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带来浮桥一座。”
说完,木排上的骠骑兵军官朝对岸连挥三次火把,河对岸也随之有人举火呼应。
原来是另有一队人马在对岸行进,正与众人隔河相对。
两岸都有人手,便可以牵缆绳固定浮桥。
塞克勒闻讯赶来,看起来十分恼火。将军脸色铁青,压着怒气问:“排上那尉官,报上姓名、从属。”
“安德烈亚·切利尼。”高大的骠骑兵军官满不在乎地说:“隶属于杰士卡大队。”
“约翰·杰士卡?他人呢?!”
“他们走陆上,比我先出发。”安德烈倏然一惊:“什么?他们没过来?”
……
在汇流河北岸的一处不知名山沟里。
暴跳如雷的杰士卡正朝梅森中尉大发雷霆。
“你他娘干什么吃的?陆院学那点东西全屙出去了?”独眼的中校简直气到六窍生烟,他拼了老命才压住嗓门:“带个路你都能带歪!”
梅森被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好一会才委委屈屈地说:“卑职又没地图……黑灯瞎火的……而且……卑职其实是炮兵科……”
杰士卡中校这下彻底爆发,也不管什么要维护下属在士兵面前的威严,抄起马鞭劈头盖脸就抽:“还他娘敢犟嘴!”
梅森不敢躲,也不敢叫痛,结结实实吃了两鞭。
就在梅森中尉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蹲坐着一名怀抱长戟的重甲兵。
重戟手身后又是另一名火枪手,再往后是看不到尽头的火枪、披甲矛和重戟,黑压压全是人。
数以百计的民兵藏在这处狭长、扭曲的沟谷里,沉默地等待着命令。
沿着沟坡一路上到顶,温特斯正趴在枯草丛中,眯着眼睛竭力寻找可辨认的地表标志物。
夏尔守在少尉身旁,压着嗓音,恨恨地说:“这梅森中尉……到底把我们带哪来了?”
“那猪倌真是害死我们了。”小猎人同样满腹牢骚。
“住口。”温特斯低声呵斥:“再让我听到这话,就算你俩也要吃鞭子。”
前方五百米左右,一片背风的山坡上,隐约能看到几点微弱的营火。
可如果再仔细看,就发现兵器在火光下的反光,还有移动的模糊人影。
风送来马匹的嘶鸣,如果温特斯没猜错,山坡上有数不清的赫德骑兵正在休整——准确来说是看不清。
“敢动吗?”温特斯在犹豫,又自答:“不敢动。”
……
作为距离最近的分遣队,杰士卡中校最先收到求援。
帕拉图军法严厉,既知友军危难却畏缩不救,主官斩首、属官革职、士兵抽杀。
杰士卡大队肩负防御北桥的职责,不属“畏缩”之列,可以不去、也不该去救援。
可当杰士卡得知是塞克勒将军遇伏,当即便要出兵。
独眼的中校一意孤行,温特斯、梅森几个百夫长无论如何都劝阻不动。
无奈之下,温特斯给中校出了个办法——浮桥。
汇流河以南是帕拉图军的控制区,只要能撤回南岸,塞克勒部的危机自然解除。
浮桥的材料就用木排,在南北两岸间拉缆绳固定。
虽然没有浮箱,但是塞克勒部也没有重武器,凑合着应该能用。
“木排?”杰士卡中校皱起眉头:“哪来的木排?现捆来得及?”
“来的及,有现成木料。”温特斯不动神色、语气真诚,只有熟悉的人才能从他的目光中发现一丝尴尬:“实再不行拆马车。”
温特斯没说谎,他只是选择性说真话:军中不仅有现成的木料,还有现成的木排。
数日前维内塔人小聚时,安德烈建议大家“早做准备”。
什么准备?逃跑的准备。
温特斯在军校只学到四件事,“一定要有备用计划”是其中之一。
木排是备用计划的次选方案,备用计划是走水路,首选方案是船。
因为按照巴德说法,这片荒原上所有的河流最终都将汇入内海。
那理论上来说,坐上小船、荡起双桨,维内塔人就可以高高兴兴回家了。
所以维内塔人正在想方设法搞船,并苦练游泳。
然而茫茫荒原上,找现成的船还不如干脆造船来的快。
木排倒是简单,很快就造好一些,随军带着[注:杰士卡大队有许多大车]。
只是不意这样快便派上用场。
“去准备。”杰士卡当即拍板同意浮桥方案:“越快越好。”
也许维内塔人的计划已经被中校察觉?温特斯心里也没数。但至少中校什么都没说,也没拆穿他。
计划最终确定,安德烈负责带人放排,另有一小队可靠人手前往南岸接应。
以及……巴德负责留守桥头营寨,中校本人带队出击。
杰士卡中校还是要带兵支援,按他的说法,这是“备用计划”。
一个百人队留守,一个百人队放排,剩下六个百人队被杰士卡统统带走。
部队沿着河岸向东开进,温特斯打头,梅森中尉负责收尾,杰士卡中校押队。
然而塞克勒将军没见着,倒是先撞上了赫德人。
好在不是敌人主力,只是零星的轻骑不怀好意地窥探杰士卡大队。
杜萨克扑过去,赫德轻骑拍马就跑;杜萨克回撤,赫德轻骑就再次出现。就是不与帕拉图人交战,像苍蝇一样令人烦不胜烦。
遭遇赫德轻骑后没过多久,杰士卡中校便叫停行军,温特斯还有梅森都被中校召集开会。
温特斯才刚见到中校,对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赫德人没有击溃塞克勒部。后队变前队,我们撤。”
“撤?”温特斯莫名其妙。
“撤。”杰士卡中校十分笃定。
“为什么?”梅森忍不住开口。
温特斯也有一点恼火:之前硬要出兵,现在又突然说要撤,难不成在耍大家玩?
杰士卡初听闻塞克勒部遇伏时的焦虑全然消散:“赫德人都是乌合之众,第一轮攻击最狠最凶,还是突袭。如果赫德人第一轮进攻都没能冲垮塞克勒部,后续进攻更不可能。既然塞克勒部已经稳住阵脚,那也就用不着我们支援,有浮桥足够他们撤退。”
“等等。”温特斯赶紧叫停:“您如何得知塞克勒将军的部队没溃败?”
“如果塞克勒部溃败,蛮骑会和我们这样玩?赫德人的重点明显不是防我们攻进去,他们是在防塞克勒部打出来!蛮骑是在截杀传令兵,隔绝塞克勒部通信。反倒说明塞克勒部正在坚守。赶紧撤,再往前去就要被围点打援了!”
杰士卡可从来不搞什么军事民主化,除某次被下克上之外,向来说一不二。
中校下令撤退,队伍立刻后队变前队,改由梅森打头,温特斯扫尾。
如果只是沿着河岸原路折返,梅森中尉无论如何也不会走错。
虽然梅森同志这些年一腔热血全泼洒在养猪事业上,但老底子还是有一点。
然而不幸的是,折返途中又遭遇一股赫德蛮子,双方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
杰士卡中校担心被敌人从后面追上来夹击,便下令趁天色渐黑与敌人脱离,向北绕行返回桥头寨。
中校是把梅森当成温特斯在用,但他忘了蒙塔涅少尉正在断后。
等打完阻击战的温特斯追上大部队时,梅森已经把大队带进了沟里……
……
此刻,趴在枯草丛中的温特斯心情十分复杂。
梅森学长的运气坏到极点,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好到极点。
例如梅森虽然迷路,但却也轻松甩掉追兵。
带领大队误打误撞摸到赫德人营地附近,还没有被赫德人发觉,这究竟是好运还是厄运?
温特斯发现,山坡下的赫德人完全没有察觉到,就在一里外的山沟里藏着数百敌人。
说不定是战机。
可是,能动手吗?
温特斯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行。
这不是据营坚守,而是平地野战。虽然看不清有多少赫德人,但肯定比杰士卡大队多。
看似是战机,却很可能撞得粉身碎骨。
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温特斯一惊,右手已经扶住刀柄。
“是我。”梅森中尉的声音。
温特斯松了口气,把钢钉塞回护臂:“你脸怎么了?”
“别提了。”梅森捂着眼睛,压低声音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温特斯渴的要命,声音变得沙哑。他没好气地说:“趁着没发现我们,找机会赶紧撤。再不撤饿都饿死了。”
“咕唔、咕唔”两声从温特斯的腹腔传出,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梅森看向温特斯,显然他也听到了。
杰士卡大队以作战状态出动,除了武器弹药之外什么都没带。吃喝只有士兵随身携带的一点。
连续的行军,外加一场遭遇战,所有人都饿的前胸贴后背。
“哥[winters],我有吃的。”夏尔从怀里掏出干粮和水袋:“还有水。”
夏尔还没能完全改口,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偶尔会像小时候那样直呼兄长。
干粮和水袋上还有人的体温,众人随身携带的吃喝早就没了——温特斯再清楚不过,夏尔是一路没吃没喝才留出来这些。
温特斯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拔开水袋抿了一小口。稍微润过喉咙后,他把干粮和水袋递还给夏尔:“我饿过头了,吃东西反而难受。”
“你不吃?那感情好。”梅森学长十分高兴,伸手要拿水袋:“给我来点。”
温特斯生气地将吃喝压在身下:“我改主意了!”
“别那么小气嘛。”
“您还有脸说?”
“我也不是故意的……大晚上看不到星星,我怎么辨方向?”梅森委屈极了。
[注:今日多云,西风——大前章塞克勒部结阵那部分提了一句天气的
温特斯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吃喝塞给学长,他颇为心疼地说:“你别都吃光喝光。”
“嗯嗯嗯。”梅森抓着水袋猛灌了一大口。
一旁的温特斯不由自主咽下一口唾沫,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撤退上:“这个坡不够高,得找个更高的地方。只要能看到边黎,我们就能确定方向。”
“嗯嗯嗯。”梅森又掰下一块干面包。
北极星被云层遮挡,无法观星辨别方向。夜幕昏黑,靠大树、石头之类的标志物确定位置也不现实。
只能靠更明显的地标,坐落于高地的边黎城就是最好的指示物。看见边黎就能确定南方。
拍了拍周围的其他人,温特斯示意后撤:“走,留一个人在这里就行。”
“咯吱、咯吱”两声从身旁传出。
低沉的说话声可以融入荒原的背景音,但这两声“咯吱”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瞬间,温特斯背上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发出噪音的梅森学长也全身僵硬,半块干面包含在嘴里,不敢再嚼。
没关系,只要没人发现就好,温特斯拼命自我安慰。
“[赫德语]谁在那!”
这绝对是温特斯有生以来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有人在朝这边走,粗犷的男声再次用陌生语言质问“[赫德语]哪个?”
温特斯摸出钢钉,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
枯草丛中冒出一个人影:“[赫德语]我。”
巡视到此处的赫德哨兵惊得拔出弯刀,看到对方身上穿的扎甲才把刀又插回刀鞘:“[赫德语]你干什么?”
“[赫德语]放水。”
“[赫德语]你哪部的人?”赫德哨兵有些起疑:“[赫德语]撒尿跑这远弄啥?”
对方的声音很年轻,但说起话来却十分难听:“[赫德语]要你管?傻逼,看好你自己得了!”
赫德哨兵勃然大怒,箭步走向对方:“[赫德语]你个没爹教的!老子今天非好好教训你!”
下一刻,赫德哨兵只看见寒光一闪,意识便湮灭。
第一枚钢钉命中哨兵眉心,第二、第三枚同样命中头部,哨兵死得不能再死。
连续三发毫无保留的飞矢术,温特斯的幻痛就像全身被硬生生挤进一个小匣子那样疼。
他一时间全身肌肉麻痹,连话都说不出。
但不用他开口,夏尔和贝尔已经冲到哨兵尸体旁,在尸体跌倒前托住,轻轻放到地上。
小猎人穿着全套赫德扎甲,这是温特斯备用计划。
“快走。”幻痛来的快,去的也快,恢复行动能力的温特斯立刻带人退回入沟谷。
钢钉打穿头骨的声音同样刺耳,保不齐会被更多的赫德人注意到。
四人伏在反斜面上屏息静听,等待其他哨兵过来。
没什么动静,看来是没人注意到。
几人不由自主松了口气,温特斯拍了拍小猎人的肩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知道小猎人怎么看其他赫德人,敌人?族人?他只能让小猎人自己解决。
突然,远处的赫德营地被惊醒。
先是几声呐喊,然后人声、马嘶声、兵器碰撞声交汇在一起。
“被发现了!”夏尔怒气冲冲地瞪了梅森中尉一眼。
温特斯立刻下令:“去找中校!”
小猎人起身,拔腿就去传信。
马蹄声开始响起,越来越多的马蹄声,赫德骑兵正在整备。
“等等?”梅森侧耳聆听,皱起眉头:“不至于这么大阵仗吧?”
温特斯快速攀向山坡顶端,远处的赫德营地灯火通明,一团又一团篝火燃起。
赫德骑兵俱持火把,宛如一条火河。只是火河没朝温特斯扑来,而在向更远处飞驰,不知道要去与谁交战。
“赫德人动了!”温特斯大笑不止,狠狠给了梅森一拳:“您真是狗屎运啊!”
现在,温特斯有了一座空虚的营地,以及五百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