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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36
    机車飞驰。
    心跳声配合着风的节拍,白石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想看見什么景物,只要感觉到现在这种感觉就好了。中岛摄影棚的地点处在比较单纯的半商业区,所以在夜里已是静到了不得了的程度。可是白石还是得戴着安全帽,好遮掩住他的脸。他真没想到,平野会來这儿接他。会在路灯旁等待,望見了車开出來,才推起安全帽的外罩。在透过模糊的烟色玻璃,总算看清了那坐在机車上的人是平野时,他的心几乎就要爆裂,想也不想地马上叫停車。然后迫不及待地跑过去,站着发呆,平野对他微笑,是有点疲累的微笑。
    他知道自己那时的表情一定像个小学生,但他没有办法。他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如今坐在后座,环着平野的腰,慢慢品尝着这种感觉,这种平凡而淡然的感觉,也不去管平野要把他带到哪里。
    平野则不一样,沉着心情稍稍加了油门,說不清楚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现在所感觉到的感觉。他隐隐明白今晚是个关卡,羽多野不会那么便宜地就放白石回來的,等一下白石应该会告诉自己什么。
    无論如何,先回去再說,他俩并没有玩什么在风中喊话的桥段,都心里有數是去平野那儿。車默默地向下北泽转入,一路上街灯那轻飘飘地灯光一段段筛了下來,落在漆黑的柏油路面上,車子粗魯地撞破这一块又一块的无形磨砂玻璃,向前进。
    深夜車少得惊人,就彷彿白昼的喧闹都只是场梦一般,所以不一会儿就到了,平野在巷口停車。
    白石还没來得及把安全帽拿下來,平野便伸手一把抓牢了他的手腕,一言不发的拖着他上樓去。为什么?只有平野心里清楚,这栋六层的单身公寓里的住户年龄全都不超过三十岁,其中不少还是大学生,夜深了还不睡。其实把白石带來这儿不太好,尤其是像上次的情形更是好危险,他必须什么都要顾虑到。
    不过白石不知道,但他也不是猜不到,他早已习惯了,偶像在日常生活中就
    像是个小偷,步步为营。
    远远听得到细细的情歌声,大慨是女孩子在听吧!歌手唱得很是凄怨。
    「摘下你的玻璃面具,但我不愿看見你的脸。为何相識得太晚?站在海岸上面对浪花,不去想因为爱你的艰难.....。」
    平野用力打开门,兩个人都进來了。依然听得見那歌声,曲子快要结束了吧?歌词开始反覆。
    「摘下你的玻璃面具,但我不愿看見你的脸...,」
    平野放下钥匙,打开了灯。白石总算可以脱下安全帽了,他自己解开了带子,脱下來。
    「为何相識得太晚?....」白石开口了:「明宏。」
    平野害怕得不想回头,他真的害怕,这一回头堤坊就崩溃了。他只好低头掏出一根菸,叼上。
    白石握住了他的衣角。「明宏....。」
    歌还在唱。「站在海岸上面对浪花....。」
    经过一番内心交战,平野还是很痛苦地回头了,近乎恼怒地转身接过安全帽用力一摆,右手撑在门上,撑住心里最后的一道墙。
    互视着...,白石拿下了他嘴边的菸。
    「不去想因为爱你的艰难.....。」
    反正是再怎么想也不会消失的事实,不如暂时不去想。现在彼此都像是着了魔一样,不去想自己因为爱着对方的艰难。
    平野低下头去,吻住那等待着的唇。堤坊崩毁。
    什么都不管了,没有什么是值得管的,兩个身影逐渐溶合成一个,互相攀附,纠缠...,肯定自己的存在。在这一刻丧失记忆,忘掉理智,一切都化成泡沫破裂,过去不曾发生未來也不会來臨,只有现在。
    人的肌肤的触感是很奇妙的,尤其是你爱着的人。眼、眉、睫...,滑过脸颊而到达下巴内侧。白石耐不住了,把脸埋进平野的肩窝,喘息着。
    「說...你爱我,你爱我。」平野把脸颊贴着他的头。
    「告诉我你爱我....。」
    唇又接合在一起,舌尖盪着,擦过,分开。
    「說你爱我....。」
    白石等这句话等了多久了?
    「我....。」平野没說下去,他說不出口,就是說不出口。要說出那三个字对他來說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明明知道代表灾难的喷火巨龍就张牙舞爪地等在面前,他迟疑着无法去选择。望着人生的交叉口,想转弯,又不太敢转弯。
    就这样地僵持了一会儿,白石最后还是没听見什么,这情形使他俩忽然冷静了下來。
    平野不說,这让白石的呼吸停顿了。但平野的行动又不像在否认。
    白石也不要去相信事情不是这样。平野就是說不出口.....。
    有些自责,他只好双臂一紧,更用力地搂住怀里这个麻烦。白石說话了,声音闷闷的,含糊不清。
    「明宏...,回公司來吧。」
    平野用沉默给了他一个问号。
    「回來吧...,我...」白石抬头,唇贴在平野耳旁。他是真的不管了,不管了,已经吃了秤坨铁了心,打定了主意,非要他不可!不管了,一旦被拥进这怀抱里,他就无法再去考虑任何事。
    没办法,爱情大多是独佔欲很强的,有一些还相当野蛮。
    白石把手环上平野的颈脖,湿润的唇和舌像在舔糖果般的來回巡弋在颈侧。
    一旦确定是被爱着,人马上就变得贪婪起來,他也不例外。尤其是在这段饱受渴望折磨的日子里,平野对他的爱几乎在他心中已转换成一种象徵。这象徵对身为明星的他而言,代表了平凡安寧的生活。现在他好不容易能走进那个世界里了,便好像是个短视的自殺者似地,享受着这看來完美的恬静,努力否定过去的自己,忘了自己可能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回公司來吧,总有一天那里会是我的..,不要離开我...。」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但quot;总有一天那里会是我的quot;已经足以让平野胸中响起警鐘。感到太阳穴一紧,便推开了他,望着他几秒,转身脱鞋,大步走到沙发旁,坐下。
    他心里亂糟糟,什么叫做quot;总有一天那里就会是我的quot;?这是什么意思?没错,他是知道白石是羽多野内定的继承人,但一直不是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应该是下意識在作祟吧,他对于演艺圈这个世界仍存有疑惧。猛然听見这句话,他无法反应,一时间转不过神來。
    「明宏,」白石追上去,在他身旁坐下,急急地說:「回來吧,陪着我,社长有意让你接爸的位子,等他俩都退休了以后。没几年了,你应该能懂的,这是个机会,也只有这个机会了....。」
    平野又掏出烟來,点上火,没看他。
    白石继续說,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不能永远活着....。」平野不說话,久久,才开了口。
    「总经纪人?」
    白石用力点头。「嗯,我们只能靠时间了,爸他也认为可以一试,明宏....。」
    平野转过头來,望着他,眼睛里有一种近似绝望的神色。看見这神情,不知为何,白石忽然洩了气,不再积极了,颓然趴在平野肩上。
    「这是你的决定。」他闭上眼睛,想起了渡边回答他的问题时的脸色。他是这么问的:「爸,你觉得如何?你的意見如何?」
    渡边从公文中慢慢抬起头來。「关于什么?社长提出的那个计画?还是条件?」眼神很疲倦,几乎和平野现在一样,有一点已经无路可退的感觉。白石沉默并且胆怯了一秒鐘。「对。」
    「这个就要看明宏了,是他的决定。不过当然,没有人能战胜时间。」渡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老实說,他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就是害怕,隐隐知道有什么即将开始了。他是个很能干、经验丰富的人,所以更不喜欢这种害怕的感觉,表情很灰暗。「你的打算是有可能成功的,嗯。」
    「爸....。」
    「敏,其实你的心意已定了,对不对?那就别再问我了。」他叹口气。白石不說话。
    渡边又开始工作。
    想起这一段不算是很愉快的记忆,白石趴在平野肩上,觉得心抽痛了一下,好像被人指责了一样。渡边的那个表情彷彿在谴责他,谴责他太只想着自己了。
    「但是,我爱他。」他在心里为自己辩护。爱情也都是自私与不顾一切的。
    平野是个聪明人,听了白石那段话,想一想,便明白了羽多野是什么意思。刚刚好打中他这些日子以來不断担忧的事,打得还真准,quot;演艺之神quot;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名不虚传,自己斗得过他吗?
    可是..,他低头,望望白石,实在是个甜蜜的诱惑。他清楚自己的心情是不能再回头了,要赌吗?不赌吗?他现在不想去考虑这些了,暂且不去想....。
    他反手拥住了白石,温柔托起他的脸,凝视着那双依旧混亂的眼睛。自己的出现,仍然没有改善这一点,爱情是双方面的事,而同样的,痛苦也是双方面的事。
    白石茫然地望着他。
    他该做些什么,对心爱的人做些什么,好安慰他,可憐的宝贝,你一个人走得太久太远了。
    「敏,我只說一次。」
    白石瞪圆了眼。
    「我爱你。」
    白石的反应竟好似被雷打到了一样,傻了一会儿,转眼间满脸通红了起來,急急忙忙地像逃走般偏过头去。
    他等这句话等了好久,好不容易总算等到了,又居然不好意思了起來。不过平野是知道他会这样的,以前曾经看过。平野就是爱上了这样的他...,不管外表看來再坚强精明,但对于自己则永远会害羞....,根本就还只是个孩子啊!
    这使得平野想要保护他,要保护他的地方太多太多了,平野必须保护他那早已被扭曲的人格,有太多的事.....。
    平野沉着一颗心,重重地把他收进自己怀里。再次望見了白石的本性,他瞭解到了将要下的决定,其实只和自己狠不狠得下这颗心去那样做有关而已。
    我可憐的宝贝....,平野暗想着,自己要去面对的事情,应该有好多好多。
    37
    黑暗是最能够浓缩时间的利器,在黑暗里人的感觉变得模糊,身处在另一个世界,和白昼完全不同。
    软软的钢琴旋律终于告一段落,机器自动关上,嘎的一声,接下來的曲目便是一片沉寂。
    「明宏....。」白石哽了一声,不安地仰起头。平野火热的唇正在他颈脖间蠕动,痒痒的,使他的感情膨胀,脑中朦胧,觉得无形的思想如今化成了实体让他碰触到了。冷淡的空气拂着肌肤,教他心急,禁不住伸出手去紧紧环着这个他所依附的男人。
    总是会走到这一步的,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是在戀爱中的兩个人,不分性别,也根本没有心神去想到性别,一旦相爱到了一个程度,就一定会想要去佔据对方。这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他俩是相爱着的就好。
    平野又再吻住了他,缓慢地,缓慢地细细品味,舌尖与舌尖交缠,不愿分離。白石把一切全交给了他,闭上眼睛,沉溺在这种感觉中。虽然从十二岁起,他便已习惯了与人肌肤相亲,但那都是单方面的、被动的。那只是为了达到某种明确或不明确的目标所使用的手段,有时是为了工作、为了金钱、为了情报、更有些只是为了排遣他的无聊。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的,太过于熟悉了,所以如今反而有些慌张,自己也觉得好笑,又想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他自己是不会明白的,不可能明白。唯一有资格去瞭解这件事的人,就是那个因为获得了他的爱而看穿他的心的男人。
    现在,黑暗的空气对他來說是围墙,隔绝了所有关于他往事的回忆。在这一刻他丢弃了过去,在平野怀里受洗,脱下了虚饰的外衣。
    平野狠狠地剥下了这些,他不需要去接受那外衣。他以前做梦也没想到过,竟有一天自己会这样地对待一个男人,这么地爱着一个男人。他知道自己是着了魔了,但既然承认了这事实,便乾脆地面对它吧,必须要守护心爱的人。每个动作都是如此地自然,已近乎条件反射。他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因为他已上癮了。他的唇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小腹那儿的肌肤,因内脏的温度特别令人眷戀。
    爱真可怕,而平野只想弄清一件事而已。
    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虽然,他以前死也不会相信自己会这样地对待一个男人.....。
    不过这不再是重点。
    小巷子口,似乎是有一隻小野猫在低低地细声叫,道路上是匆匆掠过的車声。东京其实还没有入睡,闹区中也许正有醉汉为了酒女争风吃醋打起架來....。人生也真奇怪,在同一个都市里能同时上演这么多齣戏。一架飞机越过了天空,翼上的小灯闪烁不定,引擎声闷闷地压下來,在夜晚听得清晰。
    白石被感觉饜住了,是谁在吻?谁在吻...?他抬起下顎,溢出一声好似哀求的叹息,双手无力地翻搅着平野的头发。
    飞机引擎的尾声恰好带过,吞没了它。
    零亂的发梢,被弄皱了的床单,急促不稳的呼吸声,冷淡的空气逐渐被煽动起來了。互握的手指加紧力量,表情是飘浮的星星,汗珠昇华作了润滑剂。
    「唔....。」白石的淚如轻烟般地悄悄溜下脸颊,眼睛对不准焦点,感觉太多了,追在他身后曲曲折折。一旦听見了耳旁平野的喘息声,无所不在的汗珠这次就又扮演导电体的角色,全身像是通了电一样地酸麻。
    「明....。」
    平野马上消去了他的囈语。
    命运的怪兽蹲在房间的一角蠢蠢吐着鼻息,不知牠对这副情景满意还是不满意。不过平野脑中有些什么东西肯定是很不满意,思想不受人控制,它爱在什么时候冒出來,就在什么时候冒出來。
    他绷得死紧的神经,察觉到了什么,他的动作有点迟疑了起來,最后一关。不仅仅是世俗的道德观在作怪,还有些什么....!
    他需要再多一点时间!
    白石由于再也无法忍受而不由自主地侧了侧身,平野的唇自然地贴在他锁骨上,然后就停了,停着不动。
    你永远没办法预料,理智这玩意儿在怎样的节骨眼上会突然出现,不管你以为自己有多不在意。
    我爱他!平野在心里喊。
    可是...,太多压力了,有太多的事。在此时,他实在踏不下这一步了,但他的心意也已决定。他不愿意这样,走不出这一步。他寧愿陪在白石身边,照顾他,他选择了最危险的号码來下注。他投下的赌注不只是身体、命运、心,另外还有清白。一旦输了,他将会被迫背上自己决定不去做、并且真的没有做的事的责任,逃也逃不掉。
    他的停止,白石立刻感受到了,知道他是下了个决心,但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紧张,屏住了呼吸,身体一阵僵硬。
    白石什么也不敢想,又坠进了黑洞。心里有千万个想法,为什么...不继续?难道說自己终究还是要被拋弃?身体仍是火烫的,但心却冻结了,步调配合不來。他嚥下一口气,动也不动地像是在等待审判。
    喔,不,天!别让他走....!
    平野提起身子,望着他紧闭眼睛的脸,一时之间說不出话來。他也很难过,但就是莫名其妙地从欲望中醒了过來。他有点恨自己的个性,太理智了,可是现在还不能这样做啊!个性控制命运,他曾经听过这句话,而如今实践了它,只因他实在深爱着白石。
    胸中的痛,是为了自己相信这样做是对的。
    「敏...,你听我說。」他双手撑在白石身旁,关着他。
    白石用行动表现他不想听,胡亂地攀住他的脖子,胡亂地吻他。
    「敏.....。」
    白石尖叫出声來。「闭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闭嘴!」平野使力箍住他在臂弯里。「敏!听我說!」
    白石死命地抱着他,哭泣着。「不要走....。」
    看到他这样,平野就没时间再去想未來可能要背负上的十字架,一味地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伤了心爱的人。
    「我没說要走。」他一字一字地說。
    眼淚已经糊了白石一脸,他听明白平野在說什么了。
    「敏,我没說要走。」
    白石放松了一点点,还是紧抱着他。「可是...,你...。」
    「我答应你回公司,敏,我会回公司去的。我会陪着你,我不会走的,听清楚了?别怕,敏,我不会走的,我不会丢下你的,但是....。」
    但是...?白石深吸一口气,没再听見什么。停顿了几秒,平野放开了他,坐起身來。
    眼淚如泉水般地涌出,搅亂了白石的视线。不知道该怎样反应,平野答应不離开了,但....不!他刚刚做的事說明了他以后还是会组织家庭,结婚生子。不!不!他不肯碰我...,不!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正不偏不倚仰视着平野的背,这让白石更感到悲哀。皮肤与肌肉的纹理在微弱的光线下,彷彿涂上了一层会发光的泥灰,加强了质感与存在感。可是稀薄的可見度和眼中的淚却也让他看不清,有一种虚无的感觉。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并不存在,只是个幻影,也许真是个幻影吧?是他迷戀追求着的幻影。
    白石翻身,静静地流淚,觉悟到自己无法完全拥有平野。平野背对着他,努力地想要使自己不要后悔。
    夜幕上高掛着新月,月牙如刀,切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