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现在,都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刘院长感慨地说。
“要谢谢您这么多年以来的照顾,”丁冬由衷地道,“如果不是您的推荐信和帮助,我也没有办法申请到助学贷款。”
“那是因为你足够优秀,我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刘院长笑着说。
她们在一个长椅边停了下来,刘院长望向了丁冬:“丁冬,我下个月就要退休了。”
“退休吗?”丁冬怔住了,她这才看到刘院长两鬓的卷发已然有些斑白,那张带着慈爱笑容的脸庞,也被岁月刻上了深深的皱纹。这些,是怎么被悄悄加在这张她所熟悉的脸上的?
“怎么,你都已经不再是个孩子,我还能永远年轻?”刘院长笑着调侃。
“没,没有,只是觉得十年眨眼间就这么过去了,有点不可思议。”丁冬用笑容隐藏了伤感,这没能逃出刘院长的眼睛,不过,她没有拆穿。
“新的院长已经上任,丁冬,恐怕这一次,你要有麻烦了。”刘院长说。
丁冬先是一怔,紧接着,她便意识到了刘院长所说的麻烦是什么。
刘院长点了点头,道:“正像你所担心的那样,我离开以后,每个月派发给你母亲的津贴,和减免的部分费用,将不会再有。丁冬,你母亲的住院费用,恐怕要按照医院正常的标准来缴了。”
丁冬也点了点头,她已然知晓刘院长为了照顾自己的自尊心而没有说出的话,由于刘院长的照顾,丁冬不仅受到减免部分费用的照顾,还有延迟交费的优待。
如今这一切,都将不会在有。
“很对不起,我尽力去说服新上任的院长,但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你懂的,人走茶凉是职场的铁则,所以……我很抱歉。”刘院长的无力与内疚让丁冬感动,但更让她心疼。
难以想象刘院长为了自己去拜托他人的情形,这比丁冬自己去恳求还要让她难过。
“您别这么说,十年以来,我受您的照顾够多了。”刘院长当然能够感受到丁冬诚话里的恳,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最晚什么时候缴费呢?”丁冬问。
“恐怕是下个月2号。”刘院长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先帮你付……”
“不!”丁冬想也不想地打断了刘院长,“怎么能让您来付呢?我会有办法的。”
“可是……”
“您放心吧,我已经是有工作的人了!”丁冬璨然而笑。
是谁说过的,所有的笑容背后都藏着故做的坚强?
不,不是的,这话不对。
坚强,已经成了丁冬生活的一部分,丁冬的一部分。
她必须坚强地走下去,向着那个地方,那个目标。
*****
“妈,你今天心情好吗?”
“妈,天气凉了。”
“妈,上次我给你带来的披肩呢?”
丁冬问出的问题,母亲向来极少回答。
此时的她,就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在风中摇曳的梧桐树叶出神。风吹起半透明的纱质窗帘轻轻飞舞,吹起碎发萦绕在脸侧,那曾经丰盈红润的脸庞,已是苍白而消瘦。她的身体,甚至是手也跟着消瘦了,搭在轮椅扶手上的那只手,仿佛只剩下了皮肤,紧紧地裹在骨节上,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突起的青色血管。
丁冬的目光,顺着母亲的手落在了轮椅上。
母亲原本并没有坐轮椅的必要,但在这个问题上她却很坚持。刘院长曾说,这也许是她逃避现实的一种表现形式,顺应她的意愿也许对康复更有帮助。丁冬当然赞同,她比任何人都想要母亲能够康复。
这是十五年以来,丁冬为数不多的心愿之一。
她在床边简易的柜子里找到了那件披肩,丁冬用兼职的薪水买下的纯正羊绒披肩,很适合夏末秋初的这个季节。
“妈,围上吧。”丁冬说着,把披肩搭在了母亲的身上。
“快期中考试了吧?”
母亲突然问道。
“什么?”丁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母亲终于将她的目光从梧桐树上移开,望住了丁冬。母亲的眼睛是古典的杏仁眼,不知道是否与十年不与外界接触的原故,这双眼睛比从前更加空灵,也更加纯粹。
在面貌上,丁冬继承了父亲的瓜子脸和线条温和的嘴唇,眼睛和鼻子则继承母亲的,她一头柔顺的黑发也像母亲,这让她得到了“取父母优点而生”的夸奖。
尽管如此,她的母亲,昔日身为优秀的神经外科主治医生的母亲,还是会间歇性地将她遗忘。
而这一次,她忽然提出的问题,又是对丁冬的关心吗?
“快期中考试了吧?”母亲又问了一遍。
丁冬没有立刻回应,母亲的理智和记忆都是混乱的,从前、现在和臆想随机出现,毫无征兆,更毫无规律可言,丁冬不知道到此时她要面对的,是哪一种情况。
母亲的脸上流露出奇怪的神色,她侧了侧身子,掠过丁冬,看向门口。
“哎?,”她惊讶道,“那孩子怎么没来?”
“那孩子?”
“考试前都会到家里跟你一起复习的孩子啊。”母亲像看怪人那样地看着丁冬,“你的同学。”
丁冬立刻蹲下身,紧紧地望住了母亲:“哪个同学?她叫什么?”
“叫什么……”母亲流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就在丁冬认真地看着她,等待着她即将说出口的答案时,母亲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凶狠。她一把捉住丁冬的手,恶狠狠地瞪着她,问:“你去哪了?为什么不回家?”
丁冬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她知道,潜藏在母亲内心深处的暴躁灵魂已经迫不及待地浮出水面,开始了它癫狂的攻击。
“妈,你冷静点。”丁冬的手,被母亲的手紧紧地箍着,来自骨骼的钳制,疼痛也是加倍的。她竭力克制住这种痛楚,想用平静的语气令母亲冷静,但像往常一样,她失败了。
“滚!滚啊!”
母亲突然松开了丁冬,继而用力地推了她一把。全无准备的丁冬就这样摔倒在地,而母亲也由于用力过大而从轮椅上跌落。
“妈,你没事吧?”丁冬顾不上自己的疼痛,起身去扶母亲。
“别碰我!”母亲厉声喝斥,由于激动,她连声音都变了调。她拒绝着丁冬的搀扶,双臂拼命地挥舞,一下接一下地打在丁冬的身上。
“你滚,滚啊!既然要离开这个家,还回来干什么?滚出去,滚!”母亲歇斯底里地喊着,她长久不经日晒的、近乎白到透明的皮肤此时涨得通红,额头上青色的血管触目惊心。
护士们外面跑了进来,她们拉起丁冬,但却被丁冬推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丁冬犯起了倔,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扶母亲起来。但母亲的反抗却那么激烈,她拿起随手可以够得着的东西打向丁冬:掉落在地上的披肩、摔倒时脱落的拖鞋,她甚至从护士的手里抢下文件夹,用力地掷过去。
硬木质地的文件夹砸中了丁冬的脸,在眼睛下方的颧骨处留下一处擦伤。
很快,鲜血便渗了出来。
“丁冬,你先出去吧。”赵护士拉住丁冬,劝解道,“你在这里,她不会冷静的。”
“妈!”
丁冬几乎是带着绝望地悲怆呼唤着母亲,所有的不甘心和痛苦都化做这一声呐喊。不知道是不是被丁冬声音里饱含的痛苦震撼,母亲微微地怔了怔,紧接着,她拼尽了所有的力气,迸发出凄厉而又尖锐的呼号。
“滚!”
病房里的母亲,依旧在呐喊,丁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听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很奇怪,明明这样的情形已经上演了很多次,但每一次带给她的冲击,却还是那么强烈。
不知道坐了多久,病房里才渐渐地安静下来。想来,是母亲已经在护士的安抚下冷静了一些。
“丁冬,你还好吗?”
赵护士从病房里走出来,关切地看着丁冬,道:“你脸上的伤口需要处理,跟我来。”
“啊,不用了,一点小伤,一会就好了。”丁冬急忙摇头。
“女孩子的脸怎么能随便呢?”赵护士嗔怪地说着,拉起丁冬,走向处理室。
“刘院长已经叮嘱过我们了,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你妈妈的。”
在替丁冬处理脸侧伤口的时候,赵护士这样对她说。
“谢谢您。”
感谢的话,丁冬已经对这些善良的人们说得太多。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应该用怎样的方法表达她的心意。
语言有时候是苍白的,但当你没有实力做得更多,它便是你唯一能够运用之物。
“什么谢不谢的,好好工作,我们都希望你有出息。”赵护士笑得有如温厚长辈,丁冬也点头而笑。
“放心吧,赵护士,我一定好好努力,天天向上。”
她又恢复了她的开朗与活泼,赵护士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有时候你的笑容不是你一个人的,而是大家的。
丁冬想。
大家笑,才是真的笑。
“嗡……”
才刚刚走出处理室,丁冬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是马尔斯发来的信息。
“Areyoukittingme?”他说,“这是你的恶作剧吗?”
这句话下面,是一张餐刀的照片:通体乌黑的餐刀,手柄处清晰可见一串数字——1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