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渊与崔滔离开后,郑夫人便向萧夫人、李夫人等道歉,不咸不淡地说了崔简几句。几位贵夫人却像是将崔简当成了自家嫡亲孙儿似的,争相护得紧紧的,反倒为崔简辩驳起来。真定长公主并不多语,似笑非笑地瞥了王玫一眼后,又望向从石屏风后陆陆续续走出的小娘子们。
虽得了崔简那么一番毫不客气的“点评”,但这群少女脸上的神情却依然如故。甚至还有几个娇憨些的,依偎在自家长辈面前,红着脸撒娇说要赶紧将她们的画收起来,回去再好好练一练画技。王玫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们,也发现其实不少人性子都非常高傲,虽努力掩饰,但眼中仍透出一二分恼怒。毕竟她们画菊也是费了些工夫的,最终却让一个五六岁的小儿评点得一无是处,身为顶尖的世家贵女,难免觉得崔家有些轻视她们。
真定长公主突然道:“阿萧,你身后立着的那个圆脸杏眼的小娘子,莫不就是清净的族妹?”她仍然记得萧夫人方才认亲戚那一段,于是格外仔细地打量着围在她身边的四个小娘子。
萧夫人惊讶道:“贵主真是好眼力,如何认出来的?”
“她们族姊妹确实看着有些相像。”真定长公主笑道,“两人都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王玫侧首见王十七娘垂目作羞涩之状,唇角勾了勾,牵着她便走近长榻边。一时之间,诸位少女的视线都汇聚在姊妹俩身上,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谁心里都很清楚,即使不能成为崔渊崔子竟的续弦人选,若是得了真定长公主的喜欢,又有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提携,自然会有更好的前程。然而,能得贵主看重,也须与贵主投缘方可。再羡慕嫉妒恨,这般的缘分也是求也求不来的。
“我依稀记得,你是大房的,清净是三房的?”真定长公主问。
“贵主好记性。”王十七娘行礼回道,声音温和,头却一直垂着,“儿与九娘姊姊虽然隔了房,却因相处过一段时日,也颇为亲近。”
王玫接道:“贫道及笄之后,曾患了一场重病。爷娘便将贫道送回晋阳老家休养了一年。”此事她也是从丹娘、青娘那里旁敲侧击而来,也曾经听王珂提到过。据她推测,应该是刚被元十九抛弃的那段时日,家中父母为了避嫌才将前身送回了晋阳。或许也因确实相处过的缘故,她后来瞧见王十七娘便越发觉得熟稔了。
“姊妹俩亲近也是一种缘分。”真定长公主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微微一动,“你们待会儿也不必拘束,便坐在一起就是。”
有了真定长公主发话,午宴开始之后,王玫便与王十七娘、卢十一娘相邻坐了。她的表姊李十三娘一向细心,自然注意到稍早时她们站在一起,便索性将她们安排在了一处。王玫、王十七娘与卢十一娘相视一笑,也不似旁边那些少女们或安静或热闹或时不时打打机锋,安然享用起吃食来。
因重阳有登高之俗,所以这一日大家便索性只吃些糕点,取“高”与“糕”的同音凑趣。而但凡是重阳所食糕点,便一概称为“重阳糕”。当然,除了平日常用的那些糕点之外,也有些重阳节令糕点。如用充满芳香的蓬草做的灰绿色的米糕“蓬饵”与面糕“蓬饼”,用红色、金色菊花榨汁做成的双色重九米锦糕,以及干脆便直接揉进菊花的“菊花糕”等。
这些蒸制的糕点皆清香微甜,吃起来毫不油腻,但难免有些容易口渴。于是,吃糕的同时,大家便也饮菊花酒与茱萸酒。菊花酒清甜,茱萸酒辛辣,各人口味不同,选择亦不同。不过,女眷们多受不得茱萸酒的味道,宴席上便只温了菊花酒。
午宴之后,真定长公主、郑夫人与几位贵夫人便带着少女们走出了院子,或赏菊,或登高。赏菊的自是少不得斗一斗文采,胜者便能得一朵长公主亲自剪的菊花簪起来。因有彩头,一时便吸引了诸位少女的注意。而一直想着登高的王玫与王十七娘、卢十一娘各自带着贴身侍婢,缓步朝着小山坡上行去。
小山坡上除了她们踩在落叶上的咯吱声,便只余下秋风拂动树叶的沙沙声。叶涛起伏,扑簌作响,间或夹杂着一二鸟鸣,却衬得树林中更宁静,也让身处其中之人的心境不由得更平缓安宁了许多。
三人一边慢行,一边聊了些故乡风物旧事。王玫说的自然是她根据真实经历与所见所闻拼凑出的长安、洛阳,王十七娘提了晋阳老家的事情,卢十一娘则回忆了范阳的风俗。话里行间,她们对彼此也更加了解,越发觉得性情十分投契,也都生出了结交之心。
王十七娘忽然道:“九娘姊姊,方才借了你的光,入了贵主的眼,多谢。”
“也是你和贵主有缘,我可当不得你的谢。”王玫微微笑道,“你想想,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颜面?若不是萧夫人寻着好时机提起这一桩,贵主也不会放在心上。”
王十七娘瞥了她一眼,哼道:“总归是要谢你,你便受着就是,推辞什么?也许贵主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但有她这样几句话,我在那边府里也好过许多。舅母大概也会真的费些心思帮我寻一门好婚姻了。”
提起婚姻,她亦是脸不红气不喘,仿佛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事。王玫越发觉得这位族妹从外貌到性情,都似她想象中那般肆意随性的唐朝贵女。骄傲却不失本真,随意却不会妄为,心里对她也更是喜欢了几分。“萧夫人若能上心,确实能寻得不错的亲事。”鸿胪寺卿崔家,总比远在晋阳的大房人脉更广一些。想必大房也是因此才决定将女儿远远地送过来罢。
王十七娘微微垂下眼睫,道:“不论多好的亲事,结亲之人终归是我。若并非我想要的亲事,倒不如与九娘姊姊你一样出家为女冠得好。”
“你方才是怎么向十一娘说我的来着?‘一时想不开出了家’?”王玫似笑非笑地接道,“出家之事确实应该慎重考虑,莫要总是挂在嘴边,对道君也不诚心。”
“知道了,不提就是。”王十七娘回道。
卢十一娘在旁边听着族姊妹俩讨论这些,有些尴尬,又有些感触。王氏姊妹既然当着她的面议论这些,便是信任她的品性,相信她不会随意外传,也相信她的性情与她们相类,不会因此而生出什么轻视。她垂首想了想,也鼓起勇气道:“十七娘说得是。世家联姻,外人看起来光鲜亮丽,道是门当户对。其实又何尝不是互取好处呢?娶嫁之事,终归不是卖儿鬻女,也须得让人两厢情愿才好。”
王十七娘闻言,杏眼微眯,笑道:“九娘姊姊,十一娘这性子,实在让人喜欢得紧。”
“喜欢便向十一娘多学一学。”王玫道,“千万记得捂好自己的本性,可别图一时痛快。”她觉得以方才王十七娘所言,似是隐约发现了自己的婚事有什么不顺之处,且生出了抗争之心。抗争是应当的,但如何抗争才能不伤及自身,却是需要仔细计较方可。“你是太原王氏女,不是清河崔氏女,若有万一,便来投奔我们就是。”
王十七娘微微一怔,扭过了脸,耳畔泛起浅红:“我是大房之女,你们三房插什么手。”
王玫很清楚她是个别扭的性子,便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不经意望向旁边,却见卢十一娘带着些许艳羡望着她们,轻叹道:“有可靠的族中长辈投奔,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我身边的亲人族人,都靠不住。”
“若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的,尽管告诉我们。”王玫宽慰她道。
“即便帮不上,听你诉诉苦,心里或许也好受些。”王十七娘也道。
卢十一娘笑着摇摇首:“今日不是时候,改天再与你们相约诉说罢。”
因这小山坡并不算太高,不多时她们便登到了坡顶。举目望去,别院的景致便如画卷一般展露开来。金红二色染尽了秋光,衬得别院中央那座碧波荡漾的湖泊也更是美不胜收了。而湖左岸的一群小郎君正热闹非凡地射菊,时不时便遥遥传来喝彩声。连湖右岸的小娘子们也顾不得赏玩了,纷纷好奇地走近,为各自的兄弟助威。因他们年纪尚小,顽在一处也无妨,仆婢们便干脆将小娘子们的饮宴搬到了左岸。于是,待小娘子们坐在靶场边观战后,小郎君们也越发热血沸腾了。
王十七娘看了半晌,忍不住道:“什么赏菊、绘菊,无非是她们各显神通而已,哪有小郎君们射菊有趣?不如咱们走近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