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尸首入葬
包扎完的朵颜元帅脱鲁忽察儿显得乖巧许多,
即便身上没有五大绑,依旧静静坐在那里,
只不过眼神空洞,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疯了。
在他身侧,坐着惠宁王与辽王,
对面是陆云逸,刘黑鹰与武福六站在身后,手放在长刀上,神情警惕。
辽王阿扎失里看到这一幕,
在武福六脸上连连停顿,心中忽然涌出一丝哀伤,
战事结束,明人几乎不作隐藏,但偏偏他还不能点破。
他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凝重,沉声开口:
“不知今日将军将我们三人聚集,有何事要商议?”
陆云逸此刻手拿茶杯,一点点轻轻抿着,闻言他笑了笑,抬头看向辽王,面露古怪:
“不是辽王想要与他们相见吗?”
辽王阿扎失里脸色一僵,神情中有些难堪,
昨日还有一见的必要,但今日
他隐藏起心中不满,强行挤出一丝微笑:
“还请陆将军直言,若是有需要我三人所做的事情,我等绝不推诿。”
“好!”
陆云逸精神一振,将茶杯放下,振奋开口:
“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既然我明军调停了王庭与辽王郡的战事,辽王郡自然要有所表示,
我大明不是不明事理之辈,也不会索要你们的金银钱财,只需要三位答应我朝一个条件即可。”
惠宁王与辽王将脑袋低下,以隐藏心中愤怒,
一旁呆滞的朵颜元帅依旧定定地呆在那里,表情空洞无神。
“敢问陆将军,是什么条件?”还是辽王开口。
“很简单,捕鱼儿海虽未纳入我大明之领土,但也相差不远,
而辽王郡接壤我大明辽东,既然北元已然覆灭,
不如三位投靠我大明,随我一同到京畿觐见陛下!
相信以陛下的仁慈,定然会重重有赏,可比三位在这辽王郡苟活要好。”
此言毫不客气,甚至没有任何隐藏,
不仅是辽王惠宁王面露愕然,
就连武福六与刘黑鹰也露出一些古怪,但陆云逸却神情如常。
领土对于大明来说并不重要,尤其是北方草原,
那里穷乡僻壤,只要没有敌人,朝廷甚至不会对草原过分关注。
大明新立,百废待兴,
缺人不缺地,内部的土地还未开垦完,哪里会费尽心力去开辟草原。
北方前线,至多就到庆州,
而东北方因为有辽东在,所以要将辽王郡纳入其中,作为辽东屏障,防范东边与北边的女真人。
也是为了保护辽东铁矿,以及朝鲜商路。
否则朝廷也不会将视线投向这穷乡僻壤的辽王郡。
尤其是在陆云逸亲临这里之后,
愈发觉得,以现在大明所展现的生产力还无力将这绵延不绝的大山推平,
也没有能力在这沟壑纵横的土地上种粮食,只能简单地将其作为辽东屏障,
所以既然没有战略意图与可拉拢之处,
陆云逸也就不屑于隐藏,原本你来我往的谈判变得尤为直白。
陆云逸抬头看向眼前三人,语气温和:
“不知辽王惠宁王考虑好了吗?是去是留?”
辽王与惠宁王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无奈,轻叹一声,沉声道:
“我等向往大明已久,先前一直有王庭阻拦,
所以不曾与明国接触,如今能入大明之境,一观龙颜,实属三生有幸。
只是不知我等若是跟随将军去往应天,
这辽王郡的大局该如何处置?我等又何时能够返回?”
惠宁王在一侧连连点头,面露问询,
但他没有说话,他是败军之将,被俘之人,
在草原的残酷规则中,一旦被俘就意味着失去了所有自由。
对此,陆云逸也没有隐瞒:
“辽王郡会设立卫所,大概会按照你们先前的势力范围划分,还是以你们的族人为主,
至于你们何时返回,本将不知,还要由朝廷来决定。
不过应当不会太快,北征大军大胜还朝,俘虏的草原权贵不知多少,陛下要先见他们。”
“应该的应该的.”
辽王眼中闪过哀伤,在这辽王郡生活了大半辈子,临老了却要去到大明应天,
一路行去路途遥远,说不得会死在路上,再也没有机会返回家乡.
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悲伤,
不过辽王知道此时不是哀伤的时候,
身家性命都掌握在明人手中,要与其打好关系。
他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些期待:
“陆将军有所不知,这些年来王庭欺人太甚,
先有吴王朵儿只,又有大尉纳哈出,搅得我们是不得安宁,只能苟活。
幸好有大明天兵到来,平灭了纳哈出与王庭,
只可惜,此等盛事,我等无法参与其中。”
辽王面露感慨,苍老的脸上不知为何出现了一丝谄媚:
“敢问陆将军,捕鱼儿海一战可参与其中?”
陆云逸轻轻点了点头:“自然参与其中,我部军卒隶属前军,受定远侯爷统筹。”
“定远侯王弼?”
辽王心中一惊,此人双刀王的名头可谓响彻大江南北,他也多次有所耳闻。
“陆将军年少有为,实属大才,
但我听闻明国对于军卒赏赐并不多,陆将军受委屈了。”
陆云逸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若论对军卒赏赐,大明要比北元豪爽的多。
辽王笑了笑,继续开口:
“陆将军有所不知,我部还有一些准备进献王庭的银子,
如今王庭灭亡,倒也是省下了,
不如由将军代为转交朝廷,也好让我等一尽这些年未侍奉陛下之心意。”
惠宁王在这时也开口了,声音苍老,不疾不徐:
“我部也是如此,陆将军有所不知,
每年王庭索要的银钱让我等焦头烂额,
如今朝廷帮我们除一害,自然要感激一二,还请陆将军代为转交给朝廷,以表心意。”
如此堂而皇之的贿赂让在场之人心中怦怦直跳,
两个大部的银钱,就算是再少,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但陆云逸神色如常,语气依旧保持温和:
“两位王上这些年在王庭魔爪下辛苦了,
那就由本将来转交朝廷,不知两位王上有什么所需,尽管说来,本将自然会予以满足。”
“不敢不敢,能入大明一观天下文华精粹,我等已经是心满意足。”
辽王连连摆手,脸上有些迟疑:
“只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讲。”
辽王阿扎失里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微微躬身:
“陆将军,脱鲁忽察儿尚且年轻,
他出言不逊乃无心之过,还请将军多多海涵,
若他再有冒犯,还请将军看在辽王郡诚心归附的份上,留他性命。”
“原来是此事。”
陆云逸脸上露出笑容,缓缓站了起来,
见他站起,惠宁王也站了起来,还将脱鲁忽察儿了拉了起来。
“此事无妨,年轻人总是会犯一些错,我等大人就不必追究了。”
“多谢陆将军!”
陆云逸点了点头:“那两位王上稍稍歇息,待到大军整备完成便启程回明。”
说完,陆云逸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走出营寨,陆云逸脸上的笑容迅速敛去,转而变得凝重。
让原本兴冲冲跟过来的刘黑鹰一愣,连忙问道:“云儿哥怎么了?他们耍心眼?”
刘黑鹰脸上随即涌现出煞气,杀气腾腾的模样让后跟上来的武福六都是一愣,
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也变得杀气腾腾!
陆云逸站在原地,皱眉深思,
对于辽王郡的这些人,他发现自己有些低估了。
从辽东获得的讯息来看,三方虽然同属辽王郡,
但关系并不好,时常起兵戈厮杀。
如今兵败被俘,辽王与惠宁王居然会为脱鲁忽察儿求情,这出乎了他的所料。
对于他们的心思,陆云逸也清楚一二,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脱鲁忽察儿是他们之中军事最强,也是最年轻之人,也唯有他有机会东山再起,
辽王二人护着他,就是为了日后的辽王郡。
事实上也正如他们所料,朵颜三卫的重新脱离正是脱鲁忽察儿操持。
陆云逸心中有些后悔,对于昨日在战阵中没有将他当场斩杀有些惋惜。
摇了摇头,陆云逸将此事放在心中,
准备休息完全后再做思虑,两夜未睡,让他有些昏昏沉沉。
他长叹一口气,看向武福六:
“弟兄们的尸首下葬了吗?”
武福六先前还在愣神,闻言立刻说道:
“大人,还未曾下葬,兵祭已经安排妥当,军卒们也都尽数告知,只等大人前去了。”
陆云逸深吸一口气,心绪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走吧,先让弟兄们入土为安,我等也要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战事终歇,那兀河畔沉浸在一片肃穆沉寂之中。
清晨的阳光斜洒在营寨后方那片被临时辟为祭奠之地的空旷地带,给这片山清水秀之地平添几分悲壮。
空地四周,残破旗帜在风中低吟,似乎正在风中冲杀。
前军斥候部所剩军卒,身着沾满灰尘血迹的战甲,面容凝重,缓缓聚集于此。
场面寂静无声,每一声脚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所组队列也没有以往那般锋锐,反而暮气沉沉。
军卒们眼神空洞,时而出现迷茫、怀念、可惜,以及释然。
战阵前方,一堆篝火熊熊燃烧,
火堆旁摆放着简陋祭坛,上面覆盖着军卒们的遗物,
破碎的兵器、染血的头甲,
以及那些曾经陪伴他们征战北疆的寄托之物,每一件都承载着他们的心绪思念。
不远处,有整齐排列的尸体,覆盖着白布,
其上染血带着一些烟尘,能恍惚地看出他们的身形。
低沉的号角响起,
陆云逸神情肃穆,身穿甲胄,腰挎长刀,
手中提着一个酒壶,轻轻迈步,将其摆放在祭坛前。
军卒们依次上前,将手中酒盏轻轻洒在祭坛前的青草地上,
这是对生死同袍的缅怀。
有军卒开始低声吟唱古老战歌,伴随着沉痛的号角声与鼓声,旋律在天地间回荡,
让这本应充满生机的清晨格外苍凉。
清风而起,军卒们点燃纸张,丢入篝火,满天星火在白日不显。
随后,一名年过半百的老卒上前,沙哑着声音开口:
“马仲光,前军军卒,出身贫寒,家有老母幼弟,
但国朝有需,毅然从军。
七日前一次突袭敌营的军务中,我军遭受埋伏,
他孤身一人阻截断后,斩杀敌军数人,吓得敌军不敢上前,
然而,他也因此在断后中身死,
他生前时常念叨要回家娶亲,早日留后,如此才可放开手脚厮杀。
他撒谎了,他没有束手束脚,
反而不顾性命相救同袍十余人,此恩我前军斥候部铭记之。
待我军返回,寻一孤儿赋‘马’姓,为其子。”
“王五横,他是我军中箭术高手,箭无虚发,性格沉稳,曾多次射杀敌冲阵先锋。
他家中有贤惠妻子与一双儿女,常常把她们挂在嘴边,说等战事结束就回家团聚。
在包围辽王寨的战事中,
他为了更好掩护同袍,压制敌军,
主动率部上前,被流矢击中,但他没有声张,依旧在高处压制敌军,
同袍还戏言他身子虚,射得没有以前准,
当战事结束,他迟迟没有归营,军卒们去寻,找到了他的尸体与空空如也的箭袋。”
“褚庆全,他的名字你们应当很陌生,
他不是厮杀军卒,是火头军,
他性格豪爽,喜欢喝酒、喜欢唱歌,做饭颠勺时总是露出喜乐。
六日前,在那兀河畔,我军二十人被围困在岸,弹尽粮绝。
他水性很好,带着刚蒸好的馍,游过那兀河前去送饭,
往返三次被敌军发现,以弓弩围杀,力竭而沉。”
“罗子楠,他同样不是厮杀军卒,是绘测队伍中的登高者,
在绘测辽王郡地势时遭遇地龙翻身,被困高山,
我等去营救时,他率先将测绘地形地图放在吊篮中,使其先行,
怎奈地龙再次翻身,不幸殒命。
也正是因为这份地形地图,昨日战事中我军才能从后而击,一举将其精锐斩杀。”
一个个人从老者口中说出.
气氛愈发沉痛,军卒们眼含泪光,死死低着头。
每提及一人,便有人上前,点燃一支香烛,放置于祭坛周围,
点点烛光在风中摇曳,仿佛逝者不灭的灵魂,在四周游荡。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日头高涨,天气愈发炎热,军卒们死死定在那里,
他们并没有感受到校场上那般疲惫,
他们想要找回疲惫,想要变得昏昏沉沉,
但却精神抖擞,心绪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苍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转而变得高昂,
苍老军卒将手中册子合上,声音尽管有些沙哑,但依旧发出大喊:
“入葬!”
随着这一声令下,军卒们的身形不由得一紧,仿佛被无形力量牵引,齐刷刷地望向了那一片白布。
热烈阳光在这一刻似乎也变得柔和,
清风吹过,将云彩带了过来,遮住了军卒,独留那片空地,为其披上了一层淡淡金辉。
一队头系白布,身披白衫的军卒缓缓前行,步伐沉重坚定,
他们脸上没有了往日嬉笑,只剩肃穆哀荣。
当第一铲土轻轻覆盖之时,时间仿佛凝固。
风中夹杂着泥土气息,还有远处隐约可闻的清香,似乎在诉说着生命轮回不息。
没有泪水,没有嚎哭,只有沉默严肃,只有对同袍的告别。
许久后,当大地再次被抚平,号角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它不负以往的沉重,反而带上了一些欢快,
尘归尘土归土。
陆云逸神情严肃:
“回营,启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