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莺啼鸟转,叶茂春深。
布坊的二楼小间内,一人双目紧缩,双唇微抿。桌上铺着一匹紫锦,在太阳下泛着银灰的光,一双素手捏住那紫锦的一角,将其来来回回细细翻看。此人正是随曹先生到邯郸的褚嬴。
到此地已经两月有余,褚嬴在燕国生活多年,对燕地女子服饰颇有研究,因此常能对衣料材质、衣物样式提出一两点不同见解。曹先生见她眼光独到,一来二去,竟将几间不小的布坊交予她,褚嬴自认无能,便只在店内整理整理货物,算算账目。
曹先生在邯郸生意不小,平日里相交的王公贵族也多,不少公子贵女常到曹记布坊中订购布帛锦缎。如今褚嬴在店中,除了同邯郸城各府打交道外,也常在奴婢们前来定货之时对她们提点一二,小到缝制丝线种类、绳结搭配,大到衣物长短、领袖样式。虽未能直接接触,但不少贵女已对褚嬴所提之见颇为赏识,近来邯郸城中有不少女子竟隐隐仿效燕国的衣装打扮。
齐国的锦缎,燕国的装扮,加在邯郸女子窈窕绰约的身姿上,一时
常言道:士农工商,为商乃是最下贱最为人不齿的行当。但当今世上战乱纷纷,能如曹先生这般,从刀戈兵刃中挤出一线生机,不仅没挤得头破血流,反而到了日进斗金、位列公侯的地步,也是大有人在。
来邯郸之前,褚嬴也曾想过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或许嫁给农夫商户,日日在家中操持劳动,或许嫁给公侯贵族,在府中整日玩闹争宠,再生下一儿半女。所有的路归根结底便是嫁人。
是了,女子终归是要嫁人的。
只是她不愿想,她心中总是下意识的抗拒。待到了邯郸,她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如此繁华辉煌之地。城中大路车水马龙,人生熙攘;来往公侯大夫前呼后拥,仪态万方;房屋阁楼层层林立,店铺商贩比比皆是。幼时在燕国甚少出宫,来到邯郸后,褚嬴仿佛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门。曹先生指的路让她豁然开朗,只要用心用力,为商也可安身保命。
褚嬴竭力忽略掉心中伴随着那明朗产生的失落之感,一头将自己扎进每日布坊的事务中。
此刻她便坐在桌前,细细查看先前几月从齐国运回的锦缎。那锦缎本是极为珍贵的绛紫色,又在线中织了极细的蚕丝,触手清凉顺滑,光照之下还可见表面微光。但近日仅存的几匹紫锦竟在边角处长出暗色斑点,日晒水洗也不掉,眼见后日便是汝阳公主府来取货的日期,褚嬴更是愁得睡不着,一早便坐在二楼小间研究起如何去掉这斑点。
翻来覆去看了一个时辰,褚嬴实在不知这斑点是何物,只好将手中紫锦折起包好,准备出门带到曹先生府上求助。
从布坊出门往东走三个街口便是曹先生的府宅,往西沿路一直走便能走到王宫。在整个邯郸城中,这布坊位置可谓是寸土寸金。
褚嬴往东刚过一个路口,便是一间不大的客舍,这客舍有三层,顶上两层的几间屋子平时主要招待些外地来邯郸求学的学子抑或是商人,最下一层乃是用饭饮水的地方,除舍内的客人外,男女老少、贩夫走卒皆可到屋内歇脚闲聊。
因此这客舍不管客人多不多,平时总是热闹非凡。褚嬴也常爱到此处,不为别的,单从此处便可听到邯郸城内大大小小的新闻,哪家嫁娶,哪家新丧,粮价今日是涨是跌,除此之外,议论国事的也不在少数。
还未到门口,褚嬴便听到客舍里传来大惊小怪的说话声:
“你们可知赵国和北边的中山已苦战了两月?”
褚嬴听到“中山”二字,心顿时紧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顿住。客舍屋内马上便有几道人声附和:
“这我早知道!”“早就听说了!”“都有两月了?”
先前说话那人毫不理会,又接着问道:
“你们可知我赵国十五万大军,赵王亲征,中山区区千乘之国,为何苦战两月还是攻不下一个井陉关?”
那几人忙又知趣地问道:
“诶?”“为何?”“难道你知道?”
先前那人哈哈笑了两声,得意说道:
“我自然知道!”说罢,果不其然听到众人催促恳求之声,而后才慢吞吞地接着说道,“那中山有一个有名的将军,那将军长得腰圆膀粗,壮硕无比,一人能顶两人大小,活似一头黑熊;而且那人凶神恶煞,青面獠牙,见人便杀,他手下那些士兵虽不似他那般强壮,但凶悍却是丝毫不输。”
褚嬴听到此处心中已经知道那人说的是谁,她抚了抚胸口平了平气,两手攥紧布包便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一般,飞快往前走。刚走到那客舍门口,耳边便传来一声:
“我说的那将军像是叫求什么……”褚嬴攥着布包的手一紧,也顾不得仪态,迈开腿便要往前跑,却被里面那人一句话定在原地:
“对了!是叫求雨!但求雨如今受了重伤,井陉关眼看也要受不住了。”
“噗”的一声,褚嬴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
按说她走时仇予已是大好了,应该不会再受伤?莫不是他的旧伤复发了?石邑若是失守,仇予可有命活下来?
她脑中一时乱纷纷,所有的猜测从四面八方向她脑中涌来。她想告诉自己那人说的不是真的,又想告诉自己她心里毫不在乎仇予,可她根本克制不住心中的担忧和恐慌。
这两个月来,她好似生活在世外桃源,每日脑中充斥着布帛锦缎,账目货物,柴米油盐,每日同各色人等打交道,竭力将中山的那段日子从脑海中挤出去。她想,不管对仇予是何情感,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上月太子主持春祭,邯郸城内上至太子公主,下至庶民百姓,皆可前往社坛去祭祀。太子本是庶子,又是幼子,士大夫中反对赵王废长立幼、废嫡立庶的大有人在。太子正好借此机会拉拢民心,因此此次春祭开放了王族的社坛。这正给了褚嬴机会。
“心愿都已了了。”她看着那龙纹玉玦同其他众人祭祀先祖的物件被一起埋在土中时,心中如此对自己说道。父亲半生的执着,自己数月的奔波,也算是有了结果,日后便要开始新的人生,过新的日子。
此刻再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仇予的消息,她竟觉得恍如隔世。一时间客舍里的说话声淡去,她又觉得刚才自己听到的一切该是幻觉。
一定是幻觉。
褚嬴一下便清醒过来,忙蹲下身拾起地上的布包,轻轻怕了拍上面的灰,抱着便往前走去。
她没留意的是,她刚一起身,便有一辆马车迎面从她身边而过。
那车夫见到褚嬴经过,便慢下前面的马,回头同车中的人说道:
“公子,你看那是不是……”
车中的一手撩起车帘,显然也看到褚嬴了,不待车夫说完,他便轻笑一声,答道:
“是她。”顿了片刻,见褚嬴走远后,他才将车帘放下,同那车夫说道:
“走罢!”
车夫连忙应声,驱着车便往西去,一直到尽头,马车进了王宫,再也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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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看清楚了?”
“回大人,确是龙纹红玉无疑。小人将那图样画出来了。”
一人跪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上首的司马熹说道。说完两手捧着一方棉布上前,那棉布上用墨汁画着一块玉玦,正是褚嬴春祭时埋下的那枚玉玦。
司马熹点点头,接过那棉布,放在桌上,一手按在棉布的图案上,另一手捻着下巴上的胡须,低声说道:“那她果真……”
看样子不可能是赵王的玉玦,那便是赵王的兄弟……燕国……王宫……
“甚好!”司马熹一抚掌,眉头豁然开朗,大笑着同下首那人说道:
“你办得不错,你且回去将那玉玦找出来,带在身边,继续盯紧那女子,若她同公子敏有任何联络,你务必一一报于我。待时机到了,你便将那玉玦带回。”
下首那人低头应是,忙退下去了。
司马熹满心欢喜:她果真是那个燕国质子的女儿,怪不得如此眼熟,原来我曾在燕王宫中见过她!
那时只匆匆见过一面,因此司马熹只依稀记得公子敏身后有一个不大的小姑娘,生得瘦弱,也不大说话,只用手扯住公子敏的衣袖,想来那时应当是十岁光景。
再一联想起那时公子敏回身同她温言细语说话的神情,和看那小姑娘的眼神,司马熹心中一下便了然了。
他坐在桌后,越细想此事越觉得可行,口中忍不住念道:
“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