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意深沉,稚陵却热得再睡不?下。心里记挂着明日有朝会,他需早起?,不?能误了时辰,正遐思中,身后的男人无意识地唤道:“……别走。”
稚陵呆了呆,甚至他无意识地顶了顶腰,她?被他这番动作弄得脸上通红,汗湿鬓发,呼吸放轻了一些?,生怕惊他醒过来。
她?想,不知他唤的是谁。
是他的母亲萧贵妃么,还是长公主,抑或是谁?
她?迷迷糊糊再睡下,却不?知?即墨浔跟着?醒了过来。
他今夜原是想在明光殿看折子,顾以晴站在他跟前研墨。
政务繁多,叫他心浮气?躁,沉不?下心来。
他抬眼望见长案上?的砚台,一滩朱砂,霎时间就想起?一双洁白?修长的,研磨朱砂的手。
那不?是顾以晴的双手。
也是顷刻间,撇下小山似的奏疏,到了承明殿。
直到站在漆黑的寝殿里,注视着?床帏间睡着?了的女子时,他蓦地想着?,他如今怎么连这?点儿定力都没有了。
他踱了两步,窗外是依稀的月光,照进来,一切很静。
他解了衣裳躺在稚陵身旁时,心里忽然感到了久违的安定。
甚至他想,明日她?醒来看到他,一定会很欢喜。
第二日早上?,准点醒过来,天色晦沉,恐要下雨。
她?照旧侍奉他穿衣洗漱,束发束冠,却没有如他所想象的欢喜样子。
外间的吴有禄端了朝服过来,稚陵刚抬手碰到天子冕旒,即墨浔的手却按住她?的手背。
叫稚陵如被烫到般要缩回手。
他忽然道:“怎么不?问朕为何而来?”
稚陵寻思,即墨浔昨日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飞鸿塔里是她?,回头望的那一眼,叫她?心里打鼓。
可这?么一件小事,知?道了如何、不?知?道如何,他犯不?着?还跟她?打哑谜。
晦明的清晨,透出窗棂的天光,照着?虚空里细细的尘埃,他眉眼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气?质,连嗓音都沉哑了些?,低沉亲昵,不?像质问,那么恐怕是他有什么事,想告诉她?。
稚陵这?般一细想后,旋即微笑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想来便来,怎还要理?由?”
这?话说的是没毛病,即墨浔笑了一声,却像有些?冷意。
只是这?样说来,难道他来不?来,都没什么分别的么?
他也不?见她?有什么格外的欢喜。他想让她?知?道他因为想起?她?,所以来了承明殿看她?——但她?没有问,他怎好自己屈尊降贵地说呢?
可说不?出,便闷在胸口?,委实难受。
按住她?手背的宽阔手掌慢慢上?移,挪到她?的手腕上?。她?的腕上?什么首饰也没戴,光洁细腻,却让他觉得,应该戴点什么好。
要么,就得掐红了掐青了……
他恍然回神,在心里默念上?两句修身克己,呼吸重了一些?,稚陵分毫不?解他的思量,只仰着?头望他。
他比她?高得多,身长八尺有余,颀长挺拔,便是一般的武将,都没有他高。
今年他该加冠行冠礼了。稚陵蓦然想到。
他垂眸瞧她?一眼,松了一直捏她?腕子的手,她?心里只当是他欲.望不?得纾解,但耐着?性子克制,才在言语间显得有些?冷了。
即墨浔的目光在殿中扫视了一圈儿,但没见着?上?元夜里她?带回宫的那盏花灯。
他的眉头这?才舒开了些?,淡淡说:“怎么没见你喜欢的那盏花灯?”
稚陵心头一震,下意识瞥了眼藏灯的黑漆木柜子,说:“过了节,臣妾已收起?来了。”
“哦。”他淡淡的,眸色幽深了些?。
稚陵拿不?准他的意思,结合上?下来看,不?会是过来抽查,并兴师问罪的?
那盏灯,她?只在每每入夜时候拿出来,点一会儿,看它亮起?,或看看灯壁上?描画的山水,憧憬憧憬大夏朝收复河山的将来,再熄灭灯烛,擦拭灰尘收回柜子里。
臧夏说得不?错,人要是真的不?惦记,就算搁在眼前,也想不?起?来;若是惦记,在哪个犄角旮旯、费了山穷水尽的力气?也会找出来看一眼。
即墨浔眉目恹恹,眼角一丝阴翳,之后再没说一句话,倒让稚陵更疑惑了,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没有体贴上?意。
他穿戴好,登上?帝辇,起?驾上?朝,稚陵目送他去后,扶着?殿门前石阑干,又干呕起?来,呕得厉害,叫泓绿担心害怕,搀扶她?回去,说:“娘娘,奴婢去叫太医来……”
稚陵摇了摇头,只想到即墨浔说过他不?放心太医院里的太医,这?个时候,又算得上?是关键时候,……还是等?十五去宫外看看。
稚陵这?几日仍是去的飞鸿塔那边儿练琴。因她?费了不?小的劲儿才把那边洒扫干净了,总不?能白?干。
她?想,只要她?练得勤快一些?,刻苦一些?,早日练好,便不?必再寻什么僻静无人处练琴,她?可以任意挑选什么风景优美如画的地方弹琴,任谁经过都不?要紧……
怀着?这?般功利的念头,她?今日,又弹错了数个音,十分懊恼。
二月开春,冰融雪化,上?京城一贯要比宜陵冷得多,这?个季节,宜陵城中已有深深浅浅的绿意,但在上?京城里,花树都还只刚冒出小花苞。
她?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这?两日倒是没遇到经过此处散步的即墨浔了。
甚至连个人都没遇到,可见此处乃是真正荒芜的角落。
无人打断,练起?来,琴声逐渐流畅,她?背了谱子,现?下已能默弹,偶尔错音。
雉尾琴琴音清沉而静,有金石之声。抚琴一向讲究个内外境合一的境界,此时高阔林中,废旧塔下,薄阴天气?,抚琴独有一番雅趣。
但她?的境界,也就只到这?儿了,她?只求弹奏指法纯熟,不?求养静平心。
不?知?不?觉中,天色将晚,稚陵想着?该回去了,背起?琴欲走。她?走的小路,不?是一贯别人走的大路,而只是幽谧小径,为的就是怕撞上?别人。
她?忽然瞧见不?远处几星灯火,灯火照出仆从宫人簇拥里的一道挺拔身影。
她?还听见了个女子声音:“陛下听岔了,臣妾就不?曾听到什么琴声。”
那女子一身赤色缠枝莲纹缎裙,拢着?蝉翼纱,眉目妍丽姣好,娇嗔一声,便要挽他的手,却被他冷着?盯了眼,避开她?,她?僵了一僵,没再敢动手动脚。
稚陵望了眼,便想悄悄离开,虽有茂密草树遮掩,但只隔着?这?么远距离,她?不?敢轻举妄动,就听顾以晴娇声说道:“陛下,您这?几次来,听到琴声就去看,却都没见到人呀。臣妾想,肯定是那个人,见臣妾得了陛下的眷顾,也想效仿臣妾。陛下英明睿智,一定不?会被这?小小花招迷了眼。”
稚陵心里一笑,虽看不?到顾以晴是个什么神情,但她?能说出这?番话,难道不?觉得良心过不?去么?
之所以即墨浔没看到人,是因为她?每每躲得比较快,在听到他们的动静后,立即就走,而不?是要勾他的小花招。
倘使?那个阴差阳错的倒霉蛋不?是她?,而是别人,听到这?话,怕是要立即跳出去告发她?,哪怕顾不?上?此前隐瞒欺君的事,也得出一口?气?。
……但,宫中哪是讲良心的地方。
她?幽幽叹息,趁他们在说话,悄声地蹑手蹑脚走了。
经过数日在飞鸿塔那边苦练,她?总算能畅畅快快不?看减字谱就弹出这?支曲子。
二月里,御花园中花树竞放。
今日天气?阴沉,飞鸿塔旁生着?几树梨花,梨花似雪,万枝绽放,稚陵在塔下石台抚琴。
不?能怪她?明知?即墨浔偶尔要经过这?里,却不?去找个新的地方,实在是这?两日这?里的梨花开了,开得太好,她?不?忍攀折,所以舍不?得走,甘心冒着?这?风险来此。
梨花洁白?,蕊心一抹淡绿,翠叶华滋。她?穿着?一身天水青蝉翼纱长裙,裹着?银白?狐裘,这?会儿一阵风刮过密林,头顶枝桠乱颤,叫满树梨花跟着?颤抖,有几枚花瓣就飘飘忽忽落在琴上?。
不?知?是不?是这?梨花树的缘故,她?莫名觉得今日琴技大涨,从头开始弹这?支《雉朝飞》曲,琴音从指尖淌出来,叫她?觉得和以往弹奏时不?同。
她?抬手拂去,又落了许多花。
她?脑海里却想到长公主说,卖琴给她?的那个落魄琴师,演奏此曲时,非但引得听者落泪,还能引得飞鸟徘徊不?去。
这?曲子委实悲戚。
弹到一半时,蓦地响起?了两三声鸟鸣,稚陵抬眼一看,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灰色的鸟儿。那只鸟啾啾哀鸣一阵,不?偏不?倚,跌在她?跟前。
稚陵一愣,琴音戛然而止,连忙起?身,蹑手蹑脚靠近,蹲下来,那只灰色鸟原来是一只雌雉鸟。
在汉白?玉石面上?,蹭出一行血迹来,稚陵伸手要碰它,它咕啾两声,一双漆黑圆眼直直望着?她?,叫她?心生爱怜,皱着?眉头,伸手将它抱在怀里。
她?想,总不?会是她?当真弹琴弹得能引飞鸟徘徊,将这?只雉鸟引了过来。
雉鸟在她?怀里乖乖不?动,她?小心地翻看它的伤势,左边翅膀根处一片鲜血淋漓,叫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