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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六 各自的对手(下)
    内宫中,曹张二位大太监从此以后难免做了对手。而在外面,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轿厢中,周延儒这位首辅大佬,此刻也是面沉如水,摆出了文臣之间很少拿出来的乌眼鸡架势。

    不过坐在他对面的钱谦益却依旧潇洒自若,笑眯眯从车座旁边附带的茶窠子中摸出一套紫砂茶具来,在小桌台上斟了两杯茶,朝周延儒做了个延请的手势。后者刚才在天子面前说了不少话,此时难免口干舌燥,而且心里想着马上没准儿又要大吵一场呢,便也毫不客气,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不过在喝了以后却觉得滋味不错,于是毫不谦让的自己动手又倒了一杯――跟那帮短毛接触时间长了,行动上也难免受到影响,尤其是在老钱这种明显刻意显摆自己跟短毛关系好的家伙面前,更没必要讲什么风度了。

    钱谦益果然只是笑眯眯看着,一点没被激到。周延儒看了看周围陈设――这种四周边都镶嵌玻璃窗的大马车如今满京师里也就短毛一家有。下面的钢制弹簧底座更是能保证车辆在行进途中的舒适和稳当,否则他钱某人也不会装模作样拿一套高级茶具出来而不怕泼洒――这本身就是一种卖弄,偏偏周延儒也恰好能够理解这种卖弄。就算以前不懂,在跟短毛接触过一段时间之后也肯定懂了。

    “牧斋兄果然好本事啊,能够让髡人把自用的车驾让出来,满朝上下也只牧斋兄一人了。只是看这金碧辉煌架势,与牧斋兄之前的为人处事可不太相符啊。”

    看着车厢里那些充满西洋风格的装饰物,周延儒终于还是忍不住出言讥刺了一句――钱谦益自己原本的马车其实也是从海南岛运来的车架子,下面的钢制车架,避震弹簧等一整套设施都是全的,乘坐起来舒适程度也许比这辆差一些,但也差不了太多。只是其外观内饰都还是明朝本土风格,看上去与外面满街跑的寻常富户油壁车并无太大差异。

    这也恰恰体现了钱谦益之前的作风:虽然骨子里是靠着短毛才重新发迹的,表面上却不肯承认这一点,仍然要摆出一副大明士林之首的架子来。

    而他现在乘坐的这辆车却是标准短毛风格――本来就是短毛自用的么。虽然琼市坊里已经有店铺开始接受京师富贵人家的订货,但因为只能在海南岛上的工坊中生产制作,就算现在缴足了银子,确定了颜色型制和样式,要提车也至少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周延儒能这么清楚,还是因为他自己也下单订了一辆。

    所以现在能乘着这种西洋式样大马车满京师里招摇过市的只有正宗短毛,以及这位钱谦益钱大老爷了,他似乎完全放弃了之前爱惜羽毛,要与短毛保持距离的想法,转而开始全力向对方靠拢,还唯恐全天下不知道一般的死命宣扬。

    周延儒明是说车,暗中讽人,言下之意钱谦益当然也能听得出来――毕竟是大明朝的顶级文人,相互之间即使互相嘲讽也撕的极有内涵,一点不见烟火气。而且在这方面老钱终究还是占了点上风的,所以姿态也就放得很高。仿佛完全没听出周延儒的嘲讽一般,笑呵呵解释道:

    “玉绳兄想太多了,不过家里原本那辆车轮轴出了点小问题,今日来面圣又不敢凑合,才临时找琼镇朋友借一辆先用着而已。回头等自家订的车到了,便要还回去的。”

    钱谦益笑吟吟的端起茶杯,朝周延儒虚敬了一下,又笑道:

    “旁人不知,玉绳兄难道也不知么?我们是一起在琼市坊里下的单子,提车时间当然也差不多,都要等半年后呢。”

    周延儒撇了撇嘴――就是因为明明咱俩一同去参观短毛新开的车马店铺,当场同时下的订购单子,结果我堂堂首辅尚要等半年,你却先“借”到一辆舒舒服服坐上了,这才让人恼火么!

    不过在这方面他也不好说再多,因为他自己在这方面也属于享受了特权的――除了面子没有大到能让短毛当场把自己的座驾让出来,其他方面他享受到的待遇和钱谦益完全一样。

    短毛这种四轮大马车乘坐舒适,装饰奢华,但人家开出来的价格也是绝对豪华――最普通的配置都要上千两银子,京师里一套标准的四合院都未必能卖到这个价。周延儒也是想着要跟钱谦益别别苗头,又想和短毛拉近些关系,才狠狠心决定买上一架――作为大明首辅,接受些人情往来很正常。但价值上千两银子的东西,又是短毛开的店铺,他原也没指望占什么大便宜,能给个高点的折扣就不错了。

    然而当他前脚签下订单,后脚让管家去缴钱时,那位陈大雷陈总经理却亲自跟周府管家见了面,告诉他按贸易公司的规矩,周首辅这样的名人肯用咱们的马车,那本身就是对咱们产品最好的宣传了。说起来还是我们占了周首辅的便宜,所以这车价可以作为宣传费用冲抵掉,就不必另外支付了。

    那管家一听不用付钱当然最好啦,回来向周延儒一汇报,后者也是暗暗心惊――都说短毛桀骜不逊,一味依仗强势而不知礼数,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么,该放软身段走人情的时候人家可一点都不糊涂啊。

    而且短毛这帮人说话行事还真是直白到了极点,连行贿都能找出个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出来――充抵宣传费用?哈哈还真说得过去――以老夫的身份威望,日常起居都坐短毛的车,势必会引来许多效仿者,不就是帮他们做了回活招牌么?不问他们收钱就算客气了,当然不必再偿付车价。这事儿就算闹到御史台前都有理啊!

    即使真有人指责短毛借此行贿也不怕――因为并不是所有高官都享受到这种待遇。可怜的温体仁温老爷又一次不幸被当作了反面对照组――他也同样派管家去琼市坊里订购马车了,然而人家彬彬有礼却又非常坚决的告诉他:由于当前下订单的人太多,作坊那边实在来不及做,所以暂时无法接受贵府的订货……您问要等多久?恩,也许两年,也许三年,说不准!

    可怜的温府管家在琼市坊里拿着银子居然都花不出去!即使他当场发飙把那个小掌柜――琼市坊里称为“客户经理”的年轻人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人家也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任凭唾沫星子喷在脸上都不带擦一下的,态度绝对好,可就是拒绝跟他温府做生意。

    温体仁也是堂堂阁老啊!而且势力不小,当初可是差点把周延儒掀下马自己做了首辅的。后来虽然功亏一篑,可其余威犹在,朝堂之中都没人敢这么挑衅他,更何况是一户商家!若是换了大明本朝的商户,无论他有什么背景什么靠山,敢这么跟当朝阁老炸刺儿,不要说在京师里绝对待不下去,牌匾字号肯定给砸掉,就连身家性命都休想保住!

    但琼市坊却偏偏是那个唯一不怕温阁老的例外,人家甚至都不用玩硬的――如今********王承恩有事没事就爱往这里跑,就指着这里的货物帮他继续在宫廷里收揽人情呢,你想试试看让王大总管不痛快么?

    所以那温管家也只能在嘴上骂骂咧咧一番。然后气呼呼回去了,而温体仁得报后也同样气得傻了,居然当面问那管家:

    “我有做错过什么吗?”

    ――他跟短毛没仇啊!就算在朝堂上时不时跟钱谦益唱个对台戏,那也多半是秉承周延儒的授意,属于明朝官员内部的斗争而已。真正实际牵扯到短毛的政策,他可从来没从中坏过事。钱谦益不过一介文人,当真就是那么英明神武,事事都能做到滴水不漏?

    且不说温体仁在家里是如何的咬牙切齿,怒发如狂,外面又是如何将此事哄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连天桥说书的都给编排上了。但周延儒在听到此事时,心中却是暗暗惊叹的――不捏软柿子,要干就干阁老!说明短毛完全清楚自己的实力有多强,拳头有多硬,连他都忌殚三分的温体仁在短毛眼中居然只是个拿来立威的活靶子!

    然而除了那位倒霉的温阁老,短毛在和包括他在内的大多数朝廷官员交往时,偏偏却又很能放下身段,该给的好处,该让的利益,毫不恋栈就拿出来。且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东西,实在到让人难以置信――钱谦益的发迹便是最大实例,而他周延儒才不过稍稍表露了一下向对方靠拢的想法,便立即得到了价值千金的回报。

    如此软硬两手兼施,天下间有谁能抵挡?周延儒在先前的谈判中觉得短毛中枢派出来的这帮小年轻,虽然个个聪明外露,可性格大都轻佻,又多半缺乏城府,就算他最看好的那个林汉龙,也至少要经过十年磨练,才能勉强算得上大明首辅眼中的“可造之材”。

    可从马车这件事上,短毛商铺所表现出的老辣圆融,绵里藏针却是精明冷静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莫非短毛中最优秀的人才竟然不是从政而是从商的?他们派来与大明朝廷谈判的这批人,仍然并非髡人中真正的权谋之士么?这可也太狂妄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