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宴默了一默,望着微弱光线中,绰约光影落在她的眉眼间?,恍惚想起?,此前幽禁在花影院那些日子时……即墨浔曾单独过来,跟他说了一些话。
其实?这许多年,他们维系着君臣的?情?分,十多年前,也曾为天下一统的大业并肩作战过,留过后背。至少,这些年脸面上都能做到心平气和——不会?太?难看?。
只是他向来看不惯即墨浔的性格,对元光三年的?事,始终耿耿于怀。
但那一次,他觉得,即墨浔说得对。
钟宴毫无预兆地抬手摸了摸她眉心的?痣,垂下?眼睛说:“回?去?后,就能看?到了。”
温凉的?触感停留在眉心。
窗外渐晓。
十月入了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起?来。稚陵立在船头,望着水岸一重?重?的?远山,这里?风大,吹得黛紫裙裾翩跹鼓动,她想,再过几?日,就该到宜陵了。
从上京南下?宜陵,须臾一月余即可。
今日天阴风冷,两岸黄叶纷纷。搭在栏杆上的?手忽然被人握住:“手这么凉。”
稚陵抬眼一看?,钟宴给她拿了一件雪白斗篷,替她裹上,他眉心轻拧,她便笑笑说:“我自己都不觉得呢。是有些凉了,这里?风很大,——你怎么出来了?大夫都说,你不能见风。”
钟宴脸上担忧又化为淡淡的?笑意:“大夫也说,你也不能见风。”
稚陵将披风裹得又紧了紧,目光遥遥投向了前边,浪花扑打在船身,她刚要?开口说什么,遽然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脸色苍白,心口熟悉地刺痛了几?下?,身子一晃,钟宴慌忙揽住她,紧张问?:“怎么了?是,心口疼么?……先回?去?歇息。过几?个时辰会?靠岸,就去?看?大夫。”
稚陵见瞒他不过,任由他背她回?了屋子,和衣躺下?以后,被他格外抱了锦被添裹起?来,饶是这般,她仍只觉浑身冷得厉害。
钟宴坐在床沿,神情?担忧,她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很低,断续说道?:“别担心,是老毛病了。”
这辈子她爹娘正?是为了这件事每日发愁。那个老道?长无缘无故地经过她家门,无缘无故地断了断她的?命,又无缘无故地留下?一段高深莫测的?谶语,叫她爹娘从她及笄,就整日想着念着她的?姻缘。
可是她姻缘不顺,要?么遇人不淑,要?么受人阻拦,她这“因果”么,更也始终没有解开的?迹象。以至于事到今日,她甚至怀疑那位老道?长是诓她爹娘的?了——但他那时候又没有收钱。
离了上京城,她原以为事情?都会?渐渐好的?,可没有想到,半个月前,便开始频繁地头晕,心口疼。
大抵是在宫中呆着的?那段日子,身子都很不错,现在重?又成了以前病恹恹的?样子,反而不习惯了。
稚陵微微凝眉,又咳嗽了几?声,喝了两口热茶后,却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钟宴那时受的?伤养了这么多日,该结痂的?结痂,该愈合的?愈合,就连身中的?毒也慢慢消解了,身子眼看?日复一日渐好。
怎知道?这趟船离了上京城后,稚陵的?身子反而坏起?来。
一路上船在各个渡口靠岸补给时,他们都要?下?船去?看?大夫,如此看?过了十来位大夫,对钟宴身上伤病滔滔不绝,信手拈来,对稚陵却泰半时间?都在沉默,或要?说自己医术不精,着实?看?不出病灶在哪里?,或也只能当是气血亏虚天生体弱来开方开药。
这一趟看?大夫,依然是这么个结果。
钟宴扶着她缓缓地起?身离开医馆,轻声宽慰她:“阿陵,别担心,下?次再看?别的?大夫。”
稚陵面庞瘦了一些,下?巴都尖了,脸色苍白,只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唇角一丝苦笑:“上天也不能让人太?圆满。”
钟宴的?手一顿。
难得是个艳阳天,北风虽寒,有太?阳照着,比整日缩在屋子里?好很多,走出医馆没几?步,看?到路边热闹摊贩,稚陵便笑说:“我们去?逛逛罢,散散心。”
她瞥见路边一个书摊,停下?脚步,随手拾起?一本无名氏撰写的?游记翻了两页,忽然看?到“桐山”两字,目光一怔。
旋即,她想起?什么来——似乎爹娘他们那时遇到的?道?长,便是桐山观主。
“看?到什么了,怎么发呆?”钟宴微微侧头,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一篇文字上,轻轻念出声:“春至桐山,则满山桐叶绿……”
他问?:“阿陵,想去?桐山么?”
稚陵点点头。她两辈子都不曾去?过江水以南,那边的?风景,从来……只能隔江而望。她黑睫微垂,微微一笑,说:“收复江南这么久,也没机会?去?那边看?过。”
钟宴说:“那我们多住两日,去?桐山看?看?。”
稚陵说:“本来打算只回?宜陵看?一眼,但若要?再去?桐山,恐怕得多花很多时日。你公务怎么办呀?”
钟宴说:“公务不必担心,西南那边我都安排过,本就是培养来接管那边事务的?,他们办事妥当,我没什么不放心。”
稚陵还是凝着眉很担忧,只是一听钟宴说起?他收养的?孩子,有的?力大如牛能单手扛起?巨石,有的?擅长跟当地百姓打交道?风评甚好,有的?带兵剿匪攻无不胜,有的?处理内务很有自己的?一套……她终于彻底放心了。
街市熙熙攘攘,行人各色匆匆,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儿?,忽然间?乌云滚滚,眼看?便要?下?雨,两人急忙回?了船上。
凭窗看?去?,水面上雨点密密匝匝,白茫茫的?,升起?水雾。她说:“幸亏避得快,不然又得淋湿了书。”怀里?还揣着从刚刚书摊上买来的?书册,她连忙摊开,映着光看?了看?,钟宴笑说:“你啊,不紧着自己,紧着那本书。”
他一边说,一边给她递了个手炉过去?,暖洋洋的?热意蔓延开,稚陵循声抬起?眼望过去?,看?见他眼里?,满满是自己的?影子。
她合上了书,笑着说:“等身子好了,我再培养几?个别的?爱好。”
这场十一月的?寒雨下?了三四日,他们到了宜陵那日,也下?着冷雨。
江东一带,冬日的?雨又湿又冷,稚陵紧了紧身上狐裘,待望见宜陵城就在眼前时,忽然脚步一滞。
钟宴跟着一滞,心里?猜到她大约是近乡情?怯,便主动地执起?她的?手,温热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低声说:“回?家了,阿陵。”
她迟缓地点点头,步伐沉滞地随他一道?,步入城中。
一别二十年,生死两茫茫,原来家乡也变了这样多:青砖路全翻新过了,许多旧宅院拆了重?建,巷陌街道?……好像跟记忆里?不同了。
她凭着记忆勉强认出自己家所在的?一条巷,雨水哗哗淌下?檐头,浸入青砖缝,风挟寒气扑面而来,她抱紧了胳膊,冷得一个哆嗦,忽然止步。
眼前赫然便是她家了,这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门扉……
为什么……会?有人住?
她看?到有个女人,提着一篮子买来的?菜,袅袅娜娜从小巷那边过来,再转身进了她家门,啪塔一声关门——留给她一扇紧闭的?大门。
钟宴也看?得一愣。
稚陵喃喃自语:“大概……已经给别人住着了,是别人的?家了。”她叩门的?手顿了半晌,没有叩下?去?,黯然了一下?,转过身,背对那扇门,钟宴沉默着便要?去?敲门,被她一拦,她垂下?眼:“既然有了新主人,何必去?打扰人家。何况我们只是来看?一眼,看?过了……也就够了。”
再说了,……裴稚陵已经死了十六年了,她难道?要?跟人家解释,她投胎转世回?来了?
……那太?荒谬。她没有能证明她就是这里?旧主的?东西。
稚陵失神想着,握着竹伞的?伞柄,缓缓地不知要?向哪里?走去?,钟宴顿住,在背后叫她说:“那去?我家吧。”
他寻思,照理说就算是荒废了,也断断不应有人住着才对,难不成因为她家满门无一幸存,人去?楼空,官府划给了旁人不成……?
他蹙着眉,还得找机会?打听打听。
到了钟宴自己昔日住的?院子,稚陵恍然地抬头,看?到密密雨幕中临水那棵老梅子树。适逢冬日,枝叶凋零,却依然能看?得出,比二十年前更高大挺拔,枝桠更繁更密。若到初夏时节,一定挂满梅子……。
出乎意料,钟宴这旧院子却没人住,略显得荒废破败。院中草木零落,屋子长久无人,灰尘扑面,钟宴失笑说:“我们还是去?客栈住吧。”
稚陵也觉得这番残破景象,凄凉归凄凉,也把她逗笑了,本想到一定很破败,只是没想到这样破败。住人是不可能的?了,凭他们俩自己,要?是收拾……恐怕得收拾个几?天几?夜。
当年敌军渡江破城,在城中烧杀抢掠,这院子并未幸免,不过……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钟宴检视了一番,摇了摇头。
雨势太?大,到了客栈,稚陵已觉得头晕眼花,连忙坐下?缓了一口气,身上不可避免地被雨打湿了些,钟宴还在廊外,似跟堂倌在说什么话。
稚陵解下?狐裘挂上衣架,客栈的?婆子过来提了热水来,笑说:“姑娘洗把热水澡,暖暖身子吧。稍后饭菜也会?送上楼来的?。”
稚陵道?了谢,旋即想起?什么,叫住对方,问?她:“等一下?,我想请教婆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