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制在龙城市拉开了序幕,就像一场循序渐进的雨,一开始只下了几滴,恰巧有一滴撒在了文竹所在的单位:工贸合营龙城振兴工具厂。文竹所在单位是全市试点之一,首当其冲。
“敢为天下先”是陈嘉明的风格,其实他的眼光更远,他嗅到了里面的财富机会,机会来了,他绝不会错失。他搞过政工,当过知青,厂长也做了好多年,人生阅历极其丰富,时时关注改革的新动向。
陈嘉明知道企业不改制,产权不明确,企业无活力,拖下去就像水里拖稻草,越拖越重,最终死路一条,大集体到后来就是大家什么都没有。
换句话说,企业的发展已到了三岔路口,必须是做单项选择的时候了。中央通过基层摸底知道了这一情况,所以选择苏南地区做企业改制试点。
改制是自上而下的,晚扩面不如早试点,改制越早得到的优惠政策越多,因为改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对此,陈嘉明清楚得很。机会只会光顾有准备的精明人,陈嘉明等到了,他是企业的一把手,他想的比谁都多。
九月初,就有人来单位测量土地及房屋,评估房屋、机器设备价值,对账目进行重新核算、估值。陈嘉明也在为改制紧锣密鼓地进行策划,成立企业改制小组。一次偶然机会,文竹进入改制小组。
九月的一天,文竹上楼梯时,一位和蔼长者与文竹一起拾级而上,后面跟着几位随从。因那时来厂调研的领导也多,文竹也不怎么在意,目光相遇时,只是礼节性笑笑而已。
那位长者见文竹面熟,便问道:“你是不是余家的家庭老师?”
文竹“嗯”了一声,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厂里人都不知晓的事,他一个外人却如此清楚,他能提到余家,想必是余家的亲朋好友。
那人也不理会文竹惊讶的神态,又问了句:“你是怎么让余小小的成绩突飞猛进的?”
“那是她自身努力的结果。”文竹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表功,一边在脑子里梳理,蛛丝马迹也没找到。余家来往的人不少,我只负责书房里小小的家教,书房外的事一概不问。
“与你毫不相干?那余大脑袋请你干吗?我记得她的成绩以前是班上倒着数才能排上号的呀!”
“说毫无干系是推卸责任,我只是稍微点拨了一下,她的智慧火苗就窜出来了。请冒昧地问一下,你老是余总的——”
“好谦逊的小伙子,我是余总的朋友。我在余家见过你几次,不过你总在书房忙着呢。加上余夫人常提起,对你有了印象,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碰上了。”
从来都是下面的人削尖脑袋往上凑,想不这位面善的长者往下靠。
“我在这里上班,家教的事请为我保密。”
“行。”
文竹一行人鱼贯地前行,长者朗朗的笑声惊动了屋子里的人。陈嘉明闻声而出,“咦”了一声后,恢复常态。
“高局,你们认识?”陈嘉明握着长者的手问道。
文竹才知来者是主管局的高局,高局看了文竹几眼,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何止认识?熟得很。”一边用左手拍拍文竹的肩膀。
文竹嗫嚅地应了一声,回了办公室。事后陈嘉明来问文竹与高局的关系,文竹说没什么关系。文竹越是实话实说,陈嘉明越是认为他在隐瞒什么,越是觉得他有来头。从文竹嘴里掏不出更多的内情,陈嘉明走时拍拍文竹的背,说:“小文啊,好好干,前途一片光明。”
没几天,文竹就进入了厂改制小组,共八人,忝末位。文竹年龄最小,工龄最短,资格最浅,活干得最多,功劳却最小。
“小文,你这个去查查。”
“小文,你这个去算算。”
“小文,你这个去看看。”
“小文,把这个完成一下。”
小组里的人谁都可以指示文竹,文竹只怨爹娘手生得少,恨不得要向八爪鱼借几只才够用。本以为进改制小组是件很光彩的事,却落个苦差役。如果他们忙碌自己心里还平衡些,有一两人还翘着二郎腿品茗,在眼前晃悠,着实让人气愤。
陈嘉明查看数据时,轧出了苗头,把改制小组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短会,狠狠地批了大家一顿,骂道:“你们是工厂的精英,是为工厂改制服务,收集有利于工厂谈判的资料,是为了企业更好地发展,说到底也是为了你们自己。你们想干就干,不想干可以退出——”陈嘉明用眼光扫视一周,见大家低着头,没有人不想干。“——想干就得认真干,分工明确,不要互相推诿,扯皮。”
这一番训斥后,文竹的担子轻了许多。
陈嘉明为此事还单独跟文竹谈了一下,说:“小文啊,趁年轻都学些东西,艺不压身。在厂里多做事少出声不会吃亏,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他们老胳膊老腿,比不上你年轻人,今天累一点,明天准没精神,要不哈欠连天,要不药补。你单身,又住厂里,就多担待些。我像你这般大时,再累,只要一觉醒来便精神百倍,生龙活虎。”
文竹见厂长言之有理,点头称是,说:“我怎么会跟他们计较呢?他们都是前辈,都是我的师傅,我得好好向他们学习。请厂长放心,我会努力配合他们完成厂部下达的任务。”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经过几次单独接触,文竹认为陈嘉明厂长有能力,有魄力,事业心极强,跟着他干应该错不了。
十月底会计事务所出的报告分别送到市政府、发改委、市经委、主管局等上级单位,企业当然也有。这份报告是双方谈判的依据,陈嘉明对此份报告非常不满意,认为估价太高了,根本不值一千万。但评估不是他说了算,他自有他的办法。
文竹们收集的资料陆续送到陈嘉明手中。如192个退休工人的工资及医药费,如62个六十年代精减的下放工人及街道开票工的费用,如模拟50个内退工人的费用,如职工身份置换的改制费用。自己的家底自己有数,固定资产和存货上也做文章,那些有用,那些无用,净值越少越好。
这些材料要分类装订,不要汇总,文竹不解其意,也忘了问为什么,按陈嘉明的吩咐办理。
这些筹码,陈嘉明熟烂于胸,自然胸有成竹,只等着那些高官放马过来,他扛着像关公一样舞的无形大刀,躲在门后拼命地砍,当然是砍价不砍人,因为砍人偿命,砍价有理。
对于改制这个新鲜事物,有人恐惧,有人无惧,有人期待。恐惧者怕丢了饭碗,出了厂门担心再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甚至失业。无惧者因有一技之长,到哪都有饭吃,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工龄买断费用。期待者大都是年轻者,如文竹之类的,满腔热情,毫无顾虑,甩开膀子准备大干一场的。
其实那是思想不成熟的表现,一厢情愿的想法。企业改制比人观念的改变要容易得多,先来后到,论资排辈,每个企业都有这样的潜规则,不因改制而就会轻易改变。
没出报告之前,上级领导也常来企业调研,其实都是表面文章,走走场,作作秀而已。待出了财务审计报告,那些来过的领导就轮番上阵,进行轰炸,说报告上的一千万可以打个八折,也算体贴民情了。陈嘉明领导的班子,将来兵挡,水来土淹,沉着应付。
陈嘉明说:“不要说一千万,八百万水分也多得吓人,这个厂最多值一百多万。”
一百多万?各级官员面面相觑地看着,好像听错了,打个对折也有五百万呀,在陈嘉明眼里只值一折多。偷还得暗地里趁黑下手呢,大白天当着这么多人这不是明抢吗?
某位官员很是气愤,拿着报告扬扬,盯着陈嘉明问:“这是权威出的审计报告,不是废纸。我们是来谈判的,不是来开玩笑的!”
“我知道这是权威报告,是经过专家实地测量,评估,根据账目审计出来的,数字的正确性勿容置疑,但这都是账面上反映的,账外企业的负担你们知道吗?”陈嘉明直言道。
“账外账?什么意思?小陈。”经委的汪主任不解地问,眉毛似乎打了个结。
文竹们收集的资料派上大用场了,陈嘉明给到场的每位官员人手一份,然后陈嘉明发言道:“汪主任,我们单位现有退休工人192个,平均每人每月工资500元,一年就是115.2万,如果算上医药费,不低于150万元,这个你们总要分担些吧。
“虽然你们说退休工人最终要社会化发放,但过渡期还不是我们企业出,如果过渡期摊上三五年,这笔帐在座的想必是一清而楚的吧。
“我们单位还有62个精减下放工,平均按每人每月工资100元,一年就得7万多,加上医药费,大概一年8万左右,现在这些人平均六十岁左右,我们企业一直要承担到他们寿终才能减负,按七十五岁平均年龄计算,又得一百多万吧,这个你们总要分担些吧。
“这些都是理论上笼统算算的,不包含CPI的上涨,如果算上去,这些金额还将放大。”
陈嘉明贼精得很,知道一二次谈判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所以筹码也不一次性抛出,慢慢地抛,今天抛的解决得快差不多了,下次再抛些,他要把八百万通过多次来支离解剖,达到自己的心理价位。文竹趁给领导换水时,偷听到片言只语,明白了为何要分类装订,很是佩服陈嘉明的谈判策略。
现在的官员埋头苦干的不多,为民请愿的更少,讲大道理,讲客套话一流,可以不拿稿子说半天,来虚的很在行,来实的不如企业实干家。那些数据像炮弹一样,把官员炸得面目全非,表情不一,头脑乱得一塌糊涂,一阵窃窃私语后。
一位来自发改委的领导幼稚到居然怀疑单位提供数据的真实性,打着官腔问道:“这些人都是你们单位退休和下放的?”
“贾主任,我敢以我的人格来保证。你也可以通过社保来核查退休员工,通过批文来核实精减下放工。”陈嘉明正言道。心里一阵窃喜,这些人在这上面问的越多,说明他们越重视,对谈判的进程越有利。
第一次正面交锋了两个多小时,烟雾萦绕,却不出结果,与陈嘉明想的完全吻合。
谈判跟上市场买菜差不了多少,讨价还价,只是人多嘴不杂,双方都有主将,不一次性拍板,要经过多次拉锯、协商,才会出真正的结果。这些人素质自然比小商贩高出一筹,不会拍桌子红脖子,也不会斤斤计较,至少以万来去的。
说白了,值多少钱?官员也不会从口袋中掏出一分来,相反还要带点走。他们只是代表政府来丢包袱,给市场树典型。但对于企业发展很重要,负担越轻,越有利于企业冲锋陷阵。
陈嘉嘴里说的自然是为企业谋发展,为员工谋福利,其实心底想的是另外的私活。于公的可以放在桌面上堂而皇之地讲,还可以赢口碑,于私的只能心里想。别人无法知晓,只知他是一个一心为公的领路人,要给他树丰碑。
第二次,政府同意六百万。陈嘉明不急,抛出了另外一个*:“我们现有员工三百左右,其中有五十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或出工不出力的。这次改制我们保证,不会把一个员工推向政府,也不会推向市场,除非有人另谋高就。
“但这些人实在跟不上企业管理,而且会带来负面影响,我想把他们内退,一直养到真正退休。按最低生活保障每人每月300元发放,一年就得18万元,加上医药费等,不低于20万元一年,依然不计算CPI的上涨,这些人平均还要五年才能退休。这些你们总要负担大头吧。”
借此机会,陈嘉明排挤了一些不入眼的人,内退了一些于企业无用的人,这仗对于陈嘉明而言打得漂亮,一举几得。
第三次,政府同意五百万。陈嘉明还是不急,说道:“谢谢在座的各位领导,为我们企业改制分忧解难,我们提出的问题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我们解决。现在我们又发现了新的问题,就是员工转换身份的改置费,虽然现在不一定要发,但总要备在那里的。
“有些员工现在不会走,说不定明天或后天就会走呢,只要他们走,这笔钱是必须给他们的。按二万元一个人计算,一百个人就得二百万,这个你们总得承担吧。”
一些官员算算,二百万还是少的。其实这些改制费企业后来支付的很少,毕竟离开的员工极少数,也没有多少人来较真这个改制费,政府甩了包袱基本放任不管。
第四次,政府同意三百万。离目标价位越来越近了,但你看不出陈喜明脸上一丝喜悦的神情,他还有招要出,这次是对固定资产和存货发表意见:“各位领导,三百万还是高了。但你们对于我们改制的支持,我们万分感谢。
“今天请大家来看看我们的一些固定资产及存货,有些机器设备虽然提着折旧,其实于我们企业生产根本就无用,其实是在帐上摆摆的,最多值废品的钱。还有好多存货,多少年了一直在仓库,估计当废品卖,人家还要收运费的。这些无用的东西我们列了一份清单,请各位领导过目。”
各位领导都看傻了,这个陈嘉明什么来头,都快成精了,一棵大白菜都快给他剥到菜心了,还要剥,企业让他当家肯定放心。
只是官员们心里不爽,你陈嘉明什么东西?一介企业的厂长,一提问题就砍价,还把我们这些当官的放在眼里吗?想反驳些什么,可是人家每次提的都有理有节,训话可以带着傲慢的官腔,但反驳是要用事实说话的。
既然是试点,人家要最大的优惠也是可以理解的,没有优惠,哪个企业愿意改制呢。只是这个陈嘉明有点过分,好像还摸透了官员的心思,除非不改制,到最后还不是烂在政府手里,那么多下岗工人政府也负担不起啊。
第五次,政府同意二百万。离陈嘉明的底线还有一点点差距,但已到了心理价位,价格当然越低越好,现在少掉一元以后可以多得十元,而且毫无风险,这是政府给的优惠。但今天不能贸然砍价,贪得无厌会引起共愤的。
今天洪副市长亲自出马,说明改制的谈判已接近尾声。官员们给陈嘉明的几次谈判搞得精疲力竭,都想尽快结束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但心有不甘。想想几个部门的头,居然搞不定一个企业的厂长,还得分管市长出面来拍板,很是没有面子。
但这种火又不能乱发,改制毕竟是新生事物,摸着石头过河,树的典型必须成功,不许失败。企业没有强吃硬做,都是通过事实、数据来谈判的。而且每次都笑脸相迎,招待周到,并无失礼之处。
“小陈,还有什么问题要提的,我今天一并给你解决。”洪副市长话中有话,今天必须拍板,有什么你只管放马过来。
“所有的问题都有在座的领导解决了,今天就等你老拍板定稿。”陈嘉明恭敬道。有些小问题向副市长提那完全是小题大做,不上台盘。大领导只管大问题,或决策或拍板或签字,小问题只配手下人张罗。
洪副市长对陈嘉明的回答虽然惊讶,却是相当满意,同时用眼光扫了一众手下,谁说这个小陈难缠呀,我一开口他就伏地称臣。
众手下赶紧用恭维的眼光看着领导,眼光不会说话,但意思还是很明了:你老英明。同时记恨着陈嘉明,平时“呱呱”地说个不停,今天毫无反应,我们向洪老的汇报好像是谎言似的。
经过五轮谈判,陈嘉明稳打稳扎,步步推进,达到了目标。官员们节节败退,城池差点全部沦陷,但也完成了任务。改制成功,典型树立,洪副市长朱笔一挥,价格最终定在二百万上。
谈判成功,与会者自然要庆贺一下,文竹有幸参加。在酒会上,文竹见到某些官员的酒量惊人,一两瓶高档白酒不在话下,完了还要娱乐娱乐,说是谈判累了,要放松放松身心。走时每人还得送几条中华,说是辛苦大家的劳务费。官员们也不怎么在乎,随意地往车厢后面一扔。
一千万的八折还到二折,这场谈判太完美了。对于陈嘉明的大局观,谈判的策略,独战群官的魄力,火候的拿捏,文竹敬佩得五服投地。
一日下乡,文竹与董梅、成邦、叶婷婷议起工厂改制的事。文竹把情况大致讲了一遍,成邦第一个就嚷嚷:“这是国有资产彻头彻尾的流失,员工最多得点蝇头小利,大头都将给老板掠夺。一个这样厉害的狠角色是不可能把自己谈判的成果让别人来分享的,早晚这个厂都是那姓陈的。”
成邦说国有资产的流失,一点不假。想想拥有市中心三十亩地的工厂只值二百万?明眼人一看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还有那么多厂房和机器设备,财务报表上不但盈利,且净资产也远远大于二百万。
文竹不允许成邦这样侮蔑陈嘉明,辩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为工厂谋发展呕心沥血,为员工谋福利费尽心机。你未见过他的所作所为,就出言不逊,纯粹个人偏见,甚至无礼。”
一个攻一个护,针尖对麦芒飙上了。
“我虽未见过其人,但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文竹,你清醒些吧,世界没有你想象得那般美好。为工厂谋发展绝对是幌子,为员工谋福利绝对是假象,上帝赐给他的财富,他会与别人一起共享?他不是脑子有病,就是脑子进水,现在未到共产主义时代!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面前,那么多财富他当然要呕心沥血地蚕食,费尽心机地攫取,不进自己的保险箱他是绝不会罢休的。”
文竹刚想反驳,董梅使了一个眼色,说:“成邦,你别把人想的那么坏;文竹,你也别把人想的那么好。日后定能见分晓。”
董梅充当和事佬,想平息两人的激辩。听了董梅的话,文竹偃旗、鸣金收兵,而成邦却喋喋不休。
“这不是好人与坏人的问题。在巨大的财富面前,人的私欲就像那巨大的无底洞,它吞噬了人的人性及良知。他要想方设法占为己有,占为己有以后他要想方设法永久持有。旁人对他而言,就是在有利可图和无利可图的算计中。他不会相信别人,他只会利用、算计、猜忌、提防别人。他得到了财富,却扭曲了人生。”
文竹见成邦越扯越有劲,越扯越远,看了一下听得入迷的叶婷婷,笑道:“这些危言耸听的话是告诫我的?还是想在恋人面前炫耀你自命不凡的人生哲学?”
叶婷婷抿着嘴,笑而不答,不否定也不赞同。她欣赏成邦的霸气,就像成邦欣赏她的温柔、秀气一样。彼此欣赏,爱情才是美妙的天堂。
“不识好歹的家伙,别打岔!我怕你给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呢。别人的事让别人操心去吧,我的口水好歹也是元气。文竹,你就尽量从改制中多分一杯羹吧。”
“我回来就是商议这事的,只是八千元一股有点吃血啊!”
“不管是多少钱一股,你都要咬牙买下来,越多越好。这可是原始股啊,升值无限。没钱我帮你凑,零利息,分红了别忘请客。只是担心那老贼不会给你太多。”
文竹想不到成邦对未谋过面的陈嘉明有如此大的成见,后来才知他憎恨不是白手起家的富翁,他认为那是投机取巧得来的,跟真本领无关。
“你们一个是走南闯北的,一个搞经济管理的,脑子比我们女人好使,我不作参谋。文竹,你自个拿主意,没钱我可以先垫着。”
董梅怕说“用着”伤了文竹自尊,文竹心里有了底,还怀揣了另外的想法。
外面的谈判还没完时,企业里的改制同时也在进行,批文一下,进程加快。改制的详细内容没有向员工披露,只有少数人知晓。员工只知道二百万分成二百五十股,每股八千元。
固定工、合同工可以自愿申购,计划外用工和内退员工没有资格,购股的份额按员工级别分配。普通员工一人一股,好多员工还拿不出这么多积蓄,只能放弃。文竹虽在科室,也进了改制小组,但进厂时间太短,只能算普通员工。
文竹想掂量一下陈嘉明,一次闲聊快结束时,文竹试探道:“厂长,我想长久为工厂发展作贡献,能不能多购二股?”现在文竹目前有购三股的经济能力。
陈嘉明挠了挠头,看了一眼文竹,为难地说:“小文,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不要以为你跟我走得近,我就会照顾你啊!这么大的一个摊子摆在这里,多少人的眼睛在盯着我呀,我得一碗水端平啊!”
多么合情合理的话,放在哪里都行得通,文竹心头的一丝忧虑也灰飞烟灭。成邦所说的人性不但没泯灭,而且在公平公正的原则上更加闪亮。如果这“老贼”如愿了文竹,人情味是浓了,但有了其它的瑕疵,也枉费了文竹替他的辩护。
最终文竹认购了一股,想不到回报是丰厚、可喜的,来年年底就有了一千元的分红。
让人大跌眼镜的事还是发生了,一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家伙居然认购了三股。那人与文竹相比,除了工龄,别无所长,摇摆于后勤与生产一线之间,要不是购股的事,文竹真不知道厂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文竹经过缜密调查,得知那人是陈嘉明的亲戚,欺骗的感觉像狂风暴雨一样袭来,无情、残酷的现实像匕首一样刺进文竹快要碎成几瓣的心扉。一切都敌不过血缘的嫡系,什么公平不公平,都像那阳光下的肥皂泡,褪去光环,一无所存。是非不再像黑白那样分明,黑夜里除了乌鸦一样黑的东西,哪能觅得光明。
成邦尖锐的话语在耳边“嗡嗡”作响,文竹感觉给人抽了一下右耳光,自己又把左脸颊送了过去。脑子里乱得像给人硬塞进个拨浪鼓,摇响得隐隐作痛。
看着西下的夕阳,文竹咬破了嘴唇也没想出所以然。一厂之主,一言九鼎,居然要靠谎言来迷惑大众。也许这是他一贯的行为,是自己给幼稚和单纯蒙蔽了双眼,误读成了高尚。
本以为是一个道上的同志,却是两条路上的过客。万恶的私欲呀,难道你可以让人类恣意地糟蹋品行吗?狐狸不露出尾巴终就不是狐狸吗?曾经把他当作一面墙,如今却訇然倒塌,倒得那么干脆,一地鸡毛,找不到根基,也找不到人类曾经引以为豪的一丝良知。
曾经以为走在深山老林需要保护自己,其实身陷人山人海中更需要保护自己,轻信他人不至于送掉区区小命,心中的真善美却给他搅得七零八落。受过伤的人喜欢把自己装在套子里,避免下次受伤。
“我不需要套子,我会为自己的幼稚和单纯买单,不会为了一个伪君子而迷失自己,更不会为了他的谎言伎俩而改变自己的人生信念,在挫折中我只会越来越强大。”文竹在黑暗中挣扎了出来,叹了口长气。
文竹精神上出现一小段焦头烂额的状况,物质上却毫发无损,对现实更有了骨感。而且应该值得庆幸,好比一艘贼船开走了,发现自己还在岸上。
文竹不会傻到当面质问厂长,因为一个工龄优势就可以技术性击倒文竹,如果文竹提起那人的级别,他马上就给那人戴个官帽子。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是利益熏昏了头,二是备了大量的理由。理由跟*爆炸的蘑菇云一样,要多大就多大,要多多就多多。
陈嘉明治厂确有一套,面对改制出现的乱子,都一一摆平。辞职的给买断工龄费,一分不少;内退的各个击破,按工龄根据原基本工资打折发放,直至退休;在职不走的,在原工资级别上加一级工资。
改制真的给企业带来了新气象,甩了那么多包袱,就像小伙子蛰伏一个寒冬,到了阳春三月,卸了棉袄,活力四射。运转起来真的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快速,生产效率也有了显著提高,企业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工贸合营龙城振兴工具厂”改为“龙城振兴工具厂”,陈嘉明厂长摇身一变为陈嘉明总经理,身价直接进入百万、千万富翁行列。
在财富面前,人的私欲无处可逃。第一次改制陈嘉明得了九十股,占总股本的36%。按理只能得三十股,那些买不起的员工股份他全揽了下来,还说为员工着想。
后来与他人相比,悬殊实在太大,敌不过情面,就故意转让出了几股,让他人看看他的高风亮节。有二股就落在了那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家伙身上,大概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私欲作梗,引发了一场风波。陈嘉明野心不会就此满足,私欲还在蔓延,像火遇上了干柴,越烧越旺。
过了五年,说第一次改制不彻底,职工股全部没收。一股八千返回一万二,员工自然乐意,加上每年的分红,当初投入的已经翻番,那些没买的员工悔得要抽自己嘴巴子。
这只不过是陈嘉明用政府五年前留下来的钱做了一次好人,他的良心似乎没有坏透。其实他要攫取更大的利益,不施舍谁会愿意轻易拱让自己手中的股份呢,其实舍弃的与得到的相比,还只是个零头。退一进五,精明到家的“老贼”是不会做蚀本的买卖。
第二次改制只允许管理人员可以认购,一股为一万元。文竹用返回的钱加上一万八购了三股,认为还会升值。
此时陈嘉明的股份上升为总股本的70%,为一百七十五股,完全控股。当时谈判的胜利果实基本占为已有,工厂改为有限公司,性质私营,陈嘉明的身份有总经理变为董事长,企业已打上陈氏的烙印,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成邦极端的攻击性预言成真。
1997年春节前夕企业第一次改制拉上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