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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渭城朝雨
    第一滴春雨落下来的时候,渭水两岸的杨柳已经由鹅黄转为淡淡的嫩绿了。

    往年间,还会有人趁着渭水解冻,杨柳转青,出来踏踏青,将积攒了一个冬天的乏劲与霉气给游没。旧时俗称游百病。可是随着云中郡失守的消息传来,横亘在北莽十二部铁蹄下的渭城,早已人去城空,纵使为数不多的留下的人在担惊受怕了整个冬天之后,早已没有了半点出游的欲望。

    照往常一样,冬落依旧没有出门,酒虽然已经卖完了,但生意依旧是照常做着,难免有一两个赶路累了的人,进来打打牙祭歇歇脚。

    一间酒馆外面的雨下的稀稀拉拉的,轻轻的击打着地面,水花四溅成雾,视线越来越差,那刚从冰雪中解了封的渭城城墙都快要看不清了,冬落端着一碗面走到酒馆边的台阶上,半蹲着看迷蒙的雨聚在青色的瓦沟里滴落在地,然后开始低头吃面。

    忽然他抬起头,向右上方望去。

    一名中年人披着簑衣出现在酒馆外,迷蒙的雨水把他身上那件黑色玄铁重甲打湿大半,腰间的一柄朴刀上也满是水珠。

    簑衣被雨水淋湿的部分显得有些厚重,一些褶皱里还藏着一点泥土与刚萌芽的青草的影子,看上去有点狼狈。来人旁若无人的走到酒馆内火炉旁烤了一下手,将簑衣脱下挂在壁橱上对着火烤了起来。

    冬落仰头看了他片刻,没有说话,继续低下头来吃面。

    长时间的沉默后,来人忽然低头望向他,微笑着说道:“什么时候走?”

    冬落蹲在地上,头也没抬道:“等雨停了就走。”

    来人点点头道:“雨停了出发也好,陈老哥也不喜欢下雨天出门。”

    冬落将面碗里最后一口面汤喝尽,把面碗放在身旁的台阶上,卷起袖子擦了擦嘴道:“李叔,今日如何有空来此?你那渭城三百部众放假了?”

    来人沉默了片刻后,面无表情的道:“云中失守,渭城便是我大周帝国西北边陲唯一的屏障。渭城虽墙低城小,兵少将少,但肩上的使命容不得我们后退半步。所以放他们一天假,去安顿一下家人。”

    做为渭城最高军事长官,李牧此刻的话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其中将要面临的惨烈他早已心中肚明。

    冬落没有说话,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将会发展成什么样,他也很清楚。渭城之后便是有塞上粮仓之称的河套平原。攻克渭城,敌军只需数月便可出河套,到洛阳。

    冬落搬了张小马扎坐在火炉旁低声道:“有援军吗?”

    “没有,洛阳城里仿佛不知道周帝国四境已经狼烟四起。文武百官尽皆修练闭口禅。对边境之事避而不谈,只是以各种理由召回了自家在军队效力的族人。就连平日里自诩圣明的周天子对边境之事也从未提及。”李牧的脸色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晦暗深沉。

    也许是冬天刚过,暮寒尚未完全退去。冬落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冷战。不自觉的裹紧了衣服,往火炉边靠了靠,沉声道:“有人想让你们边军死。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个自诩为圣明的周天子。所以,洛阳城文武百官才会对此视而不见。”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的意思我们就不要随意揣度了。”李牧洒然一笑道:“为将者,为军者,死于沙场便是最好的归宿。至于是怎么一个死法,刀砍在脑袋上,脑袋掉在地上的那一刻才知道。”

    冬落静静的看着这个为国戍守边疆二十余年杀敌无数,保一方安定却依旧只是一个都尉的的中年男子。他突然明白了,大周之所以被称为大周,或许就是基于这些简单而又固执的人。

    李牧如此,一间酒馆上一任掌柜老陈也是如此。他们都是军人,也是一根筋固执到可怕的人。冬落虽然没有军籍,但他跟在有七十年军龄的老陈后面十余年,也曾上过战场,也曾亲手斩下过马贼的头颅,也曾被喷溅而起依旧滚烫的热血淋湿过身躯。

    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不是如李牧那样简单而固执的人,他在战场上经常显得不够勇敢,更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把自家房子烧了图一乐的剽悍劲儿,相信他就是再在渭城生活二十年,也没有可能写就一场从酒馆掌柜成长为将军的人生大戏。

    也许只有真正将生死置之于度外的人,才能做到像这样明知必死却依旧坦然面对吧!显然,冬落虽然已经看惯了生死,却依旧没有看淡生死。他还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李牧起身将簑衣重新披上,道:“走吧!去看看陈老哥。”

    ……

    渭城南边有一条连小溪都算不上的小水沟,小水沟旁有座连小山都算不上的小土坡,小土坡的顶端有一个更小的小土堆。小土堆顶端有几块石头压着几张被濛濛细雨打湿的黄纸。

    小土堆看上去极其归整,四周都被稀稀疏疏的草色浸染的嫩绿,唯有小土堆上一点春意也没有,看来是有人经常来此打理的缘故。

    李牧与冬落二人尽皆沉默的站在小土堆面前,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打扰谁。但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彼此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牧率先打破沉默道:“你说要是陈将军在我今天这个位置他会怎么做。他会如我一样明知必败却依旧带着渭城三百卒前去赴死吗?”

    冬落听出了李牧对老陈称呼的变化,叫陈老哥那是他跟老陈两人的事,但叫陈将军,那就是站在将军的位置上去考虑了。他刚想回答,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微微一笑道:“他跟我说过,周天子也是要吃饭拉稀的。刀砍着也是会疼的。所以,我想如果是他在你这个位置的话,我猜他敢杀上洛阳,去跟周天子说说道理。”

    李牧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以他的德性,他确实敢如此。”

    休息了片刻的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仿佛比线还要细的雨丝洒在两人的身上,有些微凉,冬落情不自禁的颤抖了一下。

    李牧微微蹙眉,有些担心的问道:“身体还没有好?”

    “李叔,你也知道,这是打小就带来的老毛病了。义父说我是因为小的时候在死人堆里呆久了,在大雪天里冻久了。被天寒所侵,已入骨髓,很难根治了。”冬落对着李牧缓缓道来,仿佛这件事压根就不是发生在他的身上一样。

    李牧心疼的看着眼前这个脸色淡然,看不出半点悲伤样子的少年。想着他为了活下去,为了抵御身体的寒冷,十年如一日的跟着渭城三百卒操练的幼小的身影。渭城三百卒老旧交替换了又换,唯有他的身影在操练场上不曾停歇。

    “今晨渭城来了一支商队要去洛阳,由于沿途遭遇了马贼,折了些人手,如今正在城内休整。准备挑选些助手,三日后出发。到时候你就充当一个小厮,跟在他们的身边吧!这样也安全些。记住了,活着不易,你不止是眼前地里躺着的那个人的生命的延续。你也是我们渭城三百卒中大多孤家寡人生命的延续。所以,你可不能轻易就死了。”

    冬落点点头道:“李叔。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等我在洛阳混出个人样来,我就回渭城来照顾你们。”

    李牧欣慰的看着身旁这个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洛阳不比渭城,如果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渭城来。只要有我在一天,这渭城你就可以横着走一天。”

    冬落苦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双鬓微霜的中年男子,挠了挠头道:“李叔,你看我像是那种欺男霸女的人吗?要是让我义父知道,还不得气了活过来,又气死过去啊!”

    李牧一巴掌拍在冬落的头上,气笑道:“就你嘴贫。”

    笑闹了一阵之后,冬落小声道:“李叔,我在一间酒馆的酒窖里留了几个大坛子,那些是都是还没有发酵好的青霉菌,青霉丹的制作过程我都已经告诉你了。那几坛子只差最后几步了,你到时候自己弄就好了。还有一大箱成品我都放在了进门第一个酒坛子里了。等我走了之后,你再来取走。希望能让你们多坚持一会。坚持到我去洛阳跟周天子好好讲讲道理。”

    李牧双眼放光的看着冬落,蒲扇大的双手用力拍在他的双肩上,拍得他一个踉跄,看着呲牙咧嘴的冬落,李牧连忙扶正他道:“有你这批东西,从云中败退下来的伤兵又有大半可以保住性命了。可以坚持到你去跟那个会吃饭拉稀的周天子好好讲讲道理了。”

    冬落咧了咧嘴,暗道何止大半伤兵可以保住性命,至少九成以上好吧!你要知道这青霉丹的前身可是青霉素。在自己经过十余年的淡忘已经快要记不得的记忆中。这青霉素可是了不得的疗伤圣药。可以说二战的战局被扭转,青霉素有极大的功劳。这可是在二战中救活了千万人的性命圣药。

    但这些话冬落是不会跟他说的,天空下的雨渐渐的大了起来,冬落不顾满地的泥泞忽然双膝跪地,对着小土堆磕了三个头面露狠色的道:“父亲,你与陈族之恩怨就是我与陈族之恩怨。他们欠你的,我会让他们还回来的。”

    李牧担忧的说道:“陈老哥被流放三千里,戍守边疆永不召回,是有原因的,但他不告诉你,肯定有他的理由,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你此去洛阳,在没有成长起来之前,千万不要暴露了你跟陈老哥的关系。不然,我怕……”

    “我此次去洛阳,我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陈霸先的儿子。我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送我父亲回家。”冬落斩钉截铁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