎彤大声道:“属下敢以性命保证!这是属下五年前在永县时亲自查实记载的!”
“你五年前人在永县?”孟七七皱眉问道。
“是,属下祖籍便是柳州永县。十年前,属下父亲将属下送回老家,让属下安心念书考进士。”只不过他从小痴迷数字账目,在永县时也闲不住,把当时永县的人数税收,甚至物价——就是某年某月葱价值几何、肉价值几何,都记载下来,做成了册子,收录下来自己揣摩。他爹一直说他是走了歪门邪道。没想到今日以这种方式派上了用场。
孟七七拧着眉头慢慢思索着,如果此事属实,那么柳州地方官几乎一个都跑不了——全部涉案!只有他们都抱成一窝,才能这么多年都不走露风声。查下去,一个州的官僚系统都会瘫痪。但是这也意味着,至少只在柳州,朝廷的税收能翻倍。
她轻轻咬着下唇,仔细看了蒋虎彤两眼,她总觉得这事情巧合到有些蹊跷。偏偏这么个到他门上来自荐的人精于账目,偏偏是在她正被柳州的财政弄得焦头烂额之际,还偏偏这个人在永县居住过留心过、这便一下子察觉了问题关键所在——未免太巧了些。蒋虎彤,这个人要用,可是也要防。
“我知道了。”孟七七笑道:“此事若属实,那你可是立了大功一件。”
蒋虎彤摸了摸脖子,憨憨笑道:“属下没别的本事,就是会算账。”
“好。那我问你,你敢不敢去查账?”孟七七笑着继续问道:“查账,也是算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