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529年]
[圭土城郊/德伦河南岸]
天蒙蒙亮,一支军队在被大火焚烧过的旷野中徐徐展开。
数以千计的超长枪斜指天空,伴随着短促有力的鼓点声,有节奏地摇晃。
在如林的超长枪方阵前方,来自山前地各省的绿色方旗、象征奔马之国的青色三角旗以及代表维内塔诸城邦的五花八门的旗帜被旗手们自豪地高高举起,在风中猎猎作响。
骑着灰色战马的内德·史密斯从战线前方缓缓走过,郑重地检阅每一面都意义重大的军旗, 还有那些骄傲地挺立在军旗之下的战士——从西面八方奔赴山前地参战的塞纳斯人。
距离帝国人的兵锋再一次出现在圭土城外,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直属于皇帝的帝国军与各公国的仆从军在皇帝的亲自督战下,向着圭土城西面和北面的城墙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猛攻,然而始终未能击破防守者用堡垒、壕沟、大炮和不屈意志武装起来的城防工事。
在帝国军士兵不知道第多少次被逐出水仙花堡外围被鲜血灌满的堑壕以后,皇帝终于改变策略, 不再强攻、转为围困, 意图让饥饿和绝望代替士兵手中的武器, 去战胜冥顽不灵的南方叛党。
圭土城紧邻大海和德伦河,所以帝国军的围困也同时在大海和陆地进行。
理查三世呕心沥血而建立的“大舰队”已经封锁了德伦河的入海口;
而在德伦河南岸,一支精锐的帝国部队也已经成功登陆,意图彻底截断圭土城与外界的连接。
内德·史密斯看着战士们年轻、炽热的面庞。他很清楚,当今天结束时,会有很多很多人的眼睛永远不能再像现在这样熠熠发光。
他仔细地注视每一个人,尽可能多地记住战士们的模样。
没有激励士气的战前演说,内德·史密斯检阅过军旗以后,径直驰向中军方阵。
因为即将发生的战斗的重要性,已经不需要再向人们述说。
每一个来到此地的战士都明白此战的胜败意味着什么,也都了解他们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但他们仍旧义无反顾地来到这片旷野。
他们是自愿参战、意志坚定的斗士,他们不需要其他人为他们注入勇气——那种行为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侮辱。
回到中军方阵,回到自己的军旗下, 内德·史密斯戴上头盔, 准备下令进军。
但是在下令的前一刻,他留意到掌管他的个人旗帜的年轻旗手的双膝正在微微颤抖。
“你害怕吗?”内德·史密斯的语气很温和:“泰勒。”
年轻的掌旗官泰勒立刻回答:“不害怕!”
“没关系的,我也害怕。”内德·史密斯平静地说:“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选择战斗。”
年轻的掌旗官咽下一口唾沫,想了想, 试探着问:“将军,我们可以唱歌吗?”
“什么歌。”
“那首歌。”
内德·史密斯极目眺望,天空呈深沉的黑蓝色,远处的圭土城的轮廓仍旧模糊不清,距离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还有一点时间。
“唱吧。”内德·史密斯鼓励道:“大声唱。”
掌旗官泰勒清了清嗓子,高声唱出了第一句歌词:
“太阳和繁星发出齐响!”
“大地涌起雄壮的歌声!”
在掌旗官的歌声的引导下,中军方阵的战士们也开始跟着耳熟能详的旋律轻声哼唱:
“人性的希望放声歌唱!”
“为新世界的诞生献上赞曲!”
如同一株火苗引发燎原烈火,所有人的情绪都被带动起来。
方阵一个接一个传出歌声,甚至内德·史密斯也在跟着唱。在催人奋进的歌声中,人们暂时忘却对死亡的恐惧,忘却对未知的不安,满怀希望地高唱:
“伟大联盟向前进!”
“战旗高高飘扬!”
“为了胜利并肩战斗!”
“一个自由的新世界!”
最终,所有人的歌声汇聚在一起,塞纳斯人一齐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所有受压迫的人们团结起来!”
“奋起反抗奴役你们的邪恶帝国!”
“人民的怒吼将如滚滚雷鸣!”
“要像潮水和时间一样无情!”
这首由迪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作曲、哈罗德·罗梅填词、被塞纳斯联军传唱的战歌,此刻直达云霄、响彻德伦河两岸:
“伟大联盟向前进!!!”
“战旗高高飘扬!!!”
“为了胜利并肩战斗!!!”
“一个自由的新世界!!!”
……
与此同时,在德伦河入海口东方的海面上,一支借着夜色掩护抵达此地的舰队也在等待出击的命令。
比起虽然来自四面八方、但是军容齐整的陆上解围部队, 这支同样是东拼西凑而来的海上解围舰队就显得千奇百怪:
大船、小船、长船、短船、河船、海船、单桅船、三桅船、大帆船、桨帆船……什么类型、什么样式、什么年代的船都能在里面找到,堪称内海船型大杂烩。
这支前来为圭土城解围的舰队, 在严格意义上甚至不配被称为“舰队”。
因为这支“舰队”当中的绝大部分船只,都是中小型渔艇和舢板改造成的纵火船。
而真正有经验、有底蕴、有战力的海军部队,只有来自海蓝和百花城的三十三艘战船和其上的水手。
在舰队中央的大型风帆战船、同时也是舰队旗舰的“凯旋号”上,一名身穿甲胄的青年船长正在向另一位身穿甲胄的老者汇报坏消息。
“皮萨尼将军。”青年男子紧紧攥着拳头,强压下悲愤与不甘:“弗若拉和纳斯里亚人的桅杆至今没有出现在海平面上,塔尼里亚那群海盗的桅杆也没有,他们恐怕是不会来了。”
“叛徒!”老者身旁的另一名中年船长怒不可遏地大骂:“都是群背信弃义的混蛋!”
老者反倒是十分镇定:“我知道了,谢谢,纳雷肖船长。”
凯旋号的甲板上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海浪拍打船壳的低沉声响。
水手们都听见了刚刚发生在船长和舰队司令之间的对话,他们虽然仍旧沉默地坚守在岗位上,但是不安和绝望的情绪已经不受控制在船员中间蔓延。
“将军。”那名中年船长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开口:“弗若拉人和纳斯里亚人没有来,仅凭我们恐怕很难战胜皇帝的舰队。您手里的战船是海蓝的根基,失去了它们,其他城邦会把我们撕碎的。”
他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地说:“我们撤吧!趁着皇家舰队还没发现我们,说不定还来得及。实在不行,可以用那些杂鱼做诱饵拖住皇家舰队。保住战船,来日方长。”
“穆斯船长。”老者扶着佩剑,慢条斯理地说:“今天集结在这里的舰队,已经是我们所能集结的最大规模的舰队。即使把远洋舰队全部召回,我们也没有办法出动比现在更强的力量了。没有来日方长,只有慢性死亡。所以,无论弗若拉人、纳斯里亚人的桅杆是否会出现在海平面,我们今天都要解除皇家舰队对于圭土城的海上封锁。”
说罢,他戴上头盔,威严下令:“升起我的旗帜!”
纳雷肖一言不发,奔入船舱,不多时取出一面叠好的赤旗。一名精赤着上身的水手背着赤旗,手脚并用,几下便爬上桅杆,将皮萨尼舰队司令的个人旗帜悬挂到了桅杆顶端。
海风展开叠放的旗帜、抚平了旗布的折痕。
在舰队所有水手都能看到的地方,一面巨幅红色三角旗随风飘扬。
“纳雷肖船长,如果我阵亡。”老者平静地说:“就由你来接替指挥。如果你阵亡,就由你的大副接替指挥。哪怕所有战船都沉没、哪怕我们只剩下逃生的小艇,战斗都要继续下去。”
纳雷肖眼含热泪,重重地回答:“是!”
“通知舰队。”老者最后向海蓝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下令:“起锚!”
绞盘“嘎吱嘎吱”转动,沉重的铁锚被从海底拉起。
船帆升起、长桨入水,以纵火船为前驱、以海蓝战船为中枢,由内海之上所有敢于反抗帝国的水手们所组成的舰队,毅然驶向停泊在德伦河入海口的皇家舰队。
迎着清晨的海风,纳雷肖船长突然大吼着唱起那首在水手们中间也广为流传的“船歌”:
“就像清晨必将迎接太阳!”
“就像河流必将汇入大海!”
凯旋号的甲板上、船舱里,等待着迎接战斗的水手和公民兵大笑着歌唱:
“塞纳斯人的新一天已经到来!”
“我们的孩子将活得骄傲而自由!”
很快,不仅仅是凯旋号,所有听到歌声的战船、武装商船、渔船都自然而然地加入合唱:
“伟大联盟向前进!”
“桅旗迎风飘扬!”
“为了胜利并肩战斗!”
“一个自由的新世界!”
舰队的合唱甚至压过了帆响、盖住了桨声,被海风带向四面八方。
与此同时,太阳从东方的海平面上出现,黄金铸成的利剑顷刻间驱散了迷雾和黑暗。
“就像清晨必将迎接太阳!”
“就像河流必将汇入大海!”
“塞纳斯人的新一天已经到来!”
“我们的孩子可以生于和平!”
陆上和海上的歌声最终汇聚在一起,伴随着塞纳斯联军同时从大海和陆地向帝国军发起反击,最终被马蹄声和枪炮声淹没:
“伟大联盟向前进!!!”
“义旗随风飘扬!!!”
“为了胜利并肩战斗!!!”
“一个自由的新世界!!!”
……
……
[帝国历560年](现在)
[巴泽瑙尔]
加斯帕尔上校伏在胸墙后,仔细观察着已经做好下一轮攻城准备的敌军,蓦地想起了主权战争期间著名的“圭土城围城战”。
圭土城围城战开始三个月以后,塞纳斯联军同时从陆地和海洋发起反击,不完全地解除了帝国军对于圭土城的陆地封锁和海上封锁。
联军也为此付出了极其高昂的代价:刚有一点雏形的塞纳斯联军元气大伤;指挥海上进攻的、德高望重的海蓝海军上将皮萨尼将军也于此役战死。
然而,圭土城围城战却没有就此结束。
那场围城战又持续了整整一年零七个月,帝国一面围困圭土城、一面与联军在山前地展开拉锯,直到国库彻底耗尽储备、直到帝国军彻底耗尽锐气、直到疯子理查选择从遮荫山脉以南退兵。
加斯帕尔上校在心里暗暗比较,发觉巴泽瑙尔围城战和圭土城围城战有些地方颇为相似——都是港口城市被围攻;围攻者都占据兵力优势,而且同时从海上和陆上发起封锁。
“不过。”加斯帕尔上校心想:“巴泽瑙尔恐怕坚持不了两年……不,说不定连明天都坚持不到。”
“轰!”
“轰!”
“轰!”
“轰!”
远处,红蔷薇的大炮喷出一股股白烟。
巴泽瑙尔市民用木头和泥土赶工修筑的堡垒被轰得支离破碎,字面意义上在“土崩瓦解”。
木屑和泥土像雨点似的落在加斯帕尔上校身上,上校只是把身体伏得更低了一些,继续注视着围攻者的动向。
巴泽瑙尔的地形就决定了它不适合防守,它是一片山脚下的平原,山与湖之间没有任何险要,而且从内陆到湖岸的地势越来越低。
但是加斯帕尔上校选择收缩兵力防守巴泽瑙尔,也有他的准备。
他将驳船全部拖上岸并拆解,作为修筑工事的材料——反正留在港口早晚也要被缴获;
他威逼利诱征发了巴泽瑙尔每一个能劳动的男女,合理地规划工期和轮班次序,赶在了红蔷薇军队到来以前,围绕巴泽瑙尔修筑了一道以多重堑壕、土木墙体和三角堡构成的“城墙”;
他的步兵已经提前从巴泽瑙尔周围的村庄搜集了大量的粮食,而且疏散了城内派不上用场的老弱病残;
他的骑兵也已经出城,正在破袭红蔷薇军队的补给线;
从江北行省出发的时候,他还特意带了三倍于正常储备量的火药。
他从没想过进攻。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耗尽攻城方的人力和物力,直到后者主动退兵再寻机予以痛击。
他原本是很有机会的。
“轰!”
“轰!”
“轰!”
“轰!”
城外,攻城者的大炮又开始“奏乐”。
“可惜,没想到大议会手下的废物居然能把重炮运上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加斯帕尔上校扫掉身上泥土和木屑,心想:“还是低估了他们。”
……
城外,萨内尔上校也在暗暗惊叹:“没想到追随阿尔帕德的那群笨蛋里也有好手。这才过去几天?居然就把巴泽瑙尔修得似铁桶一样……还是来晚了。”
枫石城到巴泽瑙尔的路不是很好走,沿途丘陵不少,还要翻一个山口。
按照加斯帕尔上校的推算,如果攻城方随军携带火炮——特别是此刻正在轰击巴泽瑙尔的那八门三十二磅重炮,那他们至少还要再花一周时间才能抵达巴泽瑙尔城下。
可是萨内尔上校偏偏就提前一周赶到了巴泽瑙尔——而且还配备着重炮。
并非加斯帕尔上校的计算能力出现了问题,而是萨内尔上校和克洛伊上校的重炮根本就没有走陆路——他们是从水上过来的。
当萨内尔上校率领主力部队一路“收复”镜湖郡各城镇、村庄的时候,克洛伊上校征调了枫石城所有能找到的船只,载着大炮、炮弹、火药以及其他补给品顺流而下,直抵巴泽瑙尔。
克洛伊上校原本计划全军登船,走水路一夜直达镜湖,也给巴泽瑙尔的叛军来一次突然袭击。
然而枫石城的驳船数量不够,并且萨内尔上校也不想让这一仗看起来赢得太容易——别忘了,“收复”叛乱城镇也是军功。
无独有偶,当加斯帕尔上校想起圭土城围城战的时候,萨内尔上校同样联想起了圭土城围城战。
“继续负隅顽抗吧,蠢货。”萨内尔上校盯着被重炮掀掉一层又一层外壳的巴泽瑙尔,笃定地想:“你粗制滥造的棱堡可不是水仙花堡,城外也没有你的援军——对我来说,收复巴泽瑙尔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棱堡上,加斯帕尔上校也在盯着城外的军队:“大炮可以击垮城墙、摧毁塔楼,但是它可不会长出腿来占领工事。不管你有多少炮弹、多少火药,你最终还是要派出步兵发动进攻。来吧,叛徒,想要巴泽瑙尔?拿血来换!”
攻城方和攻城方的指挥官,不约而同地哼起了《联盟进行曲》的调子。
……
[新垦地]
[沃涅郡]
在路口下马,注视着道路两侧正在急行军的白山郡部队,博德上校不禁回想起曾经第六军团行军的情景:
精神昂扬的士兵们一边迈开大步、一边齐声歌唱,歌声有时能传到一里地之外,引得沿途的村民和路人驻足围观。
士兵们经常唱的那段旋律萦绕在博德上校的脑海里,这位老军人也下意识轻轻哼唱起来。
上校身后,一名中尉好奇地问:“阁下——是《联盟进行曲》?”
“是的。”博德上校转过身,笑着问:“你们也会唱?”
被分配给博德上校做侍从的中尉挠了挠头:“我们入学的时候,第一件事是分配床位,第二件事就是学这首歌。”
“那好,给我唱来听听。”
中尉清了清嗓子,羞涩地支吾着:“太阳和繁星发出齐响,大地涌起雄壮的歌声……”
“再大声点!”博德上校拍了拍侍从的肩膀,指着正在赶路的白山郡士兵:“这首歌是行军的时候唱的,唱得这么有气无力,大家还哪有力气赶路?”
中尉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大吼着唱了起来:“太阳和繁星发出齐响!大地涌起雄壮的歌声……”
博德上校满意地背过身去。
所以当中尉唱到“伟大联盟向前进!战旗高高飘扬!为了胜利并肩战斗!一个自由的新世界”的时候,没有人看见这位老军人落寞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