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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白鹰宅邸
    太阳沉入群山,但天色还没完全变暗的时候,温特斯与安娜抵达[博尔索·达·埃斯特]的府邸。
    看到车厢上绘着的白鹰纹章,守卫直接开门放行。
    在钢堡北城区,最有价值的东西是土地。而进入埃斯特府邸的大门之后,还要经过一片园林才能抵达主建筑。
    “这是府邸?”温特斯瞥向甬道两侧精心打理过的低矮针木丛,轻挑眉梢:“不是宫殿?”
    艾德先生见怪不怪地解释:“弗若拉人把持着钢堡在维内塔的生意,白鹰家族则支配着弗若拉。但他们毕竟不是钢堡人,没有资格入选执行委员会,所以用这种方式彰显地位也不难理解……考虑到土地二十年来的增值,这笔买卖其实还是赚的。”
    “那海蓝呢?”温特斯问。
    “在铁制品贸易里,纳瓦雷商行以及其他海蓝人都是小玩家,不值一提。”艾德先生眼角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些:“更况且,只有弗若拉人才会痴迷暴发户的排场。”
    此言一出,安娜也掩唇轻笑——看来无论何时何地,地域歧视的段子总有让听者会心一笑的神奇魔力。
    难怪才维内塔人如此刻薄地评论:每当海蓝人聚会闲聊,他们总是先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侮辱弗若拉人,再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侮辱百花城人,再再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把其他同盟城邦挨个侮辱一遍,最后剩下的一点点时间才会用于谈正经事。
    不过,在联省求学多年的温特斯反倒花了点时间才弄懂笑点。
    马车停在门厅外,艾德先生颔首致意,先行下车。
    车内只剩下“男爵夫妇”。坐在温特斯身旁的安娜突然有些迟疑,并且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慌乱。
    温特斯握住安娜的手,捏了捏,什么也没说。
    如果一个人类在空旷的野外生活太久,当他回到城市时,便会生出莫名的恐惧和不适。
    那是一种与世界脱节的感觉,也可以说是“从一个世界跨入另一个世界”的冲击。
    温特斯对此深有体会,每次重返“文明社会”,他都要默默适应很久。
    安娜看向温特斯,两人不需要开口,仅是目光交汇,温特斯想说的话就已经倾诉给安娜。
    安娜浅笑点头,于是温特斯再次轻轻握了握安娜的手,先一步迈出车厢。
    留在车厢内的安娜做了一次深呼吸,随即焕发出得体的笑容,搭着温特斯递来的手走下马车。
    埃斯特府邸主建筑的外部以石柱、拱架和浮雕装饰,气派庄重,与“窄窗、厚墙”的蒙塔风格迥然不同,反倒和温特斯见过的海蓝城郊的豪门庄园别无二致。
    仿佛有神明施展伟力,将一座建筑从维内塔硬生生搬到钢堡。
    望向灯火通明的埃斯特府邸,温特斯竟然生出一种身处海蓝的错觉。
    不过,维内塔房屋流行高门长廊是要通风散热,而蒙塔人的住宅采用厚墙宅窗为的可是避寒保暖。
    孤独乘坐第二辆马车的卡曼出现在温特斯身后。见温特斯站着不动,卡曼皱眉问:“[旧语]怎么了?”
    “[旧语]没事。”温特斯摇摇头,向安娜伸出手。
    安娜挽住温特斯,两人相视一笑,走入正门。
    一进到建筑内部,温特斯便发现自己的想法完全是多余的:屋内不仅不冷,反而舒适温暖,与室外截然不同。
    温特斯本能地审视地形,发现埃斯特宅邸虽然外观上坚持使用维内塔风格,但在内部做了大量改动以适应群山之国的气候。
    例如门窗墙壁肉眼可见之处,找不到任何漏风的缺口。可能存在缝隙的地方都被毡条仔细地封住,连门框与大门边缘也钉着厚实的毛料。
    面对园林的大型窗户由一尺见方的透明玻璃拼接而成,使宴会厅在视觉上更加宽敞通透,与纳瓦雷庄园的窗户结构相似。
    但是与纳瓦雷庄园不同的地方在于——温特斯也是进门以后才发觉——埃斯特庄园别出心裁地建了两层外墙。
    两层外墙一模一样,都有玻璃窗户,既保障采光,又能够御寒隔热。墙与墙之间是一条可容三人并行的走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
    温特斯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
    安娜用眼神询问。
    温特斯微微转头,向安娜耳语:“[旧语]用小聪明质疑石匠谋生的本领,不是很有趣吗?”
    安娜心有灵犀地问:“[旧语]这栋房屋?”
    温特斯点了点头。
    其实,埃斯特宅真正高明的设计,温特斯还没有发现。
    在温特斯看不到的位置,在厚重的石头墙壁内部,建造这栋房屋的石匠大师用修建暗渠的技术铺设了循环管道。
    只要水塔的炉火熊熊燃烧,热水就可以如血液一般流贯整栋建筑,将寒意逐出大厅卧室。
    正是因为那些散发着热量的墙壁,埃斯特宅才能在寒风呼啸中保持着夏日傍晚似的舒适温度。
    “不过窗户太大、太多,可不利于防御。”温特斯想:“园林的灌木也会成为进攻者的掩体。如果由我镇守这里,头一件事就是挖掉那些碍眼的树。这栋石头房子本身足够坚固,唔……再挖一圈壕沟、架上几门大炮、平整平整土地,应该就够了。”
    “[旧语]您又在想什么?”卡曼不冷不热地问,他特别用力地咬字:“[旧语]男爵大人。”
    “[旧语]我也想到一些高兴的事情。”温特斯微笑回答。
    在侍从的通报声中,温特斯挽着安娜走过第二道门,迈入大厅。
    应该是客人尚未到齐,织锦和雕塑装点的大厅稍显空旷。
    一个看模样三十岁出头的黑发男子从软榻起身,脱离壁炉旁边的闲谈小圈子,朝着温特斯和安娜走来。
    黑发男子穿着刺绣外套和紧身长袜,上唇与下颌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梳理过。他不胖,可也称不上结实,走路时脚步有些虚浮——大概是酒色过度的原因。
    他的面庞则呈现出一种养尊处优的“苍白感”,那是没被烈日暴晒过、也没被寒风刮削过的皮肤才会有的特征。
    虽然气质略微柔弱纤细,但黑发男子的脸上却挂着从容不迫、自信十足的笑容。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就是这处宅邸的主人——大名鼎鼎的“白鹰”。
    黑发男子径直走到温特斯和安娜面前,毫不掩饰地观察着安娜。
    长时间“注目”一位“已婚”女士毫无疑问是冒犯之举,尤其当她的“丈夫”就站在旁边的时候。
    然而黑发男子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安娜,仿佛温特斯压根不存在。
    片刻过后,黑发男子才收回侵略性的目光,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娜。
    他拖着慵懒绵软的弗若拉口音,首先问候安娜:“[旧语]尊贵的女士,即使是在内海之滨的弗若拉和千里之外的钢堡,您的勇敢、智慧和美貌……我也有所耳闻。”
    温特斯还没做什么反应,随侍的卡曼已经皱起眉头。
    对方的问候看似只是一句客套话,可对于了解内情的人来说,“勇敢”、“智慧”和“美貌”全都话里有话、含沙射影。
    卡曼颇为担心地盯着温特斯的背影,暗中握住圣徽,指尖微颤。
    安娜泰然自若,笑着反问:“[旧语]原来我的智慧和美貌只能排在勇气之后吗?埃斯特先生?”
    白鹰一怔,旋即露出真正的笑意。
    “[旧语]不不不,可敬的女士,您的智慧远胜勇气。”白鹰用他特有的亲昵而潇洒的动作拿起安娜的手,低头轻吻:“[旧语]您的美貌还要更胜智慧一筹。”
    “[旧语]谢谢。”安娜虚提裙摆,嫣然回礼。
    此时又有其他客人到场,白鹰礼貌地和温特斯寒暄了几句,动身前去迎接新来的宾客。
    卡曼长长呼出一口气,温特斯奇怪地回头看了卡曼一眼。
    “[旧语]走吧。”安娜轻拉温特斯的胳膊,嘴角勾勒出活泼的笑意:“[旧语]咱们去欣赏一下‘弗若拉人’的藏品。”
    说着,安娜牵着温特斯走到大厅边缘,逐幅检视白鹰挂出的油画。
    ……
    不知为什么,好像越是干净的墙越需要东西装饰,似乎是人类看到光秃秃的墙面就浑身不自在。
    在装饰物的选择上,帝国贵族偏爱武器、盔甲和战利品,维内塔人和联省人则多用画作。
    画作还可以继续细分。多数皈依新教的联省人钟情静物画,鲜花、苹果甚至面包篮都可以放入画框;抑或是记录生活的瞬间:倒牛奶的女仆,市场归来的主妇……
    相比之下,公教占据主流的维内塔更喜欢宗教题材,用画笔重现经文中的故事;还有历史题材,譬如迎回圣马可遗骸的经过。
    对于画作的不同偏好,究其原因,与社会风气息息相关。
    维内塔人嫌弃静物画题材乏味、内容无趣;联省人同样绝无可能把袒胸露乳、衣不蔽体的古代女神挂在墙上展示。
    正如同维内塔人讨厌联省人保守顽固,而联省人鄙视维内塔人骄奢淫逸。
    当然,无论静物画还是宗教画,都不是真正的主流题材。
    真正占据统治地位的画作,此刻就悬挂在埃斯特宅邸大厅的墙上,直勾勾地盯着温特斯与安娜,它们就是——肖像。
    ……
    在看到第九副——也可能是第十幅——不知是哪位“白鹰”的肖像时,安娜点评道:“[旧语]嗯……很有‘弗若拉人’的风格。
    在海蓝居民的语境中,[弗若拉人]和[赫德酋长]类似,都带有庸俗、格调低级以及暴发户的意味。
    海蓝人和弗若拉人互相看不顺眼这件事有着悠久的历史,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城邦时代的贸易争端。但是如果细究,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的几次战争。
    不过,身为地域歧视的资深受害者,温特斯对弗若拉人没有特别的敌意。因为他在圭土城上学时,联省人通常会把所有维内塔人装进一个篮子里,一视同仁地扣上生活放荡、作风奢靡的帽子。
    温特斯决定说一句公道话:“[旧语]几幅肖像而已。”
    “[旧语]可不是几幅肖像而已,我的大人。”安娜笑意盈盈地纠正:“[旧语]从技法来看,前面那几幅很难看出是人的彩画,至少有两百年历史……大概是出自某位奴隶画师之手。”
    “[旧语]所以?”
    “[旧语]两百年,除了积灰以外几乎没有褪色的颜料,会是什么呢?”
    温特斯心中突然涌上一阵不安。纳瓦雷女士不会随便提超纲问题,如果她问了,就证明温特斯知道答案……或者说应该记得。
    温特斯搜肠刮肚,终于在记忆角落找到答案:“[旧语]青金石。”
    “[旧语]对,让笨拙的画师使用宝贵的青金石作画,还不够弗若拉人吗?”安娜笑眯眯地夸奖:“[旧语]我只和你说过一次,你居然还记得。”
    温特斯轻轻咳嗽:“[旧语]是两次。一次是在海蓝,庆祝游行之后,我替你买画的时候;另一次是在狼镇米切尔庄园。”
    安娜没有再说话,只是把温特斯的胳膊挽得更紧了一些。
    两人身后的卡曼黑着个脸,粗声粗气地问:“[旧语]我能不能去喝点东西?男爵大人?”
    “[旧语]修士也能饮酒?”温特斯故意问。
    “[旧语]当然可以。”卡曼面无表情:“[旧语]不过我现在只想喝冰水。”
    说完,卡曼欠身行礼,大步走向大厅的另一端。
    卡曼离开之后,安娜拉着温特斯又看了几幅画作,感觉有些无聊:“[旧语]都是‘达·埃斯特’的肖像,不看了。”
    温特斯扫视大厅,打趣道:“[旧语]这么多的画像,难道是白鹰把所有白鹰都搬了过来?”
    “[旧语]因为颜料很贵呀。”安娜理所当然地说:“[旧语]画师不是为自己作画,而是为雇主作画,自然就有很多肖像。一幅完整的上色作品背后可能是几十张素描,那些没涂抹颜料的素描才是真正属于画师自己的作品。”
    想起安娜的画夹里那些未曾上色的线稿,温特斯如梦初醒。他自责地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下道歉的话。
    “[旧语]我也可以给你画一幅肖像。”安娜附耳轻语:“[旧语]免费。”
    刚刚还陷入懊恼的温特斯,突然被勾起一些可怕回忆,他使劲摇头:“[旧语]不不不,不了,有时间再说,以后再说……”
    “[旧语]哼。”安娜的语气满是失望,她拖着长音提醒:“[旧语]将来,我们可有的是时间。”
    “[旧语]没错,何必急于一时?”温特斯立刻表示赞同。
    安娜使劲捏了捏温特斯的胳膊,忽然叹了口气,又笑着说:“[旧语]好啦!我该把你交出去啦!”
    “[旧语]交出去?”温特斯不解:“[旧语]什么意思?”
    “[旧语]你有先生们的圈子,我有女士们的圈子,是时候把你交给其他人。”
    温特斯明白安娜的意思,但是他还想与安娜多待一会:“[旧语]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安娜脸颊腾起红云:“[旧语]这种场合,如果我一直缠着你,我会被说成善妒,你也会被视为惧内。所以,去与其他先生交谈吧,去追逐别的女士吧。”
    贴着温特斯的耳畔,安娜和善地补充:“[旧语]敢的话就试试呀。”
    “[旧语]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轮到温特斯脸红:“[旧语]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感觉很可爱,我甚至想故意向其他女士献殷勤惹你发火。”
    安娜又急又气,母语脱口而出:“我要走了!”
    安娜一转身,也从温特斯身旁离开,她穿过闪开让路的男士们,款步走到银茶炊旁的沙发,很快就融入进女士们的谈话中。
    只剩我一个人了——温特斯很快意识到这点。
    平心而论,博尔索·达·埃斯特虽然坐拥一座气派非凡的大宅,但他并不是一位称职的主人,特别是将他与纳瓦雷夫人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
    纳瓦雷夫人能让每名客人如沐春风,能让每位聊天者都处在最合适的圈子内,能让每个人都不感觉自己受到冷落。
    博尔索做不到,或者说他懒得那样做。
    所以他没有把“格拉纳希男爵”介绍给其他人,也没有花心思把男爵先生放到合适的位置。主动起身迎接并且客套几句,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尊重。
    不算军校时期的内部宴会,温特斯在公开社交场合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初入社交场的客人碰到不负责任的主人,结果可想而知。
    于是,温特斯发现自己被晾了起来。
    卡洛·艾德正和另外几位老者聊些什么;安娜身处钢堡的女士们中间,几乎看不出她是维内塔人;就连卡曼也在大厅尽头的长桌旁边与人相谈甚欢。
    温特斯研判局势,他要么去找卡曼小酌、要么若无其事地混入某个正在闲谈的小圈子里、要么留在原地继续瞻仰白鹰们的伟貌。
    他还在考虑那条路比较不痛苦的时候,一名埃斯特家族的仆人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礼地说:“阁下,请随我移步。有位先生想见您。”
    “[旧语]谁想见我?”温特斯问。
    仆人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又说了一遍:“阁下,请随我移步。有位先生想见您。”
    温特斯哑然失笑,拿出一枚金币:“[旧语]回答我的问题,它就是你的。”
    仆人看了看金币,又看了看温特斯,尽可能吐字清晰地重复了第三遍:“阁下,请随我移步。有位先生想见您。”
    温特斯考虑片刻,将金币叩在手心,点了点头。
    仆人走在前面领路,温特斯戒备地随行,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大厅。
    在两道外墙之间的走廊的尽头,温特斯终于见到邀请者的真容——一个身材高瘦、眼神疲倦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面前的窗台摆着一个酒瓶、一个酒杯和一桶冰块。
    还有一个酒杯在中年男人手上,杯中的淡金色液体已经所剩无几。
    中年男人给自己续了半杯酒,又给闲置的空杯倒上一半的酒,示意温特斯拿走。
    温特斯没有动作。
    中年男人笑了一下,饮下一口手中酒杯的液体,然后把酒杯递给温特斯。
    即便如此,温特斯也只是接过酒杯而已,用的还是左手——那枚金币还叩在他右手手心。
    中年男人拿起闲置的酒杯,抿了一下,看向窗外的花园,漫不经心似的问:“你是哪期的?”
    “[旧语]什么?”
    “别装傻。”中年男人瞟了一眼温特斯,摘下一枚戒指放到窗台上,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陆军学院哪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