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似见到了真正的亲人那般,情不自禁地抽噎着唤道:“阿兄。”
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变得嘶哑无比,而久未使用过的喉咙也隐隐作痛。再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已是发不出声音了。
“九娘!”王七郎满脸心疼,坐在床边细细端详着妹妹苍白的脸色,又拿起她的手腕诊了诊脉,“没想到你竟然病得这么重。可有医者开了药方看过了?每日可按时饮了药汤?”
“洛阳城的医者隔几日便会过来瞧瞧,长秋寺的灵和法师也会定期来查看九娘的病情。”丹娘答道,低声吩咐青娘去取了医者开的药方过来,“七郎有所不知,九娘先前病势更加沉重,如今已是渐渐好转了不少。”
王七郎眉头微微皱了皱,见妹妹仍然无声地落泪,温声安慰道:“九娘莫怕,阿兄会一直陪着你。你如今什么都不必多想,都交给阿兄,只需将身体养好便是。养好了身体之后,便随阿兄回长安去。阿爷阿娘都念着你,催着我赶紧将你带回去。眼下却也不急,总不能让他们瞧见你这瘦骨嶙峋的模样,白白让二老担心,你说是不是?”
王九娘抽泣着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什么,却仍是无法发声。她心中一凛,手按在喉咙处,“啊啊”地试着发音。越来越着急,喉咙便越来越痛,发声的气息却像是仍然闷在胸腹内,始终不得门而出。难不成,她永远都发不出声音了?这个念头在心里一转而过,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王七郎连忙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待她渐渐平复下来之后,安抚道:“阿兄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莫急,且躺下来歇息。待养好了,有什么委屈尽可向阿兄说,阿兄替你出气。”说罢,他亲自扶着妹妹躺下,又给她掖好了被子:“眼下时候已经不早了,明日一早阿兄便派人请来洛阳城最好的医者,给你仔细看看。你先睡罢,待你醒了,阿兄陪你一起用夕食。”
他安稳的反应让王九娘安心了不少。哭过一场,她又耗费了不少体力,不多时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见她熟睡之后,王七郎这才接过青娘拿来的药方翻了翻,双目突然微微一凝,沉声道:“出去说话。”此时此刻,他寒霜覆面,目光冷厉,浑身上下哪还有半点方才宽慰妹妹时的和煦风度?
王七郎此次匆匆赶至洛阳,并未带多少随从。但他在山下认出妹妹陪嫁的奴婢,遣他们立刻前去洛阳,赶在城门关闭之前采买了药材、布帛、粮食等物,已是陆陆续续地送上山来了。这些训练有素的奴婢将添置的物品安放妥当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小小的精舍顿时便装得满满当当。
王七郎方才急着探望妹妹,并没有细看这精舍内的摆设布置。如今有了时间,自是里里外外都走了个遍,连厨下正在准备的夕食也过了一眼,这才回到精舍内。
他有些随意地盘腿趺坐下来,将那一叠药方轻轻地拍在旁边的栅足案上,冷冷地望着妹妹的贴身婢女:“九娘身边的婢子不止你们二人,我记得还有一个碧娘、一个黛娘,人呢?”
“碧娘年前由娘子做主,开脸给了张家郎君为妾。黛娘背主,已经被张家郎君发卖了。”丹娘犹能保持冷静,一向觉得王七郎性格和善的青娘却吓了一跳,脸色惨白地往丹娘身后避了避。
“他竟然敢发卖九娘的陪嫁婢子?!”王七郎眯了眯眼睛,眸中冷光微闪,“张氏竖子!不过寒微之族,暴发户而已,居然生出那么大的胆子,敢苛待我王氏之女。你们身为九娘的贴身婢子,居然也不往长安报信?!”
丹娘立刻跪了下来,低声哭道:“事发之时,婢子便劝娘子派人去长安,但当时娘子不允,身边也没有人可供差遣。后来,婢子亦不知张家郎君竟如此绝情。娘子病重时,他分明遣了医者过来,婢子与青娘本以为他还念着夫妻情谊。没想到十几日前,他竟然径直拿来了放妻书!”
青娘也嘤嘤泣诉:“七郎有所不知,娘子在张家本便受尽了闲气。那张家上上下下都不知道规矩,张家娘子动辄对九娘呼来喝去,时不时地便把身边得宠的侍女送过来给九娘添堵。那些贱婢也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张家娘子撑腰,一直对九娘不恭不敬。若不是当时张家郎君还算疼爱娘子,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这回出了事……娘子更是受尽了苦楚……”
王七郎的目光越发冰冷,他何曾想过妹妹婚后的生活竟如此艰难,写信往来时却从来不提这些琐碎之事。长安与洛阳毕竟相距八百余里,他们在家中所知道的事,也只有她愿意告诉他们的那些而已。他审视着这两个年轻的婢女,冷冷一笑:“很好,很好。那你们谁来告诉我,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何事?仔仔细细地说,一星半点也不许漏下。”
☆、第五章 和离之因
虽然今日身心俱疲,但或许因心情太过激荡之故,王九娘其实并未睡多久,便醒了过来。若是往常,丹娘、青娘不放心她独处,至少会留一人服侍在侧。但她张开眼后,却发现寝房中竟然空无一人。反倒是隔壁的中屋,隐隐约约传来啜泣与低语声。
王九娘下意识地轻轻坐起来,侧耳细听。中屋内王七郎早便遣退了无关人等,令他们都在院子外听候吩咐,自然不会刻意防备正在熟睡的她。于是,丹娘略带沙哑的声音所叙述的事情,她皆听得一清二楚。
“九娘出嫁三载,一直未有身孕,年前侍奉舅姑时,遭张家娘子暗讽,回来后左思右想,便将我们四个陪嫁侍婢中颜色最好的碧娘开脸给了张家郎君为妾。张家郎君口头宽慰九娘不必忧心子嗣之事,她仍然整日闷闷不乐。虽不见张家郎君有多爱宠碧娘,但自忖相貌出色的黛娘私下却颇有怨怼之意。婢子曾提醒九娘,早日将黛娘发嫁出去,不过九娘念着旧情,说是好歹过了年再提此事。”丹娘似是顿了顿,声音越发低沉,“除夕后原本一切顺遂,但上元节前,黛娘突然提起观灯之事,劝说九娘去城中几大寺庙中观灯,施舍些香油钱,尝尝那些吉祥寓意的佛门小食,也好保佑早得贵子。九娘意动,上元节便依言去了几大寺庙。”
“寺庙中灯火辉煌、人潮汹涌,到得安国寺时,更是挤挤攘攘。婢子、青娘本来一直紧跟在九娘身边,但不留神却与九娘并黛娘走散了。待我们四处寻找,终于寻得九娘时,已是过了半个时辰。而九娘那时明显失魂落魄、惊惧交加,回到家中后便称身体不适,又不肯就医,便恹恹地躺了两天。”丹娘这样徐徐说来,细节详尽,连王九娘都仿佛亲身经历一般,听得聚精会神。她虽然不曾明说,但前身在那短短的半个时辰内所遇见的事,显然便是一切变故的根源了。
“因上元夜里只有黛娘一直侍奉九娘,张家郎君便询问她那时可遇到什么事端。黛娘巧言说人流夹裹她们走出太远,九娘受到惊吓这才病了。但是,没两日,她便悄悄给九娘递了张细白麻纸。婢子侍奉在侧,亲眼见九娘脸上血色全无,然后便勉强起了身,打点出门。”
“九娘本想只带着黛娘一人,但婢子好说歹说,她便勉强答应容婢子与青娘在侧服侍。婢子本以为,她只是去见一见故交旧友,没料到她进了一座偏僻的寺庙,出来相见的却是一个年轻男子。”
说到这里,丹娘突然沉默了。
紧接着,王九娘就听见王七郎紧捏指节发出的咯吱声,然后便是难掩怒意的冷笑:“呵,好个无耻之尤的元十九!接着说!”
元十九?听得这个名字,王九娘突觉心中一缩,又惊又痛又怒又怨的复杂情绪瞬间从心底涌出来,几乎便要将她的神智淹没了。她猛然警醒,暗地里握紧双拳,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这才恢复了平常。
看来,这名叫元十九的男子,确实和前身有旧情。然而,明知旧情人已经嫁作他人妇,却收买其贴身婢女私相授受,暗地里传信约见,人品实在太不堪了!
“那年轻男子长得一表人才,口舌又甚是了得,同九娘说了好些旧情难忘的话。九娘不言不语,那黛娘竟跟着胡说八道起来,还说她见这十九郎后悔不迭,这才心软让他在上元节见了九娘一面。婢子直到那时才知道,上元节的事,都是这黛娘一手设计的。”丹娘接着道,“然后,他们又一唱一和地说起九娘被张家薄待的事,惹得九娘落泪不已。那年轻男子竟说他比张家郎君更怜惜九娘,九娘若遇到什么难事,不妨便遣人告知他。又说他被长辈逼迫娶的娘子已经过世了,若九娘愿意,他们便可重续前缘。”
王九娘心中一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狗血事件,她完全能想象得到。前身识人不明,被无耻的旧情人和心存不满的侍女联手祸害到自尽身亡的境地,她必须吸取教训才行。
“九娘又羞又急,转身欲走,迎面就撞上了脸色铁青的张家郎君。结果,因张家郎君只带了随身仆从,没拦下那元十九郎,教他跑了。他一怒之下,便把黛娘直接捆了发卖出去,又将羞愧晕倒的九娘径直送到了长秋寺。”
外间又是一片安静,只能听见青娘细小的哭声。
王九娘定了定神,便听王七郎冷道:“发卖?实在太便宜那贱婢了!你们便不曾想过,张五郎怎会来得那么巧?”
王九娘心中一动,顺着他的提示细细思索,悚然想到另一个名字——碧娘。
就听丹娘倒吸了口冷气,涩然道:“竟是碧娘?!”
不是那碧娘还会有谁?前身将她开脸送给丈夫为妾,又对她不冷不热,还有黛娘在旁边虎视眈眈。谁知道她会不会胆大包天,企图一箭双雕?再者,除了曾经是贴身侍婢的她以外,谁能那么轻易地打听到主母的动静?甚至从主母的反应中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便暗地里通报给了张五郎?
“你们二人对前事一无所知。那两个贱婢本来早应灌药打死,却因九娘怜悯她们的性命,阿娘不得不放过她们。一个两个在阿娘面前发了毒誓,到头来却害得九娘落到如今的境地。”王七郎嘿然笑了,语中带着说不出的冷酷之意,“本应是内宅妇人之事,但犯到我手上,也容她们不得。”
王九娘虽不习惯这种高高在上、视人性命于无物的姿态,但也不可能愚蠢到对这个时代的一贯做法说三道四。何况那碧娘与黛娘都心存害人之意,将前身逼得自尽,也算得上是罪有应得了。
接着,便听王七郎又问:“九娘到这长秋寺后,便病了?”
丹娘哑声答道:“……不是病了,是当夜就小产了。”
王九娘双瞳微缩,不由自主地抬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腹。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腹中竟曾经孕育着一个生命。刚遭到丈夫抛弃的前身,又雪上加霜地失去了孩子,所以才——
外间王七郎久久未曾说话,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果然,我方才看那些药方便觉得不对,确实是产后失调用方。此事,那张五郎可知道?”
“九娘小产之后,心灰意冷,令婢子不准再提此事,说是便当这个孩子从未来过。将养了几日后,替九娘诊断开药的长秋寺寺主灵和法师私下对婢子说,九娘此次小产太伤身体,恐怕往后再难有子息了。”丹娘哽咽起来,“又过两日,九娘将婢子、青娘支开,便……便悬梁自尽了……”
外间猛然响起几案翻倒的声音,王九娘又悄悄地躺了下来,翻了个身。她仿佛感觉到有人站在东屋入口,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这才安心地放下挡风的竹帘。
“婢子当时只顾着替九娘伤心,后来想想,九娘许是听到了灵和法师那番话,才会一时想不开。”
“所以,九娘才伤了喉咙?”
“是。那天刚好张家郎君请来的洛阳医者赶到了,又有灵和法师相助,才救活了九娘。后来九娘也几度病危,幸得医者妙手仁心,这才转危为安。经此大变,九娘易了性情,醒来后不言不语,毫无反应。今日唤七郎一声‘阿兄’,还是九娘头一次开口。”
王七郎长叹一声:“丹娘,将那放妻书拿来我瞧瞧。青娘,去将长秋寺灵和法师请来一见。她是九娘的救命恩人,我作为阿兄,理应替九娘好好向她致谢。”
“是。”
青娘似是出门了,外间又安静了一会儿,王七郎才道:“和离之事,已无可更改。事到如今,张五郎如此行事也算是事出有因。不过,他张家上下苛待九娘,我绝不会就此放过。两个贱婢也只有一死才能放心。”说罢,他低声又道:“你们二人好好侍奉九娘,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倘若再有什么流言蜚语,那两个贱婢就是你们往后的下场。”
“是,七郎放心。婢子在此立誓,终身不嫁侍奉九娘。如背叛九娘,愿受九雷轰顶而死,死后堕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很好。”
王九娘闭上眼,心里不免长叹一声。丹娘才不过十七八岁,正是适婚的好年纪。然而,在这个时代,嫁人或许并不是什么好选择。丈夫纳妾蓄婢都是常事,揽妓谈笑更称为风雅。而矢志不嫁又是另一条艰辛的路途了。仔细想想,像她这样和离归家,又有父母兄长可依靠的,说不定才过得更自由自在些?
今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起起伏伏、屡受冲击的王九娘心里不免自嘲:接下来不管听到什么消息,估计她都能保持淡定了。另外,不知兄长王七郎又会怎么对付那个罪魁祸首元十九?算了,她先记住这个名字,离所有姓“元”、“原”、“袁”的都远远的就是了。
似睡非睡地又过了一阵,因腹中实在饥饿,王九娘便假作刚醒过来。
“九娘可是醒了?”双目红肿的丹娘守候在床边,勉强朝她一笑,“九娘睡了两三个时辰,已经过了未初,可觉得饿了?”
王九娘轻轻点头,举目又往她身后看。
丹娘似是察觉了她的意图:“长秋寺的灵和法师不便过来,七郎便亲去寺中致谢了。”
恐怕不止致谢,还想了解妹妹的身体究竟虚弱到了什么程度吧?王七郎虽然似乎初通脉息,也能看懂药方,但毕竟不是医者。
“九娘放心,七郎很快便回来了。虽然七郎说了一同进夕食,但九娘体弱,耽搁不得,不若先进些燕窝粥暖暖胃罢?”
王九娘沉吟片刻,颔首答应了。她如今身子虚弱,万万不能错过进食时间,不然只会把自己折腾得更难受。再者,王七郎恐怕也希望她别因为些许小事,就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
而她正在小口喝燕窝粥的时候,王七郎便回来了。
见丹娘正服侍妹妹进燕窝粥,他赞许地点点头:“没想到与灵和法师说了这么些时候,幸好九娘并未专程等着我。厨下都准备了什么夕食?”
“回七郎的话,夕食备了燕窝粥、紫米莲子粥、青精饭、羊肉蒸饼、鸡子汤、炙对虾、鲫鱼羹、蒸笋、雍菜、蔓菁。另外,长秋寺也送来了曼陀样夹饼、道场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