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凄迷的夜,夏青丝踏夜雾而来。她赶着小车,由一头欢快的骡子拉着,载着一板车的袋子而来。空气中渐渐浮起一丝腥腐的味道。那头骡子也慢慢变得忧伤沉默起来。它的耳朵不再欢快地上下跳跃,它的蹄子似要迈不开了,它的鼻息哼哼的,似在和唱着一首哀伤的歌。
“历经风霜之后我回来……我憔悴零落,伤痕累累……”夏青丝轻轻吟唱,骡子哀伤地和着调子。“你也听出了约翰.邓恩诗里的哀愁吗?”她抚了抚骡子的背脊,自言自语道:“原来,你与我一般寂寞。这首诗歌真熟悉啊!我一定是在哪听过的,是谁念给我听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可我知道,念诗的人在等着我,等着我替他……”
“算了,我自己都记不起来了,何苦说给你听,让你也变得寂寞呢!”夏青丝再唱起了那首诗,低低吟唱,反复着的仍是那两句话。
她于夜里出没,吓到的只能是夜里出没的人。
那“啊!”的一声尖利而惊恐,将整座剧院的人吓得躲进了自己的被子里,将自己禁锢在内心的世界里,那样才不会再感到害怕。没有一个人敢走出自己的卧室,去一探究竟。
夏青丝吓倒了一位少女。
那是剧院的芭蕾舞演员。她有一张既鲜活动人,又满是好奇的脸。她的眼里永远充满了十万个为什么,可那眼神却又是那样灵动,跳跃着青春的光芒。她是夜夫人的女儿,胆子大喜欢冒险的美丽小丫头。
夏青丝没有下车,安静地从她晕睡过去的地方走过,自己并不希望任何人看见。
若不是冯明森的一句调笑,她都快要忘记曾把一个少女吓晕了。
“你从墓地那一头来,一身苍白,把夜夫人的女儿给吓着了。”他含了一点笑看着她。她仍在梳着那一头青丝,发很长,一直垂到地上了。可发又是那样的软而水亮,像少女的皮肤一般。“曾有多少男子,为你的这一头珍贵的青丝而着了迷哇!”他握起一把青丝,置于鼻端轻嗅,黑玫瑰香水的味道渗进了他的肺腑。
得有多少寂寞,才能留下那样长的发!夏青丝将发从他指间抽出,唇边掀起了一丝嘲讽,“怕是夜夫人告的状,说我要毁了那片黒玫瑰园吧!”
“那些花比起以前好多了,不再呈狰狞之态。是你救活了它们。”冯明森淡淡的。言下之意,她的一举一动,他都是知道的,如果她真想毁了那片玫瑰,他一定会阻止她。夏青丝垂下了眸子,摆弄着手中的模型,那是一座刚拼好的歌剧院,与魅生一模一样。
“你会手工?”冯明森看着那模型,十分意外。再看了看她,只见她穿着猩红的十字架纹罩衫,那些繁复的刺绣逼真得震慑人心。衬着她苍白的脸,鲜红的唇,有种说不出的蛊惑人心。在上海,穿洋服洋裙的人很多,可如此设计的衣裳,他还是头次见。哥特风情的衣饰,竟有种能带动潮流的意味。“你的衣服在哪设计的?我竟不知道上海滩还有如此出色的设计师和成衣店。”冯明森赞道。
夏青丝懒懒地放下模型,伸了伸懒腰,随口答了:“我自己设计,自己缝纫的呀!对了,给你讲个故事可好?”她突然来了兴致,也就把一段趣闻说了出来。无非就是一个欧洲的伯爵,请能工巧匠替自己的城堡造了一条暗道,那条暗道直通他的卧室,而暗道的出口更是在城堡的护城河外。“你猜,他建这条暗道是为了什么?”她的笑意含了暧昧,狡黠得像只狐狸。
“绝不是为了逃生吧?”冯明森的目光中含了揶揄。
“那只是一个最小的原因,逃生通道还有的。再猜。”夏青丝快要憋不住笑意了。
“为了偷情。”他直接答了。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猜到了。”夏青丝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渗进眼底,唇边的弧度变得柔和动人,再不是平常似笑非笑的样子。“那要不要我也替你建一条专为偷情的暗道呀?”她娇嗔着斜睨了他一眼。
“你会?”这一来,倒真的吓着冯明森了:“你的过往到底是怎样的?虽说你的记忆回不来了,可你从小定是在欧洲长大的。”
“那不奇怪呀!从前的清政府不是搞过洋务运动吗,不知派出了多少的幼童去外国读书,更何况今天呢!从前我是记不住了,可我热爱工作,仿佛……”夏青丝努力地措辞:“仿佛只有工作,才能让我找我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冯明森想了想,点了点头:“那你就放手去做吧!想请何处的工人也尽由你决定,凡事不必再问询我了。”
对于修缮剧院的一切事宜,全权由夏青丝处理,关于此事夜夫人是不能理解的。可让冯明森也无法理解的是,他给她多少钱,都被她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可工人们依旧会在午夜时分按时前来,照着夏青丝的吩咐动工。
冯明森曾问过一次,她的钱从何而来。她只是一笑,便搪塞了过去。他也就不多问了。
可夜夫人暗中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对夏青丝的忌惮也就更深了。她决定跟踪夏青丝,要把她的来历弄清楚。
关于自己的身世,夏青丝也颇受困扰。之前她的资金来源,靠的是她替洋服店设计衣裳。再者,她利用奥斯曼帝国的古法,通过蒸馏获得了黑玫瑰花水,那是十分养颜的护肤圣品。甚至,她还记起了修道院的地址,联系上教母,获得了面霜的经营权,她将黑玫瑰花水与雪花面霜一并放在成衣店里出售,竟是大受欢迎,收获颇丰。可这一切都无法与她存折里的巨额资金相比。
这一夜,她想了许多,依旧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手里捏着那本银行存折,只觉看得眼睛都酸痛了,她举起手揉了揉眉心,抬起的头便看见了从房顶正中垂挂下来的灯炉。
那盏灯炉是圆形的,由两个铅色的玻璃圆球组成,最里面的圆球安有红烛,而外圈罩着,随着灯盏晃动,圆球折射出怪异的光,投掷到两边层层叠叠、低垂的黑色帷幔上,形成一圈又一圈迷离的光影,似有那么一群人,漂浮于身周,可再想看真些,那群“人”不见了。原来是风停了。
她将视线拉回到书桌上,只见书桌正中多出了一本存折,而压在存折上的是一支黑色玫瑰。
这一切皆是凭空出现的。就如上个星期的那一天晚上一般,存折与黑玫瑰突然出现,而房间里只有她一人!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无法逃离。此时,灯炉开始转动,红烛飘飘渺渺的,吐出了缕缕青烟,刹那间,整间房子又似出现了一群人。那些“人”游走于哥特式与古埃及宫殿式图案的刺绣地毯上,一面墙壁上挂着的是猩红的壁毯,铅灰的“人影”荡漾其中,整个房间开始旋转。“呀!”的一声,夏青丝吓得晕死了过去。