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沿着一条同样铺着高档羊毛地毯的走廊一路向前,途中又经过一座小花园,进入到另外一座小楼。越是往里头走,那几位粮商越是暗暗心惊――倒不是说里面奢华到了什么地步,事实上这里头真正的办公区域反比外面接待客人的地方要简朴了许多,看来短毛也不是逮到什么地方都乱花钱的。
但让他们感到吃惊的,却是这里面的工作人员居然大部分都是女性,而且绝非一般人家概念中的女仆,丫鬟之类伺候人工作,而是真正在管理着这个庞大商业机构的――陈大雷在半途中好几次被捧着文件的女性文员拦住,向他询问一些技术性问题或者是相关资料,这位挂着总经理头衔的男人都一一耐心回答,丝毫没有对待下属的傲气,更不用说将其看作仆役了。
这让那几位粮商心头皆是惊讶不已,他们自家店铺要说偶尔雇佣一些女性帮忙打打杂什么,那也是有的,但多半不会让她们接触到真正有关经营的事务,更不用说达到如此规模了――这座小楼一层甚是开阔,偌大的厅堂中整整齐齐用木头屏风分隔出许多小间,因为分隔只有半人高,站着的人一眼便可看到大厅全貌,所以那几位粮商都看得很清楚:那些小隔间里头简简单单的,就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以及若干摆放文件的柜子和架子。此时大约一半小隔间中有人,而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是女性。
这个大雷兄,你们这边竟然都是靠女人在做事么?
一名粮商不禁讶异道,陈大雷则见怪不怪的点点头:
倒也不完全是,男女各半吧。你看那些空着的位置,多半都是男性员工的。不过男员工在外面奔波的比较多,剩下在家里的轻松事务么,多半就是由女员工来做了。
见那几个粮商都是一脸的懵样,陈大雷忽然笑了笑:
琼海镇的这群人呢,对于‘男女平等’这四个字真是看的极重,不单单是放在嘴上,实际上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干的――诸位年兄想必已经知晓,如今琼镇的大头领乃是一位老夫人吧?
见那几个粮商都点头,陈大雷却又带着某种恶趣味表情朝楼上指了指:
如今琼市坊中能做主的几位,也全都是女士。
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那几位粮商跟着陈大雷上到二层楼,这地方一看就知道是首脑人物驻地――倒不是说如何富丽奢华,其陈设布置颇为简单大气,但却让人自然而然有一种坐在这里的人应该主导一切之感。
二楼外面依然是一间会客室,靠里间屋子的门楣上悬挂着一块总经理办公室的牌子,看来原本应该是陈大雷的地盘,但如今却显然被鸠占鹊巢了――门外站着一排年龄大小不一,个头也高高低低的年轻女孩,看装束倒像是伺候人的女仆模样,但脸上却都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傲气,显然这些小姑娘本身并没有身为下贱的自觉,或者是她们的主人根本没有灌输给她们这类意识。
果然,当陈大雷上前和她们说话时,其态度十分和善客气,而那些小姑娘也只是用公事公办的口吻与其交流。后面某个靠得比较近的粮商听见了几句对话,眼角不禁跳了又跳,心说这要是自己家里的丫头,敢这么跟主子说话,非得狠狠教训一顿,让她知道什么叫上下尊卑不可!
话说回来,短毛这边还真是爱在称呼上闹幺蛾子,丫鬟就丫鬟吧,偏偏说是什么助理,就跟他们非要把掌柜叫作经理,东家唤作懂事一样尽闹些虚文。
当然了,无论肚子里怎么腹诽,轮到他们自己去和那些女孩打交道时,摆出的姿态却也是恭恭敬敬,甚至比那陈大雷的姿态还要低――他们终究是商人,求人时该用什么态度,这些人都还是明白的。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句话放到哪儿都适用――等这些粮商在被外面的排场架势狠狠震慑了一番后,再见到了陈大雷口中的那几位懂事,倒是觉得对方还挺客气。至少面子上的问候和寒暄听起来都挺真诚。
当然他们也没能和对方说太多话,那几位都是女子,而且年纪甚轻,又个个打扮入时。尤其为首的那一位安夫人,竟然还是个洋夷婆子,所穿的西洋式衣裳脖子下面露出好大一片,那几位粮商只匆匆瞄了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去,不敢正视――这年头稍微有点身份地位的大户人家都不会让年轻女眷与陌生人打照面。虽然这些短毛女人似乎并不介意让他们窥视到真容,但粮商们依旧秉持了非礼勿视的中华传统。
于是之后双方的交谈方式也是很符合中国传统的――那几位短毛懂事依然坐在屋子里,粮商客人们则坐在外间,双方之间隔着一道水晶琉璃珠子门帘,有什么话都是通过小助理们来传达,倒也方便。
在陈大雷略带笑意的目光下,那几位粮商战战兢兢的又把他们的行业公议要求给提了一遍,里头叽叽咕咕商量了一阵子,过一会儿,就有个小姑娘走出来,却是向着陈大雷问道:
陈总经理,安娜夫人想知道,我们琼市坊有没有加入过这个粮业行会?
陈大雷连忙摇摇头:
没有。
那他们这个行会在商议此事,作出决议的时候,我们有没有派人参加这次会议?
陈大雷又摇头:
没有。
那女孩子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子,只听里头又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然后那女孩子便再次走出来,这回是转向那几位粮商了,义正词严道:
安娜夫人说:对于贵方的这个组织,我们没有加入。贵方在商议时我们也没有参与。因此贵方的决议对我们没有约束作用。
那几名粮商互相看了看,眨巴眨巴眼。被拒绝的结果倒是不难料,但那位据称是琼市坊第二号人物的安娜夫人如此迅捷果断便作出了决定,却是让他们心头暗暗紧张――这个女人胆气十足,完全唬不住啊。若是对付寻常商户,他们还能甩下几句威胁,或者干脆私下里用点手段什么。可在琼市坊这伙短毛面前,他们绝对没这胆子――前段时间那个团头的下场南城商户大都知道,因为锦衣卫的清理行动也让他们一并沾了光。至于说用公开手段,指望通过背后势力出面来压迫对方屈服京师粮商中背景最深厚两家:一家姓张,乃是英国公府的买卖。而另一家则是姓周,跟当朝首辅,吏部天官周老爷家有些亲戚关系。这回上门那两家根本没来,人人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
明的暗的都不行,只能偃旗息鼓。当然了,这几位既然敢这么上门,肯定也留有后手――听到拒绝的回应后,那几名粮商却都依然保持着恭敬客气的态度,连声说这一次是己方太冒昧了,不曾考虑周全便来打扰。接下来,却顺水推舟的提出:能否邀请琼市坊一起加入他们的行会?
对于这样的要求,琼市坊显然也不是头一回收到了,那个小助理进去传话,几乎瞬间便返回来给了答复:
请和陈总经理详谈。
这句话那几位粮商顿时都起了如释重负之感――有对比才有幸福感么。在领略到琼市坊当家女懂事的强硬后,才发现原来这位陈经理是这么的友善好通融。而陈大雷果然也立刻展现出长袖善舞的本事,陪同客人离开那小楼之后,才说已经让人在附近酒楼订了一桌,咱们边吃边谈吧。
酒过三巡,饭桌上的气氛便非常热烈了。中国人么,果然还是最适应在酒桌上谈事情。那几位粮商原本因为被果断拒绝而有些尴尬的情绪也充分舒缓下来。接下来,很自然的,便开始讨论一些八卦话题了。
大雷兄嘿嘿,别介意啊,小弟随便说说――你这个大掌柜做的可真够憋屈。那一排小丫鬟啧啧啧,看你的眼神儿简直就跟看小厮一样。就算你不是她们的正经主子,可也太过于无礼。若是换了小弟我,哪怕多破费一些,也要将她从那几位女东家手里买了来,好好教训!
陈大雷喝的不多,脑子还十分清醒,闻言只是微笑摇头:
她们不是丫鬟,是助理。
呵,那有什么不同?无非换个名字罢了。
陈大雷虽然清醒,却终究是喝了酒的,说话间就较少顾忌:
还是不一样的,助理不是下人,而是更接近于学徒。她们是跟在那几位身边学习的,等到年龄渐长,学得差不多了,便也能独当一面了。
吓,还有这等事难道这短毛的商铺当真是只能由女人当家?那到时候大雷兄你的地位岂不是就不太稳当了?
不会,不会。
陈大雷颇为自信的笑了笑,却也并不多加解释,只是手指不觉在胸口擦了一下――那里悬挂着一枚精致的水晶吊坠,却是自家女儿精心为他挑选的。
自信的笑了笑,陈大雷继续朝对方举起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