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七七见他心情实在低落,却也无从劝慰,只好转移话题,说道:“现下好啦,我不用担心你跟我爹的事情,就可以让城外的大军回去屯田啦!哎呀……”她笑起来,“这么一个月下来,真是把我吃穷了,还欠了变态表哥一屁股债呢!也不知道十年二十年的能不能还完了……实在还不上,我就打算赖账了!”她逗乐似得给上官千杀说着,希望能抚平他那紧皱的眉头,“总之有你在,变态表哥不敢把我怎么样的!”这会儿不用担心她爹,她就什么都不用瞒着战神大人了,倒是一点儿避讳都没有的都告诉他了。
上官千杀静静听她絮叨着,也不觉得烦,偶尔接一两个词,就能让她兴高采烈地又说下去。
夕阳从门外洒进来,落在上官千杀的脸上,让他的神色多了几分柔软。他在孟七七说话的间隙,轻声道:“吃点东西,早些休息吧。”
“诶?”孟七七愣了一愣,从唾液飞溅的讲述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望着上官千杀道:“那你呢?”
上官千杀低头说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孟七七脸上的神采黯淡了些,她尽量懂事地道:“哦……那、你去忙吧……”然而话音还是不由自主地低落了下去。尽管她没有表现得很在意中毒蛊的事情,但是这种事情又有谁能真的不在意呢?知道自己可能只有一年好活了,那剩下的日子里,难道不是分分秒秒都想与所爱的人一起度过的吗?她松开了牵着上官千杀的手。
上官千杀不是没有察觉孟七七情绪的低落,然而这一刻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觉手上空了,心里也空了,沉默着转身欲要向外走去。他才走了一步就无法继续迈步向前,低头一看,却是七七拽住了他的衣角。
孟七七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嗔怒道:“叫你去忙,你还真的拔腿就走啊?”
上官千杀薄唇微动,深深望着她,千言万语却都化为无声。
孟七七对上他的目光,心中微动,噗嗤笑了,歪头道:“刚才说了好多话,这会儿有点累了呢。”
上官千杀至此才露出一点笑意来,伸臂将她揽到怀中,重重抱了一下。
孟七七把脸颊在他怀里蹭了蹭,笑道:“好啦。”她注视着上官千杀远去的身影,总觉得战神大人有心事。究竟是什么心事呢?
次日孟七七一早醒来,就得到传报,言称蒋虎彤已经赶来京都。
孟七七微微一笑,让蒋虎彤到上官府来。
蒋虎彤不疑有他,揣着他整理好的信息一个人匆匆赶来。结果他一踏入上官府,就被孟七七安排下的人捆起来带入了审讯室。
现下她爹的冤屈既然已经洗刷干净,她就没有必要再忍着身份不明的蒋虎彤了。这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从天而降的查账奇才,这个孤身去到柳州却查什么都很给力的办案奇才,这个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就了解了隐秘往事的探秘奇才——他究竟是谁的人?
孟七七原本以为这人很可能会是死士,要撬开他的嘴不会很容易。结果没想到都还没用刑,蒋虎彤一被带到审讯室,看见满屋的刑具就软了腿白了脸,什么都招了,连孟七七没问的事情都吐露了个干净。
然而他这一招,却让孟七七颇有些措手不及。
这蒋虎彤真正的主子,竟是南宫玉韬。
☆、第122章
上官千杀出府之后,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他马上就处理。他只是不知道这会儿该怎么面对孟七七。在证实了他父亲和祖父之死是因为马家人下的毒手之后,他此前意图杀死孟狄获报仇的行径——此刻看来简直糟糕透了。可是这种话他也没有办法讲出来给孟七七听,只是压在自己心里,找不到办法排解。
他骑在黑马上,漫无目的得在京都空旷的街道上游走。黑龙马则好像认识路一样,慢慢悠悠得走着。不知不觉中,上官千杀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却发现黑龙马已经将他带到了明山腹地中。
上官千杀下得马来,环顾四周,慢慢走入小木屋中。室内还是一样简单的布置,一桌一椅一榻。他走到榻边坐下来,想起很多年以前七七曾经睡在这里,那时候他为曾她披上毯子。他坐在窗边,望着月光下黑沉沉的湖水,内心隐隐感觉他和七七之间来路多舛,不知道究竟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正在出神间,上官千杀忽然听到外面的黑龙马嘶鸣了一声。他神色一凝,静心听去,舒展了一下眉头,带了几分惊讶沉声道:“师父,是你来了吗?”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南派真人有些尴尬地从门外弯着腰走进来,穿着破破烂烂的和尚袈裟,戴着一顶滑稽的道士帽子。
南派真人其实是在接到上官千杀的回信之后,就风尘仆仆从长雪山赶回到京都来了。当初上官千杀和孟七七在长雪山中了隐婆的焚情之毒,不止是南派真人知道,就连当时的蓝裳妇人与那个农夫也都看得清楚明白。当时上官千杀与孟七七携手走在湖边谈心之时,那农夫曾询问蓝裳妇人是否将两人中毒之事告知,结果蓝裳妇人冷言拒绝,言称“解药只有一枚,你是想看他们二人此刻就争个你死我活吗?”话虽然冷,其实内里还是一颗见不得有情人反目的心。
当时南派真人与对弈的棋友也说过,他们自己的命运看老天的安排;本不欲插手此事,然而到底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徒弟,话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心里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否则也不会主动写信来询问中毒之事。
接到上官千杀的回信,南派真人自然知道两人已经毒发。他几经犹豫,还是带上了山中最后一枚解药、也是世间仅存的唯一一枚解药,快马加鞭赶到了京都。
然而到了京都之后的这些事情,见了大徒弟之后要怎样解释——南派真人却是毫无头绪。他十几年前就云游四海抛下两个徒弟,这么多年来跟两个徒弟一面都没有见过,此刻贸贸然相见,还有些生疏的刺激。更兼之要如何解释他本来在长雪山清楚得围观了整件事情的发生却从头到尾没有警示?
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大徒弟,南派真人虽然回到了京都,却是先跑到了明山腹地中来。他本打算将这解药像从前的信件一样,用信鸽送到上官府上也就是了。然而这世上仅此一枚的解药,毕竟过于珍惜贵重,南派真人也不得不小心。正在踟蹰之间,上官千杀便入得明山腹地中来。
此刻师徒两人在隔了十几年之后再度见面,都有些生疏。
上官千杀面上是没有什么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南派真人的尴尬就比较明显了。他低着头走进来,有些局促得抓着下巴上的白胡子,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大徒弟啊,老头子我就是回来看看、看看……”
上官千杀自然一眼就看穿了南派真人的局促不安,沉默着没有说话。
南派真人小心地瞅了大徒弟一眼,心里有些犯怵,这究竟谁是师父谁是徒弟?简直不让人好好活了!他咋咋呼呼得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犹豫了这么些时日,到这一刻真的见到了,南派真人牙一咬眼一闭,直接摸着怀里的解药说道:“大徒弟,为师也不瞒你了。你也不要问我怎么知道你二人中毒之事,也不要问我这些年都去干嘛了。总之老头子我呢,把解药给你带来了。老头子我这一辈子一共就收了你和山淼这么两个徒弟……”
在他提到解药的时候,上官千杀已经霍得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射向南派真人。他后面说的话上官千杀几乎都没有听到耳中。
上官千杀只觉有了解药就意味着他这些日子来日夜担心的七七有救了。他按耐住激动之情,沉声问道:“解药在哪里?”
南派真人狠抓着胡子,有些局促地说道:“解药我自然是带来了。但是给你之前有一点我可要告诉你,这解药可是世间仅剩的一枚了。若要再制作新一批解药,总还要十年之久。等到那会儿,你们早就毒发身亡了。现下这解药却只能救得一人性命。”
上官千杀听到此处心中一沉,然而却并没有多少恐惧;好像这一切是他早在梦中就已经预见到,甚至是经历过的情景,有种莫名而诡异的熟悉感。他神色不变,沉声又问了一遍:“解药在何处?”
南派真人啰嗦道:“我知道你跟那个女娃儿感情好。但是大徒弟你听师父说,感情再好,那也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是不是?再说了退一万步来讲,你保住了性命才能去帮她找延缓毒性发作的法子是不是?那女娃娇滴滴的,就算活蹦乱跳的,也没办法像你一样去寻解毒的法子——你说为师说的对不对啊?”
毕竟上官千杀才是他亲手带大的徒弟。人非草木,自然有亲疏之别。到了生死这样的大事上,只能选择一个活下来的情况下,谁不想让跟自己更亲近的人活下来呢?
上官千杀自然懂得南派真人的意思,他没有反驳南派真人的话。只是微微立起来的眉毛透露了他隐忍的不耐。他加重了语气,缓缓又问了一遍:“我问解药在哪里。”
南派真人从前是摸透了自己这个大徒弟的性子的,知道他已经在忍耐的边缘了,于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从怀中将解药掏出来——却是用牛皮纸封着的一粒拇指大小的黑色药丸,虽然又小又不起眼却异香扑鼻。这也是他当初本来想暗中给大徒弟在饮食中服下去却最后也没能动手的原因,一来他这个大徒弟因为幼年时家中惨案对于香味感觉特别灵敏;二来他这个大徒弟入口之物是向来谨慎的,这样珍贵的解药要是贸贸然暗中下给他,说不定非但不能给他解毒反倒浪费了这仅剩的一枚解药。
现下南派真人将此药拿了出来,看着自己大徒弟的神色,心里已经有几分了然,若明若暗得知道,他这大徒弟多半不会自己求生了。
上官千杀接过解药,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
南派真人忍不住说道:“大徒弟你可要想好了,为师方才说的话——每一句每一次都是真的。你和那女娃都中了焚情之毒,没有解药都活不过一年。这是仅剩的一枚解药。”他见到上官千杀抬头看来,当即敛容表示自己的郑重其事,“你若想要解药的方子,我也可以从古本上誉写下来给你。只是其中的几味材料,便是运气十足的情况下也要十年之期才能集齐,到时候中毒之人尸骨都不存了。为师劝你服了解药,是不是有道理的?”如果可以他当然想要强行将解药给大徒弟喂下,但是却也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大徒弟的对手了,只好苦口婆心得劝着。
上官千杀却是捏住那粒解药,将之牢牢握在手心,抬起头来时眼中竟然微微闪着亮光。
南派真人当真不懂自己这个大徒弟究竟在想什么,试探着说道:“你将解药服下,我便跟你说说该如何延缓这毒性发作。或是让山淼来,他如今对于这方面知道的只怕比我还多一些……”
然而上官千杀明显已经没有在听南派真人在讲什么了。他直接道:“师父,少陪。我先回府一趟。”
这话说出来意味着什么,南派真人自然明白,他知道孟七七现在正住在上官府中。正常人中毒之后得到解药,且确定解药是真的,应该都会第一时间服下解药才对。此刻上官千杀拿到了解药却反而要先回府为着什么,南派真人已经不用再想了。
南派真人不忍心得看着上官千杀向外走去,眉心一皱计上心头,假意说道:“好,你去吧。你如今大了,师父也管不了你了……”上官千杀听他这要说便有些不忍,迟疑了一下,也只是安慰出一句,“还有山淼呢。”言下之意是南派真人有两个徒弟,便是他毒发身亡,还有南宫玉韬可作慰藉。南派真人听到这话,气的简直想将这个大徒弟痛打一顿,却也知道自己现在不是他的对手,因此只是无奈苦笑,看似打算就此放手。
然而南派真人却在上官千杀发毫无防备准备离开之时从背后出手,运指如风想要将上官千杀困住强行喂他服下解药。上官千杀感到身后劲风袭来,本能反应,瞬间扭身迎了上去。
师徒两个一番激斗。南派真人心中虽然忌惮,又不能真的下狠手,然而却知道这事关大徒弟是否能够好好活下去,因此也是全力出击。师徒两人竟然斗了个酣畅淋漓,最后南派真人体力不支败下阵来。上官千杀将南派真人定在椅子上,捂住胸口沉声道:“徒弟去去就来。”
方才一番激斗,上官千杀此前一直压制着的焚情剧毒终于剧烈发作起来。前文说过这焚情之毒若是对于寻常人来讲,便是会像孟七七那样,有越来越重的眩晕感,而后就毒发;而对于像上官千杀这样内力强劲的人来说,这毒蛊一开始被其内力所压制不会发作,更不会有很明显的征兆,但是一旦发作起来就比寻常人要猛烈数倍,其情状也更加惨烈。此刻上官千杀虽然觉得胸中好似有滚烫的液体要喷涌出来一般却仍是强行压制下去。
为了将解药第一时间送给七七看她服下,上官千杀打马疾奔,在回府的路途中,心里又酸又甜的想着,这心情大约与他师父千里迢迢来给他送解药有些相通之处,然而却又多了些与之不同的甜蜜与酸楚。这大约就是“情”之一字,所以使人沉沦之所在吧
孟七七在上官千杀离开之后,独自在上官府中转了两圈,又看了一下卧房外的垂丝海棠。看似是充满了闲情逸致,实则心底的焦躁不安真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战神大人奇怪的态度且不去说,她才出查出蒋虎彤是南宫玉韬的人,又想到前几日知道的哑公也是南宫玉韬的人。
这两件事情让她第一次把变态表哥作为一个可能的非友方来打量考虑。于是从前桩桩件件的事情,用这种审视的目光看去,都带了不同的意味。
对于孟七七而言,南宫玉韬并不仅仅是亲人表哥,也是陪伴她一起长大的人。事实上她现在许多行事的作风都能看出,里面有胡太妃与南宫玉韬的印记。他们的个人风格好像在她身上也糅合起来了。当然这是在政事军事外事上的体现,至于内里而言,两个经常在一起的人总是会慢慢变得很相似。这种状况并不仅仅是出于恋人之间,好朋友之间也会这样,亲兄弟姐妹之间更是如此。
孟七七试图不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试图以变态表哥的思维逻辑去分析他在她身边埋伏下各式各样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从很早之前她就知道变态表哥实际上是一个心中没有正邪之分的人。他游走在朝廷、胡家、马家,甚至于战神大人与她之间,好像在玩一个危险而有趣的游戏。他从来不会公开地表示支持哪一边又对立于哪一边;他总是游走在不同的势力范围之间,寻找着突破点。
就像收编西北大军这件事一样。若不是因为南宫玉韬向来圆滑的处事风格,胡太妃也不会相信他的建议而让胡家出粮响送到西北军与上官军的交集区域,企图引发两军的交战;却不知道南宫玉韬看似是为胡太妃出主意时则是打着把粮饷最终给上官军的计谋,而且最终反过头来给了胡太妃与静王致命的一击。这样看来,南宫玉韬似乎是站在战神大人一边的。可是,从当初她要求南宫玉韬帮他驯马去明山腹地,保住她爹娘的性命,以及在上官军中留下奸细,这些事情来看——桩桩件件又都是瞒着战神大人的。若他们当真是因为师兄弟的情谊在而站在一边,那这些事情又该怎么解释?同样的,若他和她当真是表哥表妹,亲情与友情深厚,似乎也不该将这样的人“暗中”放到她身边来。
如果说蒋虎彤她还可以勉强解释为南宫玉韬是为了帮助她追查出当年的真相,又碍于与战神大人的师兄弟情谊不方便直接以本人的身份来告诉她,那么哑公之事她却无法想出合理的解释来了。在他引诱她见到哑公之时,她和变态表哥也不过是相识半年,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情谊。从那时候起,他却这么长久的在她身边安插人下来——那南宫玉韬又究竟是图什么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开诚布公地找到变态表哥与他对质,然而就像黎明前的夜空反而最黑一样。在一切还未揭露,却马上将要揭露的时刻,也最让人心怀恐惧与忐忑。孟七七出神地站在卧房外的门廊下,扶着垂丝海棠,竟生平第一次有些不敢面对;尽管她已经让人送信去南宫府,让变态表哥见字便来上官府,与他当面谈话。
上官千杀回到府中时,看到的就是孟七七独自立在已经枯萎了的垂丝海棠旁发愣的情形,银亮的月光披在她身上像一层薄纱。他踱步过来,脸上带着一点而不自知的笑意,柔声说道:“外面这么冷,你怎么站在这里发呆?”
孟七七从自己的满腔疑虑中回过神来,抬头看向上官千杀,明显得感觉到战神大人这会儿的心情与方才离开之时的心情大为不同了。她看着上官千杀脸上的笑意,不禁也微笑起来,轻轻踮脚伸手为他拂去肩头落下的白霜,小声说道:“还说我呢。你不也是吗?这么晚又这么冷,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