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十 球场闲话(下)
没头没脑的,王璞忽然説出这么一番话来,即使这边三人都堪称是琼海军中最dǐng尖的智囊,却也一时间都愕然呆愣住。
过了片刻,三人又几乎同时领悟到王璞説这些话的缘故——莫非是以为他们这里生了政变,赶紧跑来劝説流亡的?三个人都禁不住纵声大笑,搞得王介山莫名其妙,看看他们肆无忌惮的样子,又看看周围那些服务人员,诸如球童之类,总怀疑那些人是被派来监视的,很是提心吊胆。
笑了好一会儿,向来注重礼仪的李老教授才向王璞道歉,请他到休息区坐下,并让侍者送上饮料茶水,四人坐下来,跟这位总是表现的一本正经,难得会表现出这种尴尬神情的大明官僚好好聊一聊。
“介山先生为什么觉得我们有必要悄悄逃到大明去?”
阿德比较捉狭,故意问他一句。王璞看到他们这种反应,虽然已经有diǎn吃不准的样子,但还是老实回应道:
“难道你们几位不是被……”
他看看周围,小声道:
“……软禁起来啦?”
这边三人忍不住又要笑,毕竟老李教授还是个厚道人,也不再卖关子,仔细向王璞解释了一番关于短毛内部换届和选举的规则。后者只听得半懂不懂的,却是满脸震惊与诧异之色:
“你们这是什么规矩?好端端的,十五个大头领一下子换掉十四个,连脑都换了人,这岂不是自取灭亡吗”
知道是自己闹了笑话,颇为羞恼之下,王介山説话也很直,阿德顿时有diǎn听不过去,反问他一句:
“介山先生,难道你们大明的官儿是只能上不能下?”
王璞却一本正经,朝着北边京师的方向拱一拱手,説道:
“吾等臣僚之属,自是要受朝廷辖制,但朝廷也不会平白无顾就降罪夺职啊。纵有京察之设,也要看贤明公正与否,以诸位的才能功绩,何至于落到被尽数削职的地步?如此贤愚不分,你们在这里还能待得下去?”
这番话説得庞雨都无奈摇头——要往一只已经满了的水壶里头灌水近乎不可能。同样的,象王璞这种脑子里已经塞满了封建君臣之道的读书人,也很难再接受其它观念了。
尽管如此,老李教授却依然很有耐性,循循善诱道:
“我们的治政原则,是以制度为核心,而并非依靠一两个贤明之人的才能——当然执政者的能力也很重要。但总体上,我们这套制度,其核心目的不是为了挽留有特殊才能的人,而是为了防止那些特别坏的领导者长久占据上位——后者所造成的破坏,远比失去前者的损失更大。”
“那岂不是只有平庸之人才能安于其位?”
王璞冷笑道,老教授diǎndiǎn头:
“不错,就我们的制度而言,哪怕庸人在位,只要他不是特别蠢,一切按制度规章行事,就可以确保我们的整套政体正常运转……”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王璞连连摇头,满脸的不以为然之色:
“李老先生,赵,庞二位,请恕在下直言——你们的那批新头领,我们也已经仔细了解过。虽不能説都是无能之辈,北将军更是勇逸绝伦,但其中大部分人毕竟是默默无名,才具气量如何,都不可知。即使有几位先前算是略有名望,比起你们原来那批也还是远远不如的——现钟不敲却去打铸钟,将诸位英明之才撇到一边,却让一群毫无经验的人上台管事,这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高明之举吧”
老爷子呵呵一笑:
“不给他们机会去尝试,如何来的经验。更何况对于人心的评判,本就是天下最复杂,最不可靠的事情——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纂时。’——纵然某人一时间表现得很好,谁又知道以后将会如何。”
“即使某人上台时贤明清正,也不能保证一直这样下去。权力这种东西,终归是对于人的性格有着很强的腐蚀作用,再怎么坚强自律的人,长时间坐在那个位子上,迟早是会变的——比如説大明嘉靖年间的奸相严嵩,当年不也曾以清贫正直而著称么?”
庞雨在一旁跟着笑道,王璞愣了愣,作为大明本土人士,他对于本朝的当年旧事自然更是清楚。虽然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朝野民间一旦谈起严分宜这等人都説他们是大奸若忠,早期的清正嘴脸不过欺世盗名而已。但王璞毕竟不同于一般人云亦云的庸才,对于史实也有自己的见解,虽説作为东林党人难免依然摆脱不了单纯“忠”“奸”之辩,却也对此有过自己的思考。
“照你们这么説,无论何等正直之士,只要为官作宦,就会变得污浊起来——这官场岂不是成了个大染缸了”
王璞愤然道,语气中先前还抱着劝诱之意,这时却渐渐转变成了不服气的争辩。
阿德噗嗤一笑:
“难道不是这样吗?大明养士三百年,只出过海瑞一个而已,倒是严嵩的同类数不胜数。这一diǎn介山先生想必比我们更清楚吧?”
王璞面色灰白,象他这种向来以清流自居的人,满脑子里从来都装满了奸佞当道,正直之士如何遭受迫害的传闻,听得多了难免也产生疑问——为什么奸佞们总能上台?为什么正直的人总是倒霉?这天地之间难道不是一直有浩然正气在吗?
现在短毛们给了他一个匪夷所思的回答——不是坏人总能上台,而是好人上台以后迟早变坏。按照他们的“腐蚀论”:官儿做得越大,当得越久,这人变起来就越厉害……王璞虽然很想理直气壮説这是在胡説八道但结合自己这些年来在官场中的所见所闻……他可以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内心。
沉默了许久,王璞方才又低声道:
“如此説来,岂不是个无解之局。”
“怎么会无解呢?解决的办法很多啊。最简单一个,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用的——在被‘污染’之前就把人给换下去,自然就不会‘变质’了。”
阿德哈哈大笑道,王璞哭笑不得:
“这个……未免太儿戏了吧。”
“不儿戏,能上能下,使官员们意识到自己不过也是个普通人,这正是避免他们心态失衡的重要手段。”
阿德收敛起他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道:
“当然,从长远来説,也会有更加细致的管理方式:比如针对每一个职位的特diǎn,职能,容易钻空子的地方,都确定下严格的规章制度,借助民间和政府的力量严格监督,迫使其只能按章办事,老老实实作为提供服务的机构存在,而不是借着手中的权力乱搞……”
阿德一口气説了一大串,却见王璞脸上又开始现出那种不以为然的表情:
“我国朝自古以来便有御史台,但是……”
后面的话没説,但很明显——王璞也知道那些御史不可靠。
但阿德只是嘿了一声:
“设立御史台的本意是监督——但还是要依靠人来挥作用,而我们这套规则的核心则是尽量把对人的依赖降低到最小,转而用制度解决问题……”
説了一大通,见王璞还是满脸呆滞模样,知道现在跟他谈什么廉政公署,舆论监督之类还为时过早,赵立德有些无奈的摆了摆手:
“简单説就是我们现在对那些底层吏员所施行的规则——张贴在每一个办事处大门口的那些办事须知你总见识过吧?那些还只是最基层,最简单的,”
王璞这才“哦”了一声,脸上略有领悟——短毛政府被当地老百姓认为简洁高效,很大程度就是体现在张贴在每个部门门口的那张“办事须知”上。王璞也曾注意看过几份,编纂的非常细致:包括每个部门负责哪些业务,每一件事情的处理流程;由哪几个人负责办理;到何处能找到他们。甚至连办事的时间都给规定好了,还特别注明“逢节假日,休息日顺延”……总之,在王璞眼里这些条例编纂的极其死板和繁琐,要一个讲究潇洒的士林中人去遵守这等繁琐小节简直就是侮辱
王璞以前一直觉得,短毛把规矩制定的如此细致繁琐,吸引那些为钱而来的普通俗吏尚可,真有大才至此,看到这么多规矩大概直接就会被气走了——此类文人心目中的“能员”,就是那种平时喝喝酒做做诗;有案子则三言两语破掉,积攒了一两个月的公务能在几天内就处理完的所谓“风雅之士”,跟短毛衙门里那些整天埋头于文牍,以至于几乎人人配眼镜的可怜人完全两码事。
如今听了赵立德的解释,王璞却感觉仿佛有diǎn明白过来。
“……这就是你们的所谓‘庸人治政’么?可是那等俗务,皆为微末小节,尚可订之以规,真正国家大事,又岂有成规可循?”
“大部分政务都是微末小节,对老百姓利益切身相关的也往往恰是这类小事。”
庞雨在一旁插口道:
“只要把这些小事情处理好,他们的职责就完成了。至于在大方向上的决策,自有整个团体所有人来作出判断——介山先生不会以为我们几个人退出了委员会,就彻底不管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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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凌晨六diǎn出差,今天下午四diǎn多才到家。
赶紧码了一章先出来,算补昨天的。
今天的马上继续写,如果今晚能写出来就放,不能的话顺延到明天,反正不会少,大家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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