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
骤雨初歇,四周安静得无辜,仿佛这场逝去的雨都是痴人的臆想,芦苇荡里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在这雨后安静的和风中闭着眼睛,看上去也是那样无辜,不知此时是否有梦,不知梦中是否有蒹葭苍苍,是否有白露依人。
刘妈叹着气将第三拨未动丝毫的汤水从怀瑾房中撤走,几小时前她浑身湿透地出现在门口,随即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任大夫来打了针,她醒了过来,之后便拒绝一切治疗,拒绝进食,直到又昏睡过去,却是呓语不断。
她是有梦的,她的梦里有蒹葭苍苍,有白露依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等不到与你化身一对白鸟,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湿了枕头。
东方未及泛起鱼肚白,一道闪电便撕开天幕,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惊雷,将蒹葭丛中昏睡的女子唤醒。
董知瑜睁开眼,却又因为头部传来的一阵剧痛而闭上,她紧拧着眉头,稍稍移动一下身体,又是一阵锥心的酸痛,这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忍着痛,再将意识集中到身体四肢,确定自己是否完好。
原来她的手臂还被反绑着,怀瑾走后,她淋了雨,心中的痛又太深重,不知何时便晕倒在这芦苇荡里,半条手臂已经受压麻木,而她能够感觉到此刻自己正发着高烧,因此头部和四肢才酸痛不已。
怀瑾,怀瑾……你竟如此牢不可破,冰冷决绝,泪水无声流下。
她紧咬着嘴唇撑着坐起,眼看一场雷雨又要来临,放眼四周,除了芦草还是芦草,不见一点人烟迹象。她伸长手指试着手上的绳结,反松绑是当初谍参班的必修课程,只是不知怀瑾这结打得有多复杂。
绳索已被雨水泡得膨胀松软,董知瑜集中意念,仔细摸索这绳结的结构,还好,只是一般的死结,她从地上捡起根硬草杆,挑动挣扎了一会儿,好歹解开撤了去。
下一步该怎么办?怀瑾让自己走,显然是想让自己投奔组织去,可这一去,今生的缘分就尽了,而自己这一走,姑姑一家还没有离开,会拖累他们吗?
怀瑾,你真的决意,从此天涯各方,恩断情决?
一时电闪雷鸣,董知瑜委身芦苇荡中,借着那高高的芦草,期望能遮住些风雨雷电。
这响雷也惊得怀瑾睁大眼睛,直直坐了起来,梦呓不见了,眼前却是更为残酷的现实。
又来雷雨了,瑜儿,瑜儿她什么都没有带在身上,没有食物果腹,没有利器防身,她的手……她能够解开那该死的绳索吗?那四周空荡荡的,她能找到一处避雨的地方吗?
她走到楼下,站在露天的院中,一滴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很快,一阵疾雨倾泻而下,将她身上那层薄薄的寝衣浇透,烧得滚烫的身体让这冷雨肆意冲刷,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头的疼痛。
“怀参谋!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能再淋雨了啊!”刘妈举着伞跑进院中,“你已经病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刘妈将那伞的大半遮在怀瑾头顶。
怀瑾轻轻推开她的伞,“不要管我,快回去。”
“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呀!”刘妈禁不住哭了出来,“怀参谋,我这老妈子伺候了你快两年,眼看着你一个女人家表面上风光得很,背地里却孤单无依,说句不怕冒犯的话,我在心里是把你当闺女疼的,闺女病成这样还要站这儿淋雨,你让我怎么能不管你?怎么能自己回去?我这老妈子也会心疼啊!”
怀瑾转身看着刘妈,将那伞轻轻推了大半到她头顶,“刘妈,你的心疼,我的心也疼,我若进去了,更疼……”
一阵心悸突袭,余波向着四肢扩散,怀瑾只觉四周围的雨声渐渐安静下来,刘妈那张愁苦的脸也逐渐远去,继而消失……
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回自己的床上,刘妈已经给自己换了寝衣,再看自己手臂上,却戳着一根针管,抬头看见床边挂着一只吊瓶,她伸手将针管猛地拔下,瑜儿在那荒郊野外,谁给她治疗去?
刘妈听见动静进来一看,正要发作,怀瑾做了个手势,“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不需要这些。”说完却一阵咳嗽,泄露了机密。
任大夫闻声走到门口,“怀参谋,您已经持续高烧超过二十四小时,身体虚弱,如果不接受治疗,会有呼吸系统和脑膜感染的危险。”
“没事,我能捱过去。”怀瑾坐了起来。
“作为医生,我建议您配合治疗。”
“任大夫,请您回去,我想静一静。”
任之行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刘妈使了个眼色,“怀参谋,我先回去了,您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待命。”说完便收拾了一下医疗用品,刘妈陪着他一起下了楼。
“我这里有些抗菌退烧的药片,您磨碎了,悄悄放在她饭菜里。”
“任大夫,她可是粒米不进啊……”
任之行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可不行,再没有能量和营养的补给,她怎么能撑过去?”又想了想,水呢?喝水吗?
“偶尔喝两口。”
“那就磨碎了冲在水里让她喝下去。不过,刘妈,还是得好好劝劝她,不管发生什么事,进食和用药是最基本的,她再三晕倒,不光是身体原因,可以看出她的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悲伤郁积,身心俱创,这种情况下,心理上的疏导可以事半功倍。”
“嗳嗳。”刘妈边答应边消化着任之行的话。
董知瑜在那芦苇荡守了一天一夜,她的心中残留着一丝希望,她想怀瑾回心转意,想她重新斟酌党派和信仰,重新斟酌她们两人的未来,然而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那条她曾经绝尘而去的路始终安静着,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眸,强撑起酸痛到麻木的身体,是时候离开了吧,就当这场遇见和爱恋只是她的大梦一场,前方,前方不再有爱情,不再有怀瑾,可仍有一支真理的火炬,引导她走向光明和自由,也许当那么一天来临,她还可以再次遇见怀瑾,告诉她:看,我当初选择的路是对的。
这是哪儿?她努力回想着来时的路径,只记得她们一路往西南开了很久,这应该是安徽的地界,脚下软绵绵的,她不知多久没有吃过东西,这么久以来,只是靠雨水支撑着。
安徽,她在心中想着,越往西去,敌人的控制就越松懈,如果可以再往西,找到长江,渡过江去,没准可以找到自己的队伍,若是找到自己人,便可以给姑姑家和顾剑昌都捎到信,这么想着,她便迈开灌了铅似的两条腿,沿着那芦苇丛走去。
怀瑾依旧是拒绝进食,刘妈好的坏的都劝了,可床上那个昔日担当懂事的人儿却始终不言不语,仿佛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有赶她出去,抑或是她完全孤立于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刘妈的存在。
这一次刘妈进来,却是给通报一个人的来访,“怀参谋,有个洋人,来了第三次了,之前两次我都说你病了赶他走,可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要见见你,说是有顶顶重要的事情……我这怕耽误你什么,就给你来说一声。”
怀瑾茫茫然看着窗外的一双眼眸半天才恢复神色,收回了目光,又过了老半天,“让他等着,我就下去。”
马修再次看到怀瑾时,那双翠绿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两三天功夫,这怀瑾像是变了个人,一张脸苍白如纸,唇上亦没有一点血色,虽是穿戴整齐,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是整个人瘦了一圈,那衣服也宽了出来。她是真的病了,还病得不轻,马修想。
“你找我?”怀瑾努力用正常的语气说话,可怎么都能听出病中的微弱。
“你终究还是快我一步找了她,你把她怎么样了?”原来马修在天津办好事情后便赶了回来,怀瑾那日的出现让他担忧董知瑜的安全。
“马修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你在天津没有得手,便回来找知瑜了,我已经在她家门口等了一夜,她失踪了,一定与你有关。”
“无关。”
“无关的话,你现在不会这么镇定!你一定知道她的去处。”
怀瑾的脸更加苍白了,“你是谁?凭什么到我家里来质问这些?”
“我的身份你一直知道,美国商人马修,至于凭什么,你在天津时就问过我,如今我的回答还是一样,凭她当初不要命地救你,没日没夜地来回奔波,想法子,找我,找那个晦国女人,不顾性命地在剧院安置炸药,你可知道她当时的那个举动是九死一生??我甚至认为,当初她如果找不到安置炸弹的机会,会留在那座看台上,将自己炸碎,保卫你的安全!”
怀瑾的心被什么猛击了一下,马修看到她的脸上突然蜡黄了一层,她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仍坐得端端的,可那双眼睛却红了,它们骗不了人。
“怀小姐,”马修放轻声音,“你其实是在意她的,对吗?你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请告诉我她在哪里,如果她还活着――起码我可以保护她一段时间。”
怀瑾抬起头,像是做了一个决定,“西南,轶县郊外,离长江渡口大约三十里地,那片芦苇荡。
你若找到她,护送她去该去的地方,不要再回来。”
送走马修,怀瑾便在沙发枯坐了一个钟头,该祈祷他找到她,这样,她起码安全了。
可门铃却再次响起,怀瑾抬头,却听得明明白白,那是傅秋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